从书铺子到道观这条路,傅知妤走过很多次,第一次觉得如此漫长。
她惴惴不安,一双眉尖紧紧蹙起,盯着半露出来的鞋面看。
颊边传来温热的触感,傅知妤一惊,乌黑的眼瞳里映出太子的脸。
“头发勾到耳铛了。”太子薄唇微启,仔细地把发丝别到耳后,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肌肤。
被他这么一说,傅知妤才意识到刚刚耳垂有点刺痛是怎么回事,她满心满眼都在为圣旨的事忧虑,忽略了身体上的小小不适。
小女郎捧着脸,细声细气地对太子道谢。
傅知妤所住的道观并非普通制式,前朝一阵子女冠风靡,皇室亦不能免俗,便在距京城不远的山上修建了这座道观,以供宗室女们修行使用。即便已经改朝换代,如今佛道两派平分秋色,也好端端地保留下来,沿用至今。
一场雨后,山中水汽还未蒸发完,溽热的空气令傅绥之皱了皱眉。
但小女郎很欢快地跳下车,也不顾自己的衣裙会沾上泥点,或是被草叶割破肌肤,轻薄的裙摆如花朵绽放,隐约可见纤细柔白的脚踝。
她抱着那卷圣旨——从上车到下车,都没有松开过手。
傅绥之不理解她为何如此珍惜,但那份圣旨也不是给他的,只要傅知妤别把它烧了撕了还是泡水了,如何归置与他无关。
道观就在不远处,掩映在浓绿枝叶间。
明黄色的一角在他余光处出没。
傅知妤并没有回道观,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内侍愣了一下,刚要询问,傅绥之更快一步示意他们原地等候,自己跟了上去。
他尾随小女郎,穿过郁郁葱葱层叠绿意,山间野草肆意生长,尚有雨露残余在草尖上,悄然在傅绥之的衣袍上晕染开。
傅知妤停在一处小坡前,唇瓣张合,傅绥之隐约能听到“娘亲”“圣旨”之类的词传来。
他心中已经明白傅知妤在做什么,目光定在那处小坡上,的确与周围杂乱绿意格格不入,看起来这一小块区域常有人来打理,不见野草丛生。
小女郎的身影显得纤弱无助。
傅绥之轻咳了几声,傅知妤闻声,诧异地别过头。
他装作没看见傅知妤微微发红的眼眶,问道:“是沈修媛?”
傅知妤嗯了一声,悄然抬眸,去瞧他的反应。
她尚不知事时候就跟着沈修媛来到道观了,沈修媛病逝前,拉着才八岁的小女郎的手,说出了她离开禁中的前因后果。
然而,道观传信去帝京城时,禁中甚至不记得打发人前来看看,也没有要迁去妃陵的意思,只有沈家来了人吊唁,在道观附近让沈修媛入土为安。
傅绥之面色如常,没有露出任何讥讽鄙夷的神情,仿佛只是听了个寻常故事。
“你也觉得……我娘亲命犯不详吗?”傅知妤小心翼翼开口。
傅绥之心中微微一哂,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安慰她道:“世家倾轧,必有势弱位卑者被无故牵连,做了他人的替罪羊。”
他未直言,但傅知妤也听出来,太子知道过往的事并非表面如此。
“你想的话,我可以让人将沈修媛的棺椁迁至妃陵。”
“娘亲说不想再见到任何禁中的人和事。”
“那我在这岂不是也……”
傅绥之的话还没说完,被傅知妤匆匆打断,她紧紧捏着圣旨的一角,语气慌乱:“殿下知道娘亲是被冤枉的,娘亲厌恶的人里自然也不会有殿下。”
傅知妤恹恹地垂下头,脖颈如兰花枝柔美纤细。
不过转瞬间她就收起了自己的愁思,唇边重新噙着笑意,与傅绥之擦肩而过,带起一小阵清甜香气。
当着女冠们的面,傅知妤什么都没多说,任由内侍解释完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禁中那位病重不起,恐自己时日不多,终于记起了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
因为太子一早就有周密详实的安排,陪她一起溜出来买书的小女冠并没有因此受到责罚,还偷偷抹了把眼泪问傅知妤会不会回来看她们。
傅知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还在犹豫着怎么回答才不伤小女冠的心,忽然有人跨过门槛。
她扭头一看,太子殿下负手而立。
接触到太子的目光,小女冠微微一悚,恍若浸在寒潭之中,通体冰凉,不自觉放开了傅知妤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道:“你不要忘记我们就行……”
她脚步慌乱,险些踩到裙摆被绊倒,眨眼间跑得没了人影。
傅知妤怔在原地,视线飘忽不定,落在了太子脸上。
他背着光,大半张脸隐匿于阴影中,看不真切面上的表情,只在看向傅知妤时微微缓和了眸中的温度。
漆黑杏眸盈满疑惑,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将心中疑惑问出口。
内侍将清点完毕的单子交付给傅知妤,她只是扫了一眼,就让内侍们自行处置了。
除了戴着的这副耳铛是沈修媛留给她的东西外,其他都是可有可无的物件,并不知道她为此费心。
驶入禁中时,已经金乌西沉。
禁内不允车马随意通行,但来者既是太子,这条规矩就有通融的余地。
驾车的内侍稳稳地拉住马匹,守卫拦下马车,验过身份腰牌,就听见车里传出少女娇柔的声音:“皇兄,是到地方了吗?”
执掌宫禁的守卫换班交接时,便和他提起过清晨太子车马出行一事。
他对接回禁内的小公主生出了几分好奇,趁着验明腰牌的时候,飞快地往车厢内瞥了一眼,正正对上太子那双冰冷凤眸。
守卫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讪讪地后退一步,只觉得方才像是在鬼门关头走了一遭,背后沁出冷汗来。
车马停下时,两排人静候着。
傅知妤捉起裙角,跟在太子身后,扶着宫婢的手慢慢走下车。
她那声“皇兄”喊得极其自然,傅绥之微愕一瞬,便语气淡淡的应下了。
才一出现,众人的目光便落在太子身后的小女郎上,肤白如玉,窈窕生姿,鹅黄色长褙子,缬绿色纱裙,望之如月中聚雪。
长生殿的宫人上前来,微微躬身:“陛下已等候许久,殿下随奴婢来吧。”
闻言,太子迈开脚步,却被宫人拦下:“太子殿下政务繁忙,东宫尚有大臣们在,只要公主随奴婢进殿即可。”
即便傅知妤初来乍到,并不知道禁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此刻也察觉到周围滞涩的气氛。
她不安地望向太子,轻声唤了句“皇兄”。
这种做法必然会招之东宫的不快,寻常宫人没有这样的胆量,敢挑唆皇帝与东宫的关系。于傅绥之而言,心下已经明了是谁假借皇帝的口,让宫人传这道旨意。
他召来方瑞,让自己的贴身内侍跟着傅知妤。
傅知妤进长生殿,方瑞就在一门之隔外候着,若是有什么异动,就进去以东宫的名义将公主带离。
长生殿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因着皇帝在病重受不得凉气的缘由,冰鉴内的储冰化了大半才有小黄门上前添新的冰块。
傅知妤对皇帝完全没有印象,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一副父女情深的模样。
只是事情并不如她所料,皇帝缠绵病榻,面色灰败,榻边坐着的是一位妆容端正的的妇人,霜白的腕子缠着佛珠,见到她来,才停下捻着佛珠的手。
傅知妤从她的发冠与衣饰猜出她是皇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见礼。
皇帝被大太监扶着半躺在榻上,强打起精神,仔细端详了许久,竟然忍不住落下眼泪。
大太监赶紧给傅知妤手里塞了块帕子,小声提示她给陛下擦擦眼泪。
虽然在病中也有宫婢每日擦洗侍奉,皇帝还是显出了人之将暮的疲态,鬓发已经白了大半,双眼浑浊不清。
皇后含着笑意看她,傅知妤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抬头撞上皇后的视线时,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怒。
傅知妤在大太监的指点下勉强应付完,皇帝含混不清说着话,大太监听一句解释一句。
“陛下说当年将修媛娘娘和殿下送走后,一直觉得内疚,每每听到人回禀娘娘的病情就觉得愧对于你们母女。
“当年钦天监所算皆是天命,国运与龙脉相关实在是事关重大,陛下也是别无他法。
“好在如今公主已经回宫,陛下也如愿见到了长大成人的公主。”
皇帝问了些路途上的事,傅知妤犹豫了下,没将见面时候的闹剧说出来。
太子当时也跟她说会处理好这事,不必担心被旁人知道。
皇帝气喘不止,问不动话,便由皇后代劳。
“妾见到小公主,竟然以为看到了沈修媛年轻时候呢。”皇后温婉笑道,“不愧是母女俩,长得可真像啊,一双杏花眸子活脱脱就是沈修媛的模样。”
“妾起初还担心会不会吓到公主,既然兄妹和睦就好。”皇后抚了抚鬓角发丝,“说起来……太子这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相看过几个小娘子都被他冷冰冰的模样吓跑了。”
“眼看着宗室们大都开枝散叶,东宫一脉却连个太子良娣都没有,这样下去哪里还有世家敢放心让女儿嫁来做太子妃。”皇后说道,“太子自己的主意大的很,所幸男儿还可以说一心立事业,倒是女儿家年纪一上去,过了十七八岁,哪怕是金枝玉叶也不好相看了。”
这话听着愈发不妙,傅知妤紧张地抬眸。
皇后面上还挂着和婉的笑意,从她初进殿到现在,一直维持着同样的表情,配上她乌黑红唇的妆容,像极了嵌在脸上的面具。
小女儿遽然间显出畏怯的模样,皇帝以为她是害怕成婚,出言安抚:“恐怕还不习惯金枝玉叶的身份,留一留也无妨,左右是要好好相看,不能随随便便就嫁出去。”
皇帝发话,皇后也不再多言。
皇帝身负沉疴,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傅知妤还是能看出他想努力做出慈父的模样,哪怕十几年前是他亲自下旨把公主送出去,此刻也像是后悔莫及一般,用宽厚的态度希望傅知妤不要怨怼他。
他喉间一卡,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大太监急忙递上手帕,轻拍着皇帝的后背给他顺气,待气息逐渐平稳下来,以半边身子做遮掩,挡住拿走巾帕的那只手。
傅知妤眼尖,还是一刹那看到雪白巾帕上一抹殷红痕迹,以及皇后略有些难看的脸色。
医官要来为皇帝诊脉,傅知妤也趁机告退。
长生殿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哪怕殿门只是浅浅开启一道,也足够让她焕然新生了。
方瑞见她看似无碍,也不多作声,默默跟在后面。
她垂着头,闷声往前走,地上金砖铺得严丝合缝,映着灯烛散发出的昏黄的光。
“嘶——”
她撞到人,额头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先嗅到了熟悉的清冽熏香。
小女郎仰起脸,雾气朦胧的眼中覆上一层淡淡的水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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