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子望送的那只兔子被带回宫后,也摇身一变成了御宠,拨了个专门照顾它的小宫女,每日为兔子打扫笼舍,喂食菜叶和干草。为了应对公主时不时来看它,还要常常为它清洁身体,保证它是只香香软软的兔子。
不过半月有余,金明池边像一团毛球的兔子,现在已经沉甸甸的,温顺地趴在她手上,鼻尖微微抽动,通体雪白,不夹杂一丝杂色。
小女郎抱着兔子,笑靥娇美,秋波流转。
宫女看得有些发怔,公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赧然地挠了挠头。
“好重呀。”傅知妤抱了会儿,觉得手臂有点酸。
小宫女忙道:“交给奴婢来抱着就行。”
傅知妤没把兔子给它,摸了摸它头顶:“不了,我带它四处逛逛。”说完抱着兔子离去,说是随便逛逛,其实一抬脚就往文华殿的方向去。
她想把兔子给傅绥之看看,偷偷给他个惊喜。
行至文华殿附近,傅知妤远远望见有两三个身着官服的大臣在外面。
她自觉放慢步伐,不去打扰他们聊天。
臣子们似乎是在等着傅绥之传召,彼此熟稔,就在外面聊了起来,有“金明池”“沈修媛”之类的字词顺风落入傅知妤耳中。
听到他们提起自己的母亲,傅知妤轻蹙了下眉,情不自禁向他们靠近,想听听究竟在说什么。
“……京中多事,罗大人上书求尚公主之后,他家独子出门就摔断腿。”
“伯爵府家的三郎也……”
他们连连摇头,叹息道:“要我说,那公主就不该接回来。”
“是先帝的旨意……”
“先帝就是被那毒妇迷住了眼睛!”其中一人生气,“当年钦天监说她是祸水之兆,留在禁内必定影响国之气运,方才将她送出宫修行。以我所见,祸水的女儿必然也是祸水。”
他说得每件都能和沈修媛对上,傅知妤紧紧咬着唇,不想听他们这样奚落自己的母亲。
“公主未必是先帝血脉。”另一人话音刚落,他们都沉默了。
半晌,才有人继续道:“天子血脉,不可胡言。”
“那为何弹劾沈贻的折子都被压了下去?”
“陛下从东宫时就颇具才干,威信甚足,捕风捉影的事想必是不愿多谈。”
“可我听说……”那人欲言又止,只是叹息着摇头。
寥寥数语,不亚于晴天霹雳。
傅知妤脑中一片空白,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感逼迫自己不至于失控。
抱着兔子的手不自觉用力,刚才还温驯柔顺的兔子被抱得很不舒服,拼命扭动蹬腿挣扎。
傅知妤手腕被踢中,一阵痛楚传来。
趁着她松手的工夫,兔子跳出怀抱,跑了出去。
草叶窸窣声惊动了几个大臣们,他们立即缄口,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只看见小女郎的背影,披帛随着跑动飘荡。
兔子跑得很快,身形灵巧,几下没入草丛之中。
傅知妤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眼前道路都变得氤氲模糊。
眨了眨眼,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唇边尝到咸咸的味道。
胸口一阵钝痛,她有点喘不上气,慢慢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钦天监说的所谓祸水和灾星,她半个字都不会信的。
王朝的气运怎么会被一个女人左右,她的娘亲又不是害人的妖精,只跟话本里一样,把各种理由推诿给女人罢了。
她说等到自己及笄,就可以回到禁中做金枝玉叶。而沈修媛没有等到她及笄的那天,早早地撒手人寰。
傅知妤抱着膝,罗裙裙裾拂过台阶,连周围来了人都没察觉。
“……小妹?”
傅楷之诧异地开口,有些不敢确定是不是眼花了。
他刚才看到只白兔一闪而过,认出那是傅知妤的兔子,猜想傅知妤可能就在附近。他担心是兔子自己跳出笼子走失的,怕傅知妤丢了兔子伤心难过,就顺手抓了兔子。
傅知妤胡乱抹了把脸,想让自己看起来不会太狼狈。
傅楷之不像她这么温柔,拎着兔子后颈皮,兔子在他手上一动也不敢动,乖顺如玩偶。
她接过兔子,安抚地摸着它的后背,小声说道:“谢谢四哥。”
“怎么是这副样子?”傅楷之担忧道,“你的婢女们呢?”
“我没让他们跟着我。”兔子在她怀里拱来拱去,让傅知妤稍微找回几分理智。
“四哥。”傅知妤怯怯问他,“是不是有人跟皇兄说……要尚公主。”
“是,不过皇兄没准。”傅楷之想起朝会上的事,皱起眉,“他们不存好心,皇兄自然不会随便把你下嫁出去。”
“我听说有好几个人遭遇不测。”
“他们啊……”傅楷之顿了顿,在思考怎么和她说明这件事,“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
傅知妤默然,垂下眼睫,避而不答。
傅楷之见状,也跟着坐到她旁边台阶上:“士族一向自命清高,酸儒们说出来的话就是难听,你别往心里去,几个出言不敬的都被罚过了。”
傅知妤并未因为他这几句宽慰露出笑颜,相反,她咬着唇,犹豫许久才问:“他们说我不是你妹妹。”
“他们?谁?”傅楷之脸色骤变,意识到之后,神情柔和下来,“外面胡说八道的人很多,你是皇兄亲自接回禁内的。你不是我妹妹那谁才是?”
傅知妤勉强勾了下唇角,又无精打采地低下头。
傅楷之不知道那些话她能不能听进去。
弹劾沈贻的折子他也有所耳闻,但都被傅绥之压了下去,甚至在朝会上都没有提起一句。
据传沈贻曾经深夜被传召入太极殿,就是陛下为了确认公主的身世。
这些传言都是长平郡主告诉他的。
魏忻少和魏家人来往,但不代表她不关注魏家的动向,风言风语第一时间告诉了傅楷之,叫他多多当心。
傅知妤站起身,傅楷之要送她回去,被她婉言谢绝。
他有点不放心,还是让自己的随侍跟着回去,傅知妤犹豫了下,没再拒绝。
小女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傅楷之才转身往文华殿去。
·
公主高高兴兴出去,垂头丧气回来,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泪痕。
荷月低声问四殿下的随侍怎么回事,随侍一脸苦恼:“殿下不允许我靠近,什么也没听到,四殿下看见公主的时候,公主已经哭过一场了,姑姑还是多多安慰公主吧。”
荷月端来冷水,小心擦拭着傅知妤的脸庞。
小女郎看起来平静了许多,由着荷月给她重新梳理松散的发髻。
当晚,荷月铺好床铺,要去叫醒在榻上休息的公主。
喊了几声不见反应,荷月轻轻去推,却被掌心温度吓了一跳。
她叫来外面候着的小宫女,将四周蜡烛都点上,亮如白昼的室内,看清了小女郎的状况——不正常的艶红从面颊一路蔓延到眼尾,在莹白肌肤上显出艳丽色泽,浑身烫得吓人。
傅知妤蹙着眉,身上时冷时热,脑中混混沌沌,又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有冰凉凉的触感拂过皮肤,带着薄薄的水汽和湿润感,紧接着唇齿间被灌入苦涩的药汁,她皱眉不想喝,又无力挣扎,只能被迫饮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
往日红润的唇瓣不复,干涸苍白。
荷月沾湿了棉纱布,小心翼翼给公主润唇,以免干裂渗出血。
她不明白,公主只是白天出去了一趟,怎么晚间就发起高烧。
禁内调出了傅知妤近三日的饮食安排,都没有发现不妥之处。
荷月只能想到公主闷闷不乐回来的模样,猜测那就是原因。
她昏迷的这三四日里,并不是全然睡得不省人事,时有时无的醒来,能听到荷月拧帕子换水的声音,以及医官在帐幔外低声商议。
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意识溃散,唯有某个冷冽清香的怀抱分外明晰。
而她身上高热,像是找到一泓冷泉,恨不得黏在这个微冷的怀抱里,察觉到对方想拨开她的手,傅知妤反而更用力抓住了对方的衣衫。
傅绥之皱眉,低声呵斥方瑞“背过身去”。
小女郎紧紧抱着他,脸颊上泛着潮红,升高的体温令她身上甜而暖的香气愈发明显。
傅绥之想把她从身上扒下来,就看见她动了动唇。
他停下动作,凝神细辨。
她模糊不清喊了声“娘亲”。
傅绥之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我不是你娘亲。”
然而高热昏睡中的小女郎怎么听得明白他的话,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只会小声呜咽,眼泪沾湿他胸口衣衫,洇开一片深色。
过了会儿,傅知妤大约是在梦里告完状,逐渐安静下来。
这次傅绥之听得很清晰,她喊了声“皇兄”,声音很轻,从唇瓣边溢出,之后就安安静静的睡在他怀里。
除了依旧不肯松开的手。
帐内光线昏暗,傅绥之垂下眼,面容平静,内心煎熬。
曾被众多夫子夸赞的定力,眼下恍若化为乌有。傅知妤每一次轻微的呼吸起伏,于他而言都像是敲打在他心上。
良久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掌心覆上小女郎的脊背,乌发拂过他的手背,引起微弱的痒意,从手部逐渐向四肢百骸游去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晚安,眼睛快睁不开了Tv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