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之后,萧启琮将战俘交接给禁军,而后就匆忙离开了。
囚车从最宽敞繁华的景和街路过,夹道两侧站满了看客,都想来一睹永嘉公主的芳容。
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瘦弱狼狈、满脸泥巴的女子。
那些带着好奇、怜悯、鄙夷的目光,像是一根根长钉,把永嘉钉在耻辱柱上。
正如萧启琮所说,她自小千娇百宠长大,从前都是受人尊崇,从未见过今日的情景。
永嘉低下头,脸颊一片滚烫。
在沿街二楼的雅间里,京城里不少纨绔子弟正坐在里面,带着各种难以言说的龌龊心思来欣赏天下第一美人。
在看到永嘉后,不少人都面露失望,然而梨花木太师椅上,一位手持折扇的风雅公子反倒饶有兴致地啧啧两声。
他的声音不大,纠集在雅间里的纨绔们却全都听到了,当即有人来问:“小公爷看着如何?”
文茂勾唇一笑:“是个美人坯子。”
那些纨绔们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却又碍于权势,只能胡乱附和。
文茂将折扇一收:“你们若不信,随我一看便知,只是到时,”他扫了一眼众人,“可莫要同我抢。”
文茂是文国公府的小公爷,皇后的内侄。他自小生了一副好皮囊,又善于伪装,纵使坊间风流韵事不断,依旧得宣德帝和文后青眼。
在皇后的纵容下,他一个外男都可随意出入宫廷。
文茂一路寻花问柳,来到皇城时已经是午后,他只消随口问一句,守卫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陛下还在御书房,今日没功夫见旁人,全押到北三所去了。”
文茂随手扔给他几粒碎银,就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去了北三所。
北三所是冷宫,宫门常年用生锈的锁链拴着,红墙早已斑驳得分辨不出颜色,庭院门口铺满了无人清扫的枯叶,偶有一两名侍卫无精打采地路过,将发了霉的吃食从门板下的小口里递进去。
文茂刚走到这里,他身后那些纨绔就打起了退堂鼓。文茂不以为然,脚步轻快地走过去。
快要睡着的侍卫见到这群流光溢彩的公子哥们,立刻打起了精神。
文茂指了指那锁着的门:“永嘉公主可在里面?”
“在,在。”机灵点的那个侍卫推了推身旁的人,低声呵斥,“你是死人吗?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开门?!”
那侍卫有些迟疑,却还是开了门。
院门打开后,文茂四平八稳地踏了进去,那些跟着的纨绔却犯起了难,看着这肮脏的地面无处下脚。
文茂走过破败的回廊,绕进后面的庭院,就见萧条的梧桐树下,一女子正坐在天井旁梳洗。
女子着着沾了灰的红衣,覆着伤疤的纤纤玉指正捏着一方帕子,沾了清凉的井水擦脸。
皓腕随着她扬手的动作露出,不着脂粉的侧脸被穿过枝叶缝隙的日光照得透白,唇瓣虽有些干裂,却难掩姿色。
文茂确信这是位美人儿。
他走上前,温文尔雅地开口:“姑娘如此绝色,可是燕国永嘉公主?”
永嘉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长袍、手持折扇的翩翩公子。
他生得俊逸,握着折扇的手指骨节分明,一看便是锦绣丛中养大的贵公子。
文茂脸上带着笑意,缓缓向她走近:“在下文茂,倾慕公主已久,今日得见公主,实是三生有幸。”
永嘉偏过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落寞道:“已经没有公主了。”
突然,手中帕子被人抽了去,永嘉还未做出反应就被文茂抬起了下巴。
他的手指温热,轻轻抵在永嘉的肌肤上,温柔地为永嘉擦掉脸上的泥点:“公主乃是金枝玉叶,生来便非庸碌之人,何必自暴自弃?”
文茂看着污垢下露出的柔嫩肌肤,眸子里几乎要露出光来,此等绝色美人,由他一点点亲手挖掘出来,这才叫有趣。
可永嘉并不配合,她扭过头去,往后退了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文茂心中很是惋惜,却隐忍不发:“公主初来卫国,若有需要文某的地方,只需让人将这折扇转交文某,文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永嘉极少同陌生男子接触,面对眼前风度翩翩的文茂,不由得心生胆怯,显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文茂将折扇放下:“我明日再来见公主。”
文茂转身离开,永嘉这才转头看去,只见五六个男子正聚在墙角处,目光毫不避讳地朝她看来。
她当下起身回屋,走了几步又觉那折扇随意丢弃不大妥当,便又折回去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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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茂刚出北三所,就遇着了身着明黄色蟒袍的四皇子。
四皇子薄唇抿着,神色是一惯的严肃,文茂皮笑肉不笑道:“四皇子竟也有闲情雅致来这北三所,怎么,我记得四皇子一向不近女色的,如今可是觉出女色的好处来了?”
李灼看到他们这群废物就烦,奈何受人所托,只得耐着性子问:“你去做了什么?”
文茂也不掩饰:“自然是相看小美人儿去了,赶明我就请旨,让陛下把她赐给我玩玩,四皇子不会要跟我抢吧?”
李灼目视正前方,看也不看他:“自然不会。”
“那便好!”文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招呼身后的人,“赶快随我想想,得了小美人儿后要怎么玩才能尽兴……”
一群人乌泱泱走过,李灼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他拂了拂衣袖,才继续往前走去。
永嘉正在房间里烦恼地看着那把折扇,这折扇扇骨温凉,扇面上画着旖/旎的春日景色,最关键的是那角落处,落有文茂的私印。
她知晓不该与人私相授受,可一时又想不出该如何处理。
这时,屋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永嘉正欲开窗去看,门却被人直接推开了。
那门板实在薄弱,扑簌簌落下一层灰,又在来人身后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就会掉下去。
与破门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身蟒袍的李灼。
永嘉不识得他,只是本能地胆怯。
李灼也不欲废话,只站在门口处道:“有人托我告知你,若想活下去,就收敛些,别四处勾搭人。”
永嘉原本皱着眉,不知那人是谁,一听到“勾搭”二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萧启琮那张阴森可怖的脸,还有他右手拇指上戴着的有些泛黄的骨扳指。
李灼的目光落在她手边的折扇上,不由得眉头微皱:“那文茂看上去人模狗样,却非善类,我多嘴一句,劝你莫要同他走太近。”
永嘉心中嘀咕:“那折断她腕骨的萧启琮便是善类了?”
李灼似乎洞察了她心中所想:“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利落。
永嘉看着手边折扇,又想起萧启琮的这个人,一时不知该相信谁的话。
从前,她从来不用考虑这些事,如今却这要细细琢磨,从纷乱错杂的关系中分辨出一点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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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四皇子换了一身便服,进了京城赫赫有名的酒楼——玲珑阁。
他轻车熟路,上了三楼后拐了两个弯,抬脚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雅间。
萧启琮已经在里面坐着,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怎么说?”
李灼在他面前落座:“你想先听哪个?”
萧启琮:“正事。”
李灼脸上露出赞同之色,便开始讲起了那个“变数”:“御史台上书,参你穷兵黩武,为求战功大举杀戮,乃是不仁不义之师。父皇从前便忌惮老侯爷,对你自是不必多说。这便是他召你回来的缘由。”
“而我让你速回,一是让你尽快脱身,二是为了继承侯位之事。
你替父皇出征,又担下了穷兵黩武的罪名,只要不出差错,父皇不日便会下旨,让你继承老侯爷的爵位。”
萧启琮听了,脸上不见喜色也不见忧愁,一眼望去,他在烛火下的神色是淡漠的,可若再细细地瞧,就能看到眉眼间的厌倦。
须臾过后,他才重新开口:“她如何了?”
李灼给自己倒了杯茶,神色也放松下来:“我去晚了,文茂已经见着她了,还将带有私印的贴身折扇赠与她。”
萧启琮皱了皱眉:“她要了?”
李灼道:“我只见折扇在她手边。”
萧启琮面色不虞,平淡的声调下压着隐隐怒气:“不过半日功夫,就招惹上了文茂,她是嫌命太长吗?”
李灼没有回答,只带了些试探问:“要我继续照看着吗?”
萧启琮沉声道:“不用,她想找死,何必拦着。”
话虽如此,可李灼还是能感受到萧启琮对永嘉的不同寻常之处。
他琢磨了好一会,才问:“老侯爷的事与她有关?”除此之外,李灼想不出别的理由。
当年武陵侯携妻子前往三国边境,助燕国伐齐。
谁知变故陡生,武陵侯夫人死于非命,老侯爷中年丧妻后郁郁寡欢,不过短短两年便溘然长逝。
对于此事,宣德帝下令不许再提,唯一知晓真相的武陵侯独子萧启琮又是个闷嘴葫芦,每每提到此事便缄默不语。
就如现在一般无二。
烛火跳动着,在他脸上留下的阴影宛如鬼魅。他只是攥紧了手指,薄唇却始终抿着。
李灼兀自道:“看来我是非得把那天真无邪的永嘉公主护好不可了。”
“不必,”萧启琮口不对心道,“她最多算是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