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一个月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永嘉脸上的伤已然好得差不多,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午后,在一阵阵凉风的吹拂下,飘起了霡霂秋雨。
破纸糊的木窗被人推开,露出一张张满面愁容的脸——北三所本就阴冷潮湿,若是再下起连绵秋雨,他们肯定要遭罪。
永嘉也恰好推开窗户,目光与他们猝不及防相撞。
这些人的目光不再是从前的恭敬和仰视,而是一种极度的漠然,他们脸上带着忧愁,嘴唇却都抿着,眸子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像是失去了精魄。
姜温玉从外面进来,沾染了一身水汽,还来不及拿出帕子擦拭,就听永嘉喃喃道:“公主因何能成为公主,又为何能受到天下人的爱戴和供养?”
姜温玉微微垂着眸子,漫不经心道:“因为公主生自皇家,是帝后的掌上明珠。”
“不是的,那些只是先辈的祖荫,公主只是生得好罢了,”永嘉道,“□□筚路蓝缕创下基业,让万民得以休养生息,故而万民敬仰皇族,而我只是恰好沾了光。”
所以,当祖上的光泽不再之后,她与常人则一般无二。可她却被常人更加幸运,因为她什么都不做,就享受了十七年锦衣玉食的生活。
而若她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就该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为那些曾经供养过她的人做些什么。
那些才是属于她自己的荣光,而非他人的庇护。
姜温玉诧异地看着她平淡的神色:“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永嘉冲她回眸一笑,天生妩媚的眸子带着逼人的灵气:“少时父皇曾让我读过许多书,只是那时我未经世事,不能通晓罢了。”
姜温玉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真的会是她们生机?
然,将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推出去,她又于心何忍。
就在姜温玉心中纠结之时,突然传来大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队人声势浩大地走了进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武服的萧启琮,他阔步走在最前面,脸上神色沉肃,那双深邃的眸子微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倦意,但或许是在军中待久了,他眸尾的弧度还是带着难以掩盖的杀伐之气。
——就像一只懒洋洋的狮子,即便是偶尔停下打个盹,也无人敢轻易上前招惹。
跟在他身后的,是迈着小碎步才能勉强跟上两排太监宫女。
永嘉注意到那些人手里端了鲜妍昂贵的服饰、各色珠钗首饰和胭脂水粉,不由得眉头微皱。
萧启琮径直来到她的房屋前,永嘉心中微惊,她一直知道萧启琮生得高大,却不想竟和她这破败的屋舍差不多高。
站在萧启琮的角度,或许能看到屋顶的破砖烂瓦,永嘉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着。
萧启琮没等她回过神就沉声道:“陛下今夜于紫光阁设宴,召燕国永嘉公主起舞助兴。”
萧启琮只冷淡淡地说了这两句话,而后便有一名太监上前:“公主,东西咱家都给您带来了,您就在此处装扮吧。”
永嘉抬头望去,只见燕国遗民都在从幽暗的小窗子里望着她。
姜温玉拉了拉她的衣袖,用眼神告诉她不可以。
一国公主沦为敌国舞妓,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她若去了,燕国便不仅仅是战败,而是向卫国俯首称臣,从此气节不再,她也会为天下人唾弃。
永嘉却抬起头,脸上带着一抹笑意,不卑不亢地道:“有劳公公跑一趟,将东西送进来吧。”
萧启琮眸色微变,看着眼前温和从容的女子,心中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永嘉那种蠢笨性子,或许会稀里糊涂前往,或者不知所措,再或者寻死觅活,就如亡国时一样。
可永嘉就是那样沉着地站着,好像没有什么能再击倒她。
人心易变,原来只需短短数日,就能被磋磨得面目全非。
在萧启琮心中感慨时,永嘉已经回到房间,坐在覆着裂纹的铜镜前,认真装扮起来。
那两名侍卫匆忙撑起油纸伞,请萧启琮到值房里坐下稍等,然而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那棵梧桐树下,脚下踩着枯黄的梧桐叶。
细雨飘落在肩头,不多时就沾湿了衣襟,萧启琮却似乎毫不在意。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雨都已经停了,那两扇房门才重新打开。
明明是破败到不堪入目的屋舍,所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目光,他们看着从房门里缓步走出的人儿,不禁瞠目结舌,仿佛看到了谪仙下凡。
该如何形容眼前的人呢?
——她身着绯红色舞衣,那舞衣轻薄飘逸,由上好的绫罗裁剪而成,穿在她身上衬的她腰肢细软,身姿轻盈。
流云般的乌发挽成高髻,流光溢彩的发钗散落在发髻之间,与那舞衣相映成趣。
最摄人心魄的当属那张脸,永嘉面容清丽,眉眼前却又带着妖娆妩媚,白皙的脸颊上略施薄粉,就妖冶至极,仿佛一个眼神就能勾人魂魄。
有人心惊于这样的美色,感慨着红颜祸水,却又觉得这样撼人心魄的美,让全天下最惊才绝艳的诗人来描绘都尚且不够。
萧启琮能感受到那些赤/裸裸投向永嘉的目光,心中生出一股隐忧来,这样的绝色,倘若走到人前,会招致多少觊觎的目光?
一种疯狂的占有欲在心底萌芽,他甚至设想,如果把美人藏起来,将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隔绝在外,只有他能看,也只有他能觊觎……
失神间,他看到美人向他走来,而后又要与他擦肩而过。
萧启琮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臂,仿佛慢了片刻美人就会羽化登仙。
永嘉侧目看向他,眸子里恰如其分地露出一抹疑惑,白皙的脖子在他面前展露无遗。
不,不可以,萧启琮想,他怎么会掉入这样的陷阱?他应该满心仇恨,让永嘉痛苦才是。
他松开了永嘉,永嘉便冲他微微颔首,而后径直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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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光阁偏殿,皇后一身暗红色正装,头戴金双凤衔花簪首,耳着金镶绿松石耳环,鬓发两侧挽朝阳双凤金钗,凤钗口衔珠宝流苏,静静垂于两侧,显得雍容华贵,端庄大度。
今日是皇后千秋,可宣德帝政务缠身,迟迟不见前来,她只好先在此处静候。
侍女走进来,满脸讨喜地通报:“娘娘,小公爷和郡主来贺寿了。”
皇后面露悦色,却还是嗔怪道:“他们不去入席,跑这来做什么?”
“自然是思念姑母了。”文茂从外面走进来,笑吟吟地向皇后行礼,“侄儿恭贺姑母芳诞,愿姑母千秋永驻,凤体安康!”
他身旁跟着的女子娇俏明媚,着着玉色齐胸襦裙,外披云锦制成的霞帔,下端缀着金满池娇纹帔坠。浑身上下无一不精致,正是康王的掌上明珠乐温郡主。
乐温郡主躬身行礼:“臣女参见皇婶,愿皇后娘娘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注1]
“快快平身,上前来让皇婶看看。”皇后热情地对乐温伸出手。
乐温郡主上前,皇后握住她的手,连连点头:“温儿出落得越发标志了,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注2],方才往门口一站,本宫还以为是天上下来的小仙女呢!”
乐温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害羞地低下了头。
皇后取下手腕上的红玛瑙十八子手串给她戴上:“这手串是本宫的陪嫁,本宫喜欢得紧,如今见着你这样的好孩子,只想把最好的给你,你可千万别推辞。”
皇后的话让乐温心中一阵熨帖,文茂生得俊俏可实在是个风流的,这婚事她原本是不愿意的,可父王说她有母家做依仗,去了文家也有皇后给她撑腰,文茂再风流也断然不敢负她,如今她是真的信了。
文后让人带乐温去入席,待人离开后,脸上的和颜悦色荡然一空:“你那是什么表情,乐温好好一个郡主,配你绰绰有余,你就不能消停会。”
文茂一脸苦瓜相:“姑母,你知道我的,也不想娶什么名门闺秀,世家千金,就像要个听话懂事的,别像个黄脸婆似的处处管着我。那乐温郡主娇生惯养,稍有不如意就摔东西骂人,更不许我看旁的女人一样,这让我可怎么过?”
“竖子!”文后一掌拍在矮案上,“我同你说了多少次,这婚事关乎太子的储君之位,那四皇子如日中天,我们若不拉拢康王,坐等着他取而代之吗?”
文茂摸了摸鼻子:“四皇子母妃低贱,如何能与太子堂兄相提并论?”您这就是杞人忧天。
他在心里嘀咕着,却到底也不敢说出口。
“目光短浅!”文后呵斥一声,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儿子比不上那个李灼,却也只能想办法从别的地方弥补,“你给本宫听好了,这婚事必须成,你就是把自己阉了也得给我忍住,搅黄了婚事要你好看!”
文茂心道在文后眼里,自己这最宠爱的侄儿也不过是个棋子,只好认了命:“是,姑母。”
守在外间的贴身婢女进来通传:“娘娘,陛下来了。”
皇后白了文茂一眼,这才不慌不忙起身接驾。
宴会上,文茂与乐温坐在一处,一个心不在焉地灌酒,一个和旁边的公主低声说话。
皇后叹了一口气,想要举杯敬酒,却见宣德帝也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放下酒杯轻声道:“陛下还在为燕国余孽之事忧心?陛下放心,过了今日,自会四境顺服的。”
她授意太子献计,让永嘉公主来献舞,此事若能办好必能让圣心大悦。
然而宣德帝却依旧撑着额头,没什么精神。
皇后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向太子递了个眼色。
太子李冕看向身后,恰好萧启琮回来坐下,低声道:“都已安排好。”
李冕便起身,乐声也随之停了,舞女纷纷退下,他朗声道:“父皇,母后,燕国永嘉公主愿献舞一曲,祝贺母后千秋华诞。”
皇后好似才知晓此事一般,当即面露喜色:“听闻永嘉公主倾国倾城,她肯来献舞本宫很欣慰,陛下以为如何?”
宣德帝依旧沉着脸:“那便宣吧。”
“宣燕国永嘉公主——!”太监拉长嗓子高喊,像是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丝竹之声重新响起,在舞女的簇拥下,永嘉缓步踏入紫光阁。
她忽视那些投来的目光,随着乐声兀自起舞。
永嘉并不算精通舞蹈,然而她身姿曼妙,曲线玲珑,就算是最简单的动作,也会让人耳目一新。尤其是那双眸子,只轻瞥一眼,就是眼波流转、眉眼传情的勾人模样。
一直无精打采的文茂抬起头来,目光跟随着大殿中起舞的美人儿,心中生出惋惜和不满——若不是乐温搅局,这小美人儿他早就搞到手了,如今看得到吃不到,反倒让他心中更难受。
乐温郡主注意到他的目光,脸上顿时不高兴了,可帝后还在,全场又都一片哑然,全都屏息看着场中的美人儿,她不好立刻发作,只能忍下这口气。
萧启琮坐在太子身后,目光却转向了宣德帝,只见他盯着永嘉,又似在透过永嘉追念旁的什么人。
不知怎的,萧启琮心中一阵不舒服。
永嘉几个缓慢错步,似无意来到文茂案前,她用长袖遮面,对文茂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
文茂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当即被迷得不知今夕何夕,赤/裸裸的目光更是黏在永嘉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在他想要倾身向前时,永嘉却又起身离开,只留下一片飘逸的衣角,像是蜻蜓点水般飘然远去,再也没能施舍给他一个目光。
文茂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烧,那颗躁动的心让他恨不得现在就把永嘉扑倒在地。
乐温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把这对狗男女剁碎了喂狗!
一舞结束,丝竹声如潮水般退却,殿内却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还都留在永嘉身上,仿佛沉迷仙境,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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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结束,待宣德帝离开后,乐温郡主立刻起身离开,她临走前还在文茂脚背上狠狠踩了一下,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康王从他身旁路过,怪声怪气道:“小女比不上永嘉公主天香国色,想来是配不上小公爷。”
皇后身旁的掌事宫女连忙过来打圆场:“王爷,娘娘说,都是些小儿女的事,不如让他们自行解决。”
她说完看向文茂:“小公爷还不快去追。”
文茂只好起身告退,不情不愿地追了出去。
掌事宫女唇角噙着得体的笑:“王爷,娘娘让奴婢转告你,小公爷是个好孩子,只是以前被娘娘惯坏了,以后必定严加管教,还请王爷放心。”
“但愿皇嫂说到做到。”康王拂袖而去。
坐在上位的皇后见了,心想:“真是好大的威风,若非为了我儿,我又何必受你的气?”
“母后,”太子李冕走上前,“他们的事明日再说也不迟,儿臣先像您引荐一个人。”
皇后便起身,和李冕一同去了偏殿。
萧启琮已经候在里面,听到声响后转身行礼:“皇后娘娘圣安。”
皇后见他持重,脸上又不带一点谄媚之色,就只是个可用之才,当即和颜悦色道:“平身,不必多礼。”
萧启琮道:“谢皇后。”
李冕这才开口:“母后,这位就是新袭爵的武陵侯,今日之事就是他去办的。”
皇后道:“今日之事做的不错,你想要什么赏赐?”
萧启琮深知无欲无求者便无从拿捏,就道:“臣有青云之志,不想只做个武陵侯。”
“好好,有志气。”皇后连声道,“好好辅佐太子,日后有你封官进爵之时。”
萧启琮:“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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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献舞后就被带到了南薰殿暂歇,这里虽只是个偏僻的小宫殿,比之北三所却好了不知多少倍。
从前再好的宫殿也任由她住,如今在北三所待久了,永嘉甚至有些不适应了。
然而这些都只是次要的,她坐在桌案后,反复思忖今日紫光阁里的细节。
她能看出文茂的躁动,身旁女子的气愤,皇后和太子的得意……
这些人的感情都不难看出,可有两个人的,她看不明白,一个是萧启琮,那晦暗不明的神色,她从未看明白过。
还有就是宣德帝,看她的目光很奇怪,不同于其他任何人,像是在看她,又像是从来没看过她……
正思忖间,殿门突然被人推开,永嘉转头去看,正是一身龙袍的宣德帝。
永嘉起身行礼不是,不行礼也不是,干脆坐在那里,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
宣德帝似乎笑了笑,到她面前坐下:“朕,吓着你了?”
永嘉点了点头,而后就低下头,似是不敢去看宣德帝。
“朕只是来看看你。”宣德帝叹了口气,起身道,“如今也看过了,时候不早了,你就在这里好生歇息。”
永嘉看着他有些落魄的背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他来一趟是为了什么,就,只是看看?
宣德帝出去后,贴身太监赵腾给他披上披风,又在一旁给他提着风灯。
宣德帝把手搭在赵腾胳膊上,叹息道:“终究不是一个人啊。”
赵腾这才开口:“陛下这些年遍寻天下而不得,永嘉公主怕是最像君姑娘的一个了,只是身份有些特殊。”
宣德帝侧目:“你把朕想成什么了?”
赵腾笑着开口:“陛下是万民之望,天下归心,只要您愿意,天下莫敢不从。”
“就你会拍马屁,”宣德帝道,“若真如此,当年她也不会弃了朕嫁给燕鸿了。”
赵腾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侍奉宣德帝多年,有些隐晦的心思,怕是宣德帝自己都没他看得清楚。
所以他看似荒唐地说了这些话,只是在顺应帝心罢了,毕竟即便是皇帝,也跳脱不出凡人之躯,也想要有人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哪怕再荒唐。
作者有话要说:[注1]引自先秦·召伯虎《小雅·天保》
[注2]引自清·曹雪芹《红楼梦十二曲·世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