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刘贺有些疲惫地问道。
今日该做得事情已经全部都做了,似乎已经没有旁的事情了。
“老夫以为,陛下是当世的
刘贺听得有一些愣神,没想到这个老人家竟然会提出这个谏言。
这岂不是要让刘贺以活人的身份进入到圣贤祠中,接收天下人的祭拜吗?
这倒也不算惊世骇俗,说到底和给人建生祠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且,建生祠正是从大汉肈建之时开始的。
昔日,栾布为燕相,燕齐之地百姓为其立社,号栾公社;石庆为齐相,齐地百姓又为其立石相祠。
百姓给一个人立生祠,无非是表达自己对受祭之人的爱戴。
但是,给在位天子建生祠,或者说让在位的天子入圣贤祠,却又是一件开天辟地的事情。
更何况,刘贺也有自知之明,他自认是没有资格与孔孟老庄墨韩这些人并立于一处的。
“王傅此言就太孟浪了,朕乃区区萤火之光,怎敢与诸位先贤并列于圣贤祠,此事不可再提了。”刘贺真心实意地笑着摆手说道。
“陛下此言差矣,圣训正经既然是陛下所做,那么陛下已经是能与董仲舒比肩的圣人了,董子可以入祠受百姓祭祀,陛下自然也可以入祠受百姓祭祀。”
“若陛下不入祠接受祭祀,那岂不是给世人留下了话柄,说陛下不是这圣训正经的注者,如此一来,今日的局面不就荡然无存了吗?”
“如果陛下不愿入祠接受天下百姓和儒生的祭祀,老臣今日就代表天下之人,跪死在这石渠阁正堂之中。”
王式倔犟地说完这句话之后,直了直腰杆,径直就拜了下去。
那一颗白头用力地磕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砰”的一声响,砸在人的心头上,让人发毛。
而原本还只是将王式的谏言当作笑谈的刘贺,也被这一声要把地砖磕破的磕头声惊醒了过来。
这老家伙,是玩儿真的!
王式当然不是一时兴起,这本就是他心中早已经谋划好的计划。
将天子抬到圣人的地位,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没等刘贺把其中所有的关节全部想通想顺,又有几个儒生跟着站了出来。
这几个儒生正是薛广德他们这几个人,全都是王式的亲传弟子。
“臣等请陛下入圣贤祠受天下臣民及儒生祭祀,否则我等就与太学令一同跪死在这石渠阁中!”
薛广德等人连说辞都不带改的,全部一头就跪倒在了刘贺的面前。
一时之间,刘贺有一些看不清当下的情况了。
就更别说韦贤和孔霸二人,也都面面厮觑,不知道该不该跟上这一番动向。
但是,他们二人如果更上,但是其他人出于不同的原因,全部跟上了王式的提议。
先是蔡千秋、严彭祖、孟喜这些“脑筋转得快,想要阿谀”的儒生。
接着是田王孙、刘安民、韦玄成和梁邱贺这些被天子“君子儒”之言说动了心的儒生。
而后是夏侯胜、后苍这些被天子的才学折服了的儒生。
最后是张安世、丙吉、刘德一众看清楚了大势的朝堂重臣。
……
短短片刻的时间,他们就全部都跟在王式的后面,齐刷刷地跪倒在了这狭小逼仄的正堂之下。
如此以来,仅剩的孔霸和韦贤就成了异类。
于是,在这大势的裹挟之下,这两个反对派的领军人物,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跪了下来。
此刻的情形,就如同两军交战对垒,阵前一旦有人倒戈,那么很快就会形成汹汹之势,阵后那些稀里糊涂的人则会被全部裹挟进去。
坐在榻上的刘贺看着整整齐齐跪了一地的儒生和朝臣,终于完完全全地想明白王式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王傅今日是要逼宫了!
这逼宫自然不是为了害刘贺,而是“爱之则为计深远”。
这个“恩师”肯定早已想好了今日的计划:挟辩经取胜之势,送刘贺入圣贤祠,接受天下臣民的祭拜。
刘贺这个学生只不过想统一儒学经意,有限地控制解经权,为科举制和庠学制保驾护航,选拔出一些实干的人才,为大汉天下做一些实事。
这是在为今后十年考虑。
但是,王式这个老师的想法则更加“癫悖”,他要刘贺成为与历代先贤并肩而立的圣人。
这样一来,刘贺可就不是获得部分解经权了,他所说的所有话都会变成圣人之言。
这不是要把刘贺塑造成明君和圣君,简直就是要将他塑造成一个神!
在原来的历史中,有文名的皇帝不在少数。
诗人、作家、画家……不在少数。
鞑清的乾隆一生作诗十万首,也没有显得太过于特殊。
但是,能成为“圣人”的皇帝,还闻所未闻。
刘贺知道,一旦自己点头,那么封建帝制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华夏很有可能形成万世一系的局面。
万事一系是好是坏尚没有定论,但是若能成圣,将来再推其他更加暴烈的新政时,应该会少一些阻力。
至少,那些学“新儒术”的儒生,会围绕在他的身边,成为忠实的拥趸,成为真正的帝党。
这种忠诚会超越忠诚,进而变成信仰。
刘贺不禁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这王式做事情比自己老辣多了。
这时候,他在心中早已经认可王式的做法,但是他不能自己将话直接应承下来,会有碍观瞻。
那就要看看王式这老家伙的表演了。
“王傅,圣贤祠中祭祀的都是历代的先贤圣人,朕虽是天子,位列其中恐怕仍然不够资格。”刘贺讲话题递了过去。
王式自然听出了天子的言外之意:已经不在是强硬的拒绝了,而是在详谈“入圣贤祠”的条件和流程了。
俗称“划道”。
王式有些激动地抬起了头,立刻就与天子送过来的目光接触在了一起。
此时,所有的人都齐齐整整地跪倒在地上,所以自然无人看见师生二人脸上那一抹心领神会的笑容。
“陛下,《礼记》有言,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
“可见,自古以来,天子本就有圣人之名。”
“如今陛下注疏‘十三经’,提出‘百家合流,独宗儒术’的要旨,更有了圣人之实。”
“因此,陛下入圣贤祠接受天下臣民儒生的祭拜,实在是一件名正言顺的事情,符合礼制。”
“故老臣以为,当尊陛下为宗圣,以彰陛下之功德。”
王式一气呵成地将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果然是早已经有了预谋。
有圣人之名实,又获得圣人封号,入圣贤祠岂不是一件顺水推舟的事情?
宗圣,是一个好名字啊。
在原来的时间线上,还真有一个儒家的大儒被冠以宗圣的名头。
那就是编著了《论语》这本圣人之言的曾子。
但是,曾子被封为宗圣,那都是元朝的事情了,刘贺占据这个名头,也不会心有不安。
来日,再将圣贤祠的圣贤扩充几个就可以了。
当下,刘贺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虽然狂喜,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另一番模样。
“王傅,朕先是建了圣贤祠,现在又要将自己抬入圣贤祠,恐怕不妥吧。”
王式立刻更是心领神会,其余还低着头的儒生和朝臣也立刻心领神会。
他们已经闻到了新的风声,明白这是要进入到“三请三辞”的环节了。
“三请三辞”是君臣之间达成的一种默契。
不仅顾及到了天子的颜面,也顾及到了朝臣的颜面。
到了这一步,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了。
于是,在王式的指挥之下,“三请三辞”的戏码迅速开幕,又迅速落幕。
最后,在一阵山呼海啸的“陛下圣贤”声中,刘贺这个天子,被众人抬入了圣贤祠,成为了圣贤祠十圣之一。
从这一日起,天子的话就不只是世俗层面的诏令而已了,更是成了有宗教意味的圣人之言。
对于天下臣民而言,就又多了一分新的约束。
至此,石渠阁辩经终于在跌宕起伏和一波三折中结束了。
再往后的事情,不管是修建庠学,挑选讲席;还是刊印发行圣训正经,修建先贤祠;又或者是拔擢读经御史,监督官学私学。
都有内阁和各衙署分头去办,暂时就不需要刘贺这个“圣人”来操心了。
曲终人散。
酉时刚到,朝臣和儒生们就带着不同的心情,尽数退下。
此时已经快要到散衙的时辰了,所以内阁大学士和属官吏员们也逐渐离开。
石渠阁辩经的过程,会通过诏书和参与者的口口相传,迅速地在长安城传开,进而通达天下。
又会掀起许多的议论吧。
议论再多,也成定局了。
这一切,都与石渠阁没有太多的关系了。
就像涟漪荡漾向四周的时候,落下石子的地方其实早已经平静下来。
众人散尽之后,这逐渐暗下来的石渠阁却还剩下三个人:刘贺、王式和夏侯胜。
当然,还有侍中樊克。
但是此刻他是天子的一支笔,不算是一个人。
“王傅和夏侯公,石渠阁辩经之事,你们二人居功至伟,朕一定要封赏你们。”刘贺看着两个满脸倦容的老人说道。
未曾想,这两位老人却兴致缺缺,并没丝毫要谢恩的意思。
尤其是夏侯胜,仍然没有用“正眼”看天子,脸色更是非常复杂。
刚才,刘贺揭穿自己“楚吉”的真实身份时,夏侯胜的惊讶和惶恐与孔安国相比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