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冷了。
虽然没下雪,但是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屋外头蔫头巴脑的杂草上挂着一层灰白的霜。
伸在外头的手有点冷了,李不悔顽皮地把双手塞进柴令武的脖子里,冷得柴令武一缩脖子,情不自禁地“哈”了一声,惹得李不悔“咯咯”直笑。
柴令武是庄主,柴令武还是真正的授业恩师,李不悔难免会亲近一些。
但是,在这个时代,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柴刀的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太合适。
自己虽是兄长,奈何不是亲的,有些话真不能说啊!
现在京畿的学员慢慢减少,洛州、并州的学员慢慢介入进来了,美滋滋。
大唐那么大,一班复一班,李不悔觉得自己还是大有钱途的。
离出嫁前攒够百缗私房钱的小目标,不远了哦。
看到了白雨棠出嫁,李不悔的小心思开始活动了。
正如白雨棠看上莫那娄捷一般,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可惜,跟了庄主之后,李不悔的眼界早就养得极高,等闲人物入不得她的法眼。
假假地说,李不悔也站在账房这一行的巅峰,称不上祖师爷,也够得着二代祖师之称。
不说目无余子,眼光高一些是理所当然的。
柴旦、柴达木那些同窗,不说辈分突然矮了她一辈,就说自己已经挣了十多缗私房钱,而柴旦在苦哈哈地制犁、柴达木还在读书,就完全说不到一块。
要知道,自己只是在过年的时候,随便讲了讲教授学员的事,昔日的同窗就全部是羡慕的表情。
眼界,不一样了呀。
现在的李不悔已经十二岁了,在后世当然最多是个初中生,可按此时的称谓,已经是金钗之年,明年进入豆蔻年华,三年后及笄,自然也可以考虑嫁人的事了。
也只有庄主这样有趣的人,才能让李不悔觉得高深莫测,想一点点探寻庄主的秘密,哪怕耗尽一生的时间。
所以,李不悔并不觉得亲昵有什么错。
反正,跟在庄主身边做事,嫁庄主不是理所当然么?
论身份,李不悔再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出身,不可能为妻的。
但是,屈身为妾难道不行么?
唯一的问题是,粗枝大叶的柴令武根本就没想到这些,还觉得李不悔就是个小孩子。
柴令武表示,想想就刑。
米川县尉钱景笑眯眯地来州衙表功。
今年一年,米川县不仅实现了收支平衡,还因为九曲贼疯狂的贸易,导致税赋数额激增。
因为柴令武对后面两年的形势持不乐观态度,增长的税赋没有拿来上交,而是压在米川县民曹,准备应对后面的艰难时光。
这一点,是柴令武出了大力,否则罗大宣压不住。
“明府囤集了很多粮食,义仓、社仓都是满的。他说,一旦有形势变化,别的可以不管,百姓的肚子不能饿到了。”
钱景笑嘻嘻地说道。
柴令武听出了一丝不解。
老实说,罗大宣确实是个为民的好官,为了预防后面一两年的可能出现的困境,生生压住了上缴大量税赋、以获得上官议叙时的好评、为自己飞黄腾达铺路的冲动。
这个举动,确实让钱景这样踏踏实实求名利的官员不解。
“民以食为天,罗明府的举措很好。”柴令武没空跟钱景解释。
官场最怕这种新丁,懂的并不多,还总觉得自己有理。
不知不觉间,柴令武已经有了老官僚的心态。
米川县因为对面的积石军变化为九曲贼,警惕之心虽然还有,压力却着实减轻了许多,经济形势一时大好。
有钱了,对于曲辕犁等耕种工具需求就增加了,变相地给柴令武赚了一点小钱。
但是,这些都不是钱景此行的主要目的。
钱景的目的很明确,升官。
柴令武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对钱景想升官的想法也表示理解。
但是,钱景的资历完全不够啊!
尕愣口俘虏积石军一战,钱景可以算上一功,但不够大功,如果熬一熬,等上两年,提个县丞是没问题的。
再加上县级的佐官,河州有权限调整、任命,成事的可能性很大。
“本官觉得,钱少府还是稍安勿躁,踏踏实实干上两年吧。”
柴令武直言不讳地提出了意见。
钱景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小心翼翼地询问:“治中,难道不能便宜行事?”
柴令武淡淡地摇头。
朝代初期,不可能毫无底线地烟酒烟酒,即便是酌情简拔也必须有出众的业绩。
你钱景之前全无亮点,也就在尕愣口闪光了一把,就想凭着这一点晋升,呵呵。
“本官这里,你资历是过不去的。你可以去看看使君、别驾那头,看看他们能不能通融。”柴令武果断斩断了钱景的希望。
钱景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块上等蓝田玉佩。
柴令武微微一笑:“钱少府可能还不了解本官的过去,有时间了解一下曾经风靡长安的烧刀子。”
钱景或许有必须升官的苦衷,但在世上,谁没有点苦衷?
司仓参军兼司功参军,对钱景最公正的评判亦如柴令武所说,可以缩短拔擢年限,却不可能马上简拔。
即便是钱景到了卫戈或卢望江那里,一样是通不过的。
有些事情可以变通,有些事情却是不能越界的——虽然雷池的线通常随着王朝存世的年头在大踏步后撤,却不代表它不存在。
看着钱景萧瑟的背影,柴令武眉头皱起。
一个月之前还意气风发的钱景啊,怎么成这幅模样了?
轻车简从,柴令武带了莫那娄捷、白雨棠两口子,悄悄杀到了米川县衙。
罗大宣看到柴令武,并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让老仆去酒肆取酒菜,然后与柴令武对饮。
“就知道你会来。”
罗大宣轻轻叹了口气。
柴令武走后,罗大宣觉得自己如看护米川县的老狗,白天黑夜都在来回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米川县的经济蒸蒸日上了,税赋也有结余了,义仓、社仓基本都有足够撑三年的粮食了,按说罗大宣可以松一口气了。
只是……
“钱景这个兔崽子是不是在跑官了?”罗大宣轻轻一句话就揭开了盖子。“呵呵,他想赶紧当上县丞,好中饱私囊呢。”
柴令武微微蹙眉:“尕愣口一战,他还不是这副模样吧?”
罗大宣咬了一口耙烂的羊肉,冷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再说,不上下其手,他怎么还两百缗的赌债?以他的俸禄,还一百年么?”
《新唐书·食货志五》、《通典·食货二》,及《唐会要》卷九十、卷九十一,记载开元二十四年俸钱标准:六品5300文;七品4500文;八品2475文;九品1920文。
当然,还有禄米,外官八品、九品为二十五石,柴令武的六品是五十石,不够白雨棠两口子吃的。
(看到的资料是二石五斗、五石,窃以为是笔误。)
另外还有九品官二顷的职分田,但官员只是有其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去职是要收回的,不可能买卖。
福利在这个时代算是不错的,但相对于有些紧张的铸币,还是以实物为主,要说钱还真是不多。
“赌债?”柴令武扬了扬眉毛。
世界上,就是赌与那不便陈述的东西最害人,沾上了,便等于前途无亮了。
难怪钱景浑浑噩噩的模样,原来他把自己的前景都赌进去了啊!
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时候,这害人的东西触手伸进了米川县?
“就在尕愣口大捷之后,人家就摆明车马地进来了。赌坊光明正大地开业,大唐律法还没法禁止,老夫能怎么办?”
“千防万防,却没防到县尉一头撞进去,尝了两天甜头,然后连兜裆布都输掉了,还倒欠了两百缗。”
“即便是河州让他升任赞府,老夫也会强烈抵制,要你们将他放在其他县。”
罗大宣吃够了羊肉,慢悠悠地咂着小坛子的酒。
柴令武恶形恶色地笑了:“耶耶才给米川县攒下了鼻屎大一点的家当,就有人来惦记了啊!看来还是耶耶的名头不够响亮啊!”
罗大宣叹了口气:“不是你的名头不够响亮,是对方来头太大。宗室啊!”
看着罗大宣愁眉不展的样子,柴令武知道,事情难办了。
他只是外戚而已,与李世民的关系,未必比得上宗室亲近。
何况,敢这么光明正大跑来米川县开赌坊的,就不是等闲之辈。
唐初的宗室虽多,出名的也就那几个,有资格如此妄为的,掐着手指头都能算出来。
柴令武算了一下,再结合自己在长安城时听到的传闻,笃定地下了结论:“任城郡王。”
在大唐敢如此大方地开赌坊的宗室,只有礼部尚书、河间郡王李孝恭,与刑部尚书、任城郡王李道宗。
两位都已经位极人臣了,不可能再有追求了,顶多能追个毬。
李孝恭本身钱财无数,连歌姬舞女都多达百人,是不屑于搞赌坊这种营生的。
李道宗经营着晓月楼,再到外面搞些与此关联的赌坊也情有可原。
罗大宣默默地点头,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
柴令武明知道罗大宣是在激他,却还是拍了拍胸膛。
“交给我!”
不是充英雄,只是不忍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