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元旦,柴令武却接到自家阿耶的传讯,要他务必回家一趟。
问过部曲才知道,阿耶要为柴哲威定亲呢,也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娘子,能否配得上柴哲威,会不会允许柴哲威多多纳妾、多有子嗣。
呀,仔细一算还真是,按虚岁,今年都十九了,明年弱冠,可不就能成亲了么?
柴哲威十九,自己不也十九了么?
啧啧,危险的岁数,幸亏皇帝二舅已经下诏“许不尚公主”,美滋滋。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不尚公主,不是还可以娶公主,称之为“下嫁”么?
上了不要脸的皇帝二舅的恶当啊!
该死的文字游戏!
柴令武觉得自己不能呼吸。
泥石流系统笑声都带着颤音:“哎哟,才想到啊!这反应够迟钝的!”
这真不怪柴令武。
都说君无戏言,鬼晓得自己被皇帝好好戏耍了一通啊!
不晓得这事怎么就传了出去。
卢望江送了一对于阗鸳鸯戏水玉佩,称之为“好事成双”;
卫戈送的是两块波斯毛毯,充满了异域风情;
风家与九曲贼送的是一对青海骢,寓意“马到功成”;
曹正直送了三只羊,取“三阳开泰”之意;
罗大宣送了……一捆羊蹄筋,这里头可真满满都是故事啊!
据说阿诺瓦塞也想托罗大宣送礼,被罗大宣严词拒绝了。
想想阿诺瓦塞是在种大蒜啊,要是心血来潮送一堆大蒜,是不是“蒜了吧”?
回程除了马匹,还有三辆马车。
莫那娄捷与白雨棠得乘坐一辆,莫那娄捷的阿姆与李不悔一辆,还有一辆满载货物。
什么西域的毯子、河州蜂蜜、高昌葡萄干什么,都必须带回去撑场面。
天山雪莲?
送礼,尤其是大礼,对药材是避而远之的,因为寓意不合适。
不管在哪个年代,送药都不合适,后世送保健品是打了擦边球。
车轮滚滚,一伴随着李不悔叽叽喳喳的话音,将她与柴刀送到柴家庄,与家人团聚、向侄儿柴旦炫耀自己挣的钱了。
莫那娄捷的阿姆,该放哪里?
柴令武想了想,决定还是带回谯国公府,没必要让人家母子分离。
马车向北,过安化门,拐到大安坊这条路,笔直往西市与延寿坊奔去。
柴令武也是想看看柴家柜坊弄得咋样了,别让人乱拳打死老师傅,那笑话可就大了。
途经万年县县治所在的长寿坊,前头开道的陆肆忽然停马不前。
柴令武探头望去,长安县衙之外、长寿坊门之地,哭声一片,一家十余口一身孝服,拄着哭丧棒、跪在地上在抽泣。
十步之外,无数百姓叹着气,沮丧地旁观。
哎,哪里都有不公事,但雍州不是河州,人家万年县令是正五品上的官员,比柴令武这从六品上的治中品秩要高好多,万年县都不愿意接的案子,柴令武难道还能越俎代庖么?
如果柴令武是台院的侍御史,肯定上前去过问了。
问题,他不是啊!
“二公子,是昔日娘子军旧部,如今的雍州府兵。”
陆肆平静的声音起了一丝颤抖。
陆肆这厮,记挂这该死的袍泽之谊!
柴令武叹了口气,无奈地下马。
得,隔岸观火是办不到了,还得插手这些糊糊事。
冲“娘子军旧部”这五个字,柴令武就注定了无法袖手旁观。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柴令武负手而立,官威十足。
这个时候,没有一点官威,是镇不住场面的。
一名发如雪、眼如血的中年汉子,将手中的哭丧棒交给旁人,掏出厚厚一叠状纸,恭恭敬敬地要递给柴令武。
柴令武却不伸手接状子,微微摇头:“如果状子有用,你们需要跪在这里哭么?”
中年汉子叫贺守唐,现雍州折冲府一名什长。
他的儿子贺磊,因为不喜读书,从丰邑坊跑到西市来给人做伙计。
日正当午,年轻的贺磊已经换了班,买了几个大白蒸饼,准备回家给耶娘吃。
此时的街道上,人员稀少,贺磊用干净的麻布袋子装着蒸饼过街,想让阿娘尝尝自己第一次挣钱买的蒸饼。
虽然,蒸饼在长安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是贺磊一片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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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从小到大,比较调皮的贺磊没少闯祸,耶娘也没少为他四下赔罪、赔钱。
街道上传来奔马的蹄声,一时反应不及的贺磊没能避开,被撞飞几步远,口鼻流血,血浸红了布袋,润湿了洁白的蒸饼。
马上的年轻人也是猝不及防地摔下来,身后五名奴仆赶紧扶起:“公子,你没事吧?”
年轻人起身,怒气冲冲地奔到贺磊面前,大脚狠地地往贺磊身上踹。
贺磊虽然受了伤,还是有力气反抗的,奈何五名恶奴一拥而上,按住他的四肢,让他只能干挨打不能还手。
踢胸、踩腹、踏脸,将一只靴子塞到贺磊的口中,年轻人暴戾地跳上贺磊的身子,拳打脚踢。
“救命啊!”
痛到受不了,倔强的贺磊惨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在西市上空回荡。
西市也有不少人想帮忙,年轻人一瞪眼睛:“我是谷阳侯吴谓之子吴德!哪个敢多事,一并打死!”
虽然还是有仗义出手的汉子将他们制服,贺磊却已经停止了呼吸,只留下身边浸血的蒸饼。
“然后,人犯被送万年县衙了。这不对吗?”柴令武大惑不解。
要说这世间,哪里没几个渣滓?
处置了也就完了啊。
贺守唐发出凄厉如夜枭般的笑声:“县衙判决出来,六个人、一匹马,最后判决是:我儿贺磊是被马踢死的!最后判处杀马!哈哈,我为大唐,随尉迟融将军到泾阳杀过突厥兵啊!我的儿,被生生打死,只抵得一匹马啊!”
“我们在前方为大唐流血,他们却要我们为后方的家中流泪!保家卫国,家都保不住了,卫的什么国!就是死,我也死不瞑目!”
这番话,有点大逆不道,只是巡到这片的南衙宿卫悄然转身,仿佛从来没来过。
人皆有同理之心,今日在灾难能降临到贺守唐家,安知明日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你可以夺去我们上升的路子,可以剥夺我们的财富,但不能连活命的基本保障都没有,随意被杀死!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柴令武知道,衙门的判决有时候很风骚,甚至自己也有过骚操作,可这操作……还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啊!
判决下发、杀马,已经三天了。
雍州、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都诡异地保持了沉默。
别说贺守唐保家卫国的信念已经动摇,就连南衙宿卫里也隐隐在消极地抗拒上官的指令。
谁家没个老小?
若是连自家妻儿老小都不能讨还公道,这卫军(府兵)还当个什么劲!
柴令武知道,朝廷是在顾忌着什么。
按律严惩了吴德,又怕伤了谷阳侯吴谓等功臣之心。
不严惩吧,呵呵,军心开始在浮动。
但是呢,这帮子官僚,你让他们弹劾与自己利益攸关的事,一个个动作飞快,化身正义使者,能喷到皇帝自闭。
真遇上这种得罪人的事时,全部都缩得见不到脑袋。
怕谷阳侯?
不至于。
但谷阳侯背后有人啊!
“伸手不见五指、黑云压城城欲摧、混浊不堪的世道!旧社会将人变成了鬼……”泥石流系统开始用舞台剧假模假样的腔调朗诵。
马车上,莫那娄捷的阿姆幽幽地叹了口气:“原以为天下中心的长安城会是一片净土,原来是老媪想多了。”
柴令武瞬间面红耳赤。
是啊,人家才归心,就看到了长安城最丑陋的一面。
丢人呐!
“你这样是没用的。”
柴令武叹息。
公道这东西,对蚁民来说,真的很奢侈。
贺守唐站直身子,仰天狂笑:“世间既然无判官,我又何妨为阎罗?我等贱民只有一条命,他们贵人难道有两条命不成?都起来!”
柴令武轻轻摇头:“傻不是?你当人家部曲是吃干饭的?你一家过去,不过是多了几个箭靶子、平添冤魂罢了。另外,不要再说‘贵人’二字,搞得好像我和他们是一伙似的。”
陆肆站到柴令武身后,淡淡地开口:“这位是平阳昭公主的亲生骨肉,柴二公子。”
贺守唐的鼻子一酸,两颗豆大的泪珠滴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三天盼不到一丝公道,心中的信念渐渐沉沦于深渊,贺守唐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却得不到一丝支持,连雍州折冲府都无奈地保持沉默。
总算,在自己彻底失去理智之前,有一个够分量的人物愿意支持!
哪怕柴令武此刻只是在空口说白话,贺守唐也觉得冰冷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暖意。
柴令武重重地拍了一下贺守唐的肩头:“信得过我的话,回去守灵。五天之内,哪怕搭上我河州治中职官、骁骑尉勋官,也要讨一个公道。”
不管是因为贺守唐曾经的娘子军身份、还是因为莫那娄捷阿姆的话,又或者是不想让心目中的大唐那么暗无天日,柴令武觉得,自己都需要做些什么了。
或许,会因为这件事,柴令武会损失惨重,官职可能因此化为乌有。
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