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各县今年的日子都相对宽裕一些,安置孤寡鳏独、扶危济困的事情做起来更简单些。
从掌子沟、白土窑、黑茨梁、漠泥沟到马集,纵然柴令武迅速极快了,依旧耗费了一整天。
问题还是出在白雨棠两口子身上,经过加固的马车在这些地方通行,是一件很让人糟心的事,时不时要下车抬过坎子,费时在所难免。
也就是她家两口子力大,一人一边就能轻易抬过去了。
换其他人,能欲哭无泪。
马背上,河州司仓参军兼司功参军张顗紧了紧袍子,不自然地扭动身子。
虽然马鞍上有皮子垫着,但对于平日主要是以读书为主业的张顗来说,大腿内侧娇嫩的皮肤未免难承受此重任。
何况,从长安一路来河州,张顗就没有一天不在马背上度过。
马集的围墙上,两盏气死风灯闪烁着昏暗的光芒,里正鲍布铜殷勤地将柴令武一行迎了进去,安排好的酒肆也开始奉上热腾腾的酒菜。
向来油腻的鲍布铜,当了几个月的里正,举止隐隐有了官气,虽然轻言细语,酒肆掌柜与伙计却毕恭毕敬。
酒肆的菜肴依旧是猪肉,柴令武却吃得很香。
去了骚味的猪肉,确实要可口得多,张顗根本没尝出是猪肉。
“出栏了?”
柴令武微微一笑。
鲍布铜一竖拇指:“治中果然是行家,这点差异都能品出来。第一批猪半个月前出栏,当时我们自己宰了一头,请了风家等管事品尝,然后就轻松地卖完了,比市面上的猪肉高了二成的价。”
“从建舍、买猪崽到投入草料,大致算了一下,七成的本钱,三成的毛利。”
对农牧业来说,这已经是很可观的收益了。
更赚钱的路子不是没有,写在唐律里。
用完膳食,其他人安排到简易的邸舍居住,柴令武带着伍参、陆肆,随着鲍布铜往暂时空了的猪圈走去。
“猪粪不要乱丢,收集起来,堆肥、发酵,然后你们在这附近弄一块地栽种点麦子什么的,用猪粪肥地,麦子又可以喂猪。”
“枹罕县的气候是比较冷,新买小猪崽,注意圈内铺麦杆,别让它们冻着。为了存活率,你最好买本地猪种。”
鲍布铜惊出了一身冷汗。
刚好,他有意进一批猪崽,恰恰一个狐朋狗友的渠道,可以弄到更便宜的关中猪崽,正打算入手呢。
枹罕县的气温比关中低许多,按后世算法,至少低十摄氏度,万一飘雪,呵呵,哭着烤乳猪吗?
虽然未必会死,但是,治中的话才是老成持重之言啊!
听听治中的话,对农事比自己一个农家出身的都熟悉,羞煞人啊!
石块搭成的院落里,一间屋子大门敞开,十余个幞头扎得奇形怪状的少年郎美滋滋地烤着猪皮吃。
好吧,虽然样子奇怪了点,不过,在见过杀马特的柴令武眼中,倒不是特别突兀。
滋滋冒油的猪皮,表面微微变白,裹上精盐与秦椒、茱萸等佐料混制的蘸水,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大头成,这一串该我吃了!”
“胡说,明明是到我!”
“说得没错,我叫明明。”
柴令武进屋时,一帮少年歪着脑袋,看向柴令武的目光充满了桀骜不驯。
鲍布铜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一群瓜皮!不是整天嚷嚷要拜治中吗?治中就在你们面前了,还不赶紧行礼!”
少年们的神色瞬间激动起来,叉手行礼,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对柴令武的崇拜。
“治中出使归来,运筹那什么,指挥大军打败吐谷浑,厉害!”
“我最佩服的,还是治中在长安城打死害人的纨绔!”
“我也是!”
看看,这就是没读书的坏处,明明一肚子话,却说不出来,连个成语都只能用半截。
之所以最佩服打死吴德一事,是因为他们都是整个世界的最底层,最没有安全感。
自己都是路死沟埋,谁不希望世上有点阳光呢?
万一,这一点阳光照到身上了呢?
照在了大腚上呢?
虽然他们喝酒、打架、偶尔欺负一下人,但谁不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好孩子?
泼皮、游侠儿,在这年头,欺人也不会那么狠啊!
虽然他们说不明白,但是,心底那点朴素的是非观告诉他们,治中就是正道!
这个是非观,并不因他们是游侠儿、泼皮而有所改变。
鬼使神差地,一名少年递上烤好的猪皮。
同伴们迅速变色。
“想什么呢?你请贵人吃猪皮?”
少年的脸色变得尴尬,手中的猪皮,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柴令武接过猪皮,笑着嚼了几口:“生猪皮烤的?”
少年激动地点头。
谷箋
柴令武寻了个矮凳坐下:“猪皮生烤,有点不入味。下次,你们煮莱菔的时候,放猪皮进去煮,莱菔就不用额外放油了;煮过的猪皮晾干,再拿来烤,香喷喷、脆生生。”
少年们瞬间激动了。
原来,高高在上的贵人也会弄吃喝啊!
不是应该高高在上,不沾人间烟火吗?
柴令武哈哈大笑:“这你们可弄错咯!君子远庖厨,孟子是说心地仁慈的人不忍杀生,所以远离厨房。但是嘛,不是自己宰杀的,就不在其中了。”
“何况,你们觉得我像君子吗?人都杀了好些了。”
少年们大笑。
柴令武轻笑道:“不要说我,当今陛下当年行军打仗,照样和军士同食,猪肉算什么?”
不要说猪肉,就是人肉都有人照样吃。
除了食人魔王朱桀残暴吃人之外,还有安史之乱时杀妾让将士食用、拼死守睢阳的张巡。
张巡的功过,即便是在唐朝也有过争议,最终认定张巡功大于过。
而后世曾有过一支军队,啃树皮草根,生生打败了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敌人。
少年们顿时欢喜起来,原来自己养猪,也是很有前景的事,贵人们偶尔也会食用的。
柴令武转头看向鲍布铜:“待年后,我会让一后生来跟你学习,不要藏着。”
鲍布铜又是荣幸、又是惶恐:“小人岂敢藏私?问题是,小人真不会别的本事呀!不然,以前哪里会浪荡着?”
柴令武咧嘴笑了。
……
米川县,比隆。
火塘边上,好奇的羌人孩子歪着脑袋打量客人,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认出了柴令武,用羌语嘀咕了一阵,撒丫子跑了回家。
不一会儿,几个孩子或捧着秦椒、或端着一碗糌粑、或一碗卡塞、或一碟牦牛干巴,笑嘻嘻地看着柴令武。
柴令武笑着收了秦椒,糌粑、卡塞、牦牛干巴一样尝了些,其他的全是白雨棠吃了。
说来也奇怪,白雨棠的食量大,可最近特别不扛饿,总能叫唤着想吃东西。
好吧,反正有钱,柴令武也不吝惜那点花销,专门拨了一笔钱给白雨棠买零食,喜得她眉开眼笑。
白雨棠的零食专用搬运工,则必须是莫那娄捷了,反正别人也难负如此重量。
孩子们看到礼物被收、食物吃完,笑嘻嘻地端着碗碟离开。
村正皋兰渠笑眯眯地解释,按羌人习俗,尊敬的客人吃完了送上的食物、收下他们送的礼,代表他们得到客人的认同,明年会交好运。
习俗的真假,柴令武是没有资格评判的。
不过,孩子们去而复返时,却对超级能吃的白雨棠表示出浓厚的兴趣。
“莫那娄捷,赶紧将我袋子打开,把东西摆出来一起食用。”
白雨棠仗义地叫道。
豆腐干、柿饼、面饼、蒸饼、核桃、面肠、锅盔……
小孩子们眼睛发光,悄悄咽口水,却坚定地摇摇头。
真是一群有教养的孩子。
没有大人的许可,他们是不会随意吃客人食物的。
柴令武笑笑:“吃吧,这位姐姐心肠好着呢,最喜欢小孩子了。”
皋兰渠用羌语嘀咕了几句,孩子们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些吃食,满面欢喜地品尝着异样的滋味,身子慢慢靠近白雨棠,不时地笑着。
白雨棠小心翼翼地伸出大手,轻轻抚摸孩子们的……肩头。
摸脑袋,固然是表达对孩子们的欢喜之意,可有许多地方对此极其抵触,认为摸了孩子的天门,会伤害到孩子。
各地习俗不一样的。
柴令武微微打量了白雨棠一眼,觉得有点异常。
往日的白雨棠对小孩子态度还算温和,可也没那么和善吧?
还能将心爱的零食分享了?
要知道,平时能吃到白雨棠零食的,就只有李不悔与莫那娄捷而已。
“皋兰渠,当了村正,有什么难处吗?”
柴令武问道。
当初米川县守城一战,比隆可是出了力的,柴令武当然得投桃报李,稍微倾斜一点。
皋兰渠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秦椒赚钱了,我寻思着扩种一千亩吧,族人不同意。族长觉得风险过大,说山南山北干湿不一样,只让扩种两百亩。”
这就是年轻一代与老一代的矛盾所在,年轻人往往希望乘胜追击,老一辈则希望稳扎稳打。
柴令武也很赞同族长的说法。
贸然大肆扩张,一旦出现不利的状况,比如天灾人祸什么的,比隆这点儿家底,可真没能力承受啊!
“要稳。”
柴令武郑重地提醒皋兰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