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深秋,白昼愈来愈短,两人乘着马车回到院子时天幕已经成鸭青色。
乔莺酒劲过去大半,把帷帽摘下才发觉谢枕舟面色寡淡,瞧着心情不佳。
分明吃酒的时候还好好的。
她低头看着他受伤的那只胳膊,“你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没有。”谢枕舟神色不明侧过头,“饮多了酒有些晕。”
乔莺听出了他话中躲闪的意味,既然他不想说,她也不再追问。只道自己身上有酒气,想沐浴,拿好了换洗衣物一头钻进伙房。
看她背影渐远,谢枕舟想起马车上那意外,明明连吻都算不上,也只有他一个人知晓。
他告诉自己大可不必当回事。
可那柔软的触感偏又令人在意。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伸手替她掀白纱。
谢枕舟进偏房后没有立即点灯,反而就着不明朗暮色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还未喝下,床帘里侧传来细小窸窣声。
他反应迅速,撂下杯盏拔刀,沉着步子走至床前,屏息用刀锋挑开帷幔。
帘后只静静躺了个李魏。
他不知何时醒来了,睁着双眼偏头看谢枕舟。
李魏面色蜡黄,胡子拉碴,嘴巴一张一合,“殿下。”
许久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如刀割般喑哑又尖锐,“这是在哪儿?”
“祁县。”谢枕舟凝视他片刻,收刀走回桌前,接着拿起桌上茶盏,“你伤养好了就赶紧离开吧。”
没有多问他究竟为何受伤,也没有关心,只是喊他走。
李魏愣了愣,再去叫他名字,却被谢枕舟打断。
“别再叫我殿下。”
李魏四肢僵硬,想撑起身坐起来却使不上劲,只能侧着头。
临行前皇后娘娘告诉他,如今谢枕舟在替凌道阁办事。
李魏统领后梁暗卫,自然知晓凌道阁是个什么东西——游走在两国之间,杀人越货什么都敢做的组织。
他本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偏要离开江郡独自闯荡江湖。
去些名门正派也就罢了,唯独去了陵道阁。
那夜瓢泼大雨,李魏远远跟在谢枕舟身后,瞧见他与人打斗,就猜他惹了些麻烦,他想暗地里去替他解决,却被发现,没料到中了圈套,受了重伤。
仿佛没听见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李魏哑着嗓子继续说,“我好像,听院中有女声,还是那日与你同行的女子吗?”
谢枕舟没答,甚至没看向他。
李魏舔了舔干裂唇角,“殿...公子,莫要怪我多嘴,那日来捉拿她的人,乃太子私卫。不论是你从前的身份,还是如今的身份,都不宜与大夏国皇族有牵扯。你应该把她……”
“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从前的事,更不要想着对她下手。”谢枕舟嗓音骤冷,言语中尽是维护之意,让李魏住了嘴。
暮色褪去,夜幕交替。
一屋子黑漆漆,只有伙房门口挂着灯笼,谢枕舟在黑暗中盯着漏光纸窗,忽然觉得乔莺沐浴的时间有些过长。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立马起身往外走。
外面风卷云涌,又是要下雨的征兆。
谢枕舟在江湖中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人醉酒后淹死在浴桶的奇闻。
脑海中浮现出她饮酒过后一脸迷糊的模样,谢枕舟越发觉得这事真有可能发生,他脚步加快,在离伙房门几步距离猛然停下。
冒然进去失了分寸,谢枕舟折身往回走至窗边树下,正欲开口询问。
赫然看见纸窗那处破了个大洞,透过窗隙望去,浴桶后摆着屏风,水早已凉透,并无热气氤氲,左侧一女子曼妙身姿落入眼底。
乔莺背对着他,那本该白璧无瑕的后背,竟全是伤痕。
深深浅浅,密密麻麻。
他心中震惊,脚步顿住。
似乎感受到有阵细风,乔莺在里面回过头,才发觉纸窗漏风,从缝隙里看见空荡荡的院子,有落叶飘过。
她真是被花雕酒醉晕了,沐浴时睡着也就罢了,连窗都忘记检查是否关严。
以后还是少饮酒为好。
系好腰带,乔莺轻轻抚平衣摆,拿下屏风上挂着的脏衣,推开门去。
正巧撞上从偏房里出来的谢枕舟,乔莺问他要去哪儿。
谢枕舟表情淡然,朝偏房抬了抬下巴道,“他醒了,我去拿些吃食。”
乔莺差点忘了这院中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一个昏迷多时的男人。
她微微抬起眼帘,秋叶簌簌落下,星点点细雨从空中飘洒而下,轻触到落叶上,闪着微光。
谢枕舟瞧了瞧天色,“你去偏房等我一起用饭。”
乔莺点点头,在雨下下来之前小跑向前。
望着她进屋,谢枕舟站在树下许久未动,墨黑双眸里像有摊云雾缭绕。
方才他躲得快,在乔莺回头之际便闪回树后,这才没让她发现。
撞见她未着寸缕后背的窘迫,早被数不清且颜色不一的伤疤冲掉。
谢枕舟心头无端一阵酸涩,像有什么东西凌厉地撕开一角,钻进去。他整日与刀枪作伴,一眼看出那些不是新添的,并非下狱时受得刑罚,而是积年旧伤。
有人一直在对她施暴...
可她尚未出阁,又是乔家唯一的嫡女,父亲能高价在凌道阁雇人救女儿,显然对她宠爱有加。
母亲虽严厉,但也处处呵护。
豆大雨点砸在谢枕舟头顶,他回过神,再抬眼,院中空无一人,耳边只有呼呼风声。
他却仍想不通她一身伤痕,究竟从何而来。
谢枕舟眯了眯眼,望向偏房的眸色深了几分。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生根,也许他要再去信问问清楚。
屋里点着盏烛台,在窗边被风吹得快熄灭,乔莺将它端在手上,照亮了榻上的人。
李魏盯着她,她也盯着李魏。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乔莺仔细端详他的脸,粗眉粗胡子,一脸凶相,倒是与粗狂身材甚匹配。
李魏想知道谢枕舟为何如此护着她。
两人各怀心思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话。
李魏率先打破尴尬局面,用干哑地声音说道:“姑娘方便扶我起来吗?”
闻言,乔莺放下烛台去扶他。
他臂大腰粗,乔莺只扯住一只手,推他的背,都没什么助力。
最后李魏还是靠自己坐起来,他道了声谢,又道,“不知道怎么称呼姑娘。”
“我姓白。”乔莺坐回桌前,“您呢?”
“我姓魏。”
乔莺颔首,见他眼下泛着紫,假意关切问道,“魏先生刚醒,可还有哪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太久没活动身上有些僵,不是什么大问题,过段时日就好了。”
本就是客套一下,得了李魏的回答,乔莺点点头再没下文。
小雨打檐,淅淅沥沥落在庭院,蒙蒙雾气萦绕。谢枕舟靴尖被沾湿,进屋时抖落身上雨珠,抬头就看见乔莺坐在凳子上,她盯着地面兀自出神。
今日晌午没吃完的小菜和点心被谢枕舟用油纸打包带回,此时摆在桌上,便作为晚饭。
菜回锅热过,冒着热烟,卖相虽已经不大好了但香气还在。
谢枕舟从碟子里捡出三个包子,走到李魏身边递给他,“不够再和我说。”
回头却见乔莺还坐在那儿等他,碗筷整整齐齐摆在原位。
这么多日相处,用饭时她好像从来都是等众人动筷之后再动手。
谢枕舟心下微动,将装着酱菜的小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感觉到身侧少女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谢枕舟别过脸轻睨乔莺一眼,夹起酱菜一把塞进她的碗里,“瞧我做什么,快吃。”
李魏坐在床幔后啃了口肉馅,看见两人的动作脑袋里蹦出“郎才女貌”这个词。
很快他晃晃脑袋,暗骂自己病地不清。
这女子被紫禁卫追拿,身份一定特殊,还是大夏国的人,怎么能与殿下在一起。
殿下合该匹配身世清白的名门世家之女,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
一念及此,李魏看向乔莺的眼神警惕起来。
夜雨不见褪势,一路下至灵山。
半山腰上,千人军队行在漫野中,身上盔甲被洗刷地锃亮。
远处斜山互相倚靠,如浓墨铺洒在天边。
马车里的顾逊一脸阴沉。
他们从前夜开始马不停蹄,赶上灵山后却发现诺大衡门空无一人。
这次无功而返,一定有人走漏了风声。
他目光阴鸷,看向身侧凌定风。
他的副将跟在二人身后几尺开外,默默低下头。
雨丝顺着风飘到凌定风面上,他抬手随意抹了把脸,对上顾逊双眼。
“凌将军。”顾逊冷笑,“看来衡门中人也是贪生怕死之辈,你说他们会躲到哪儿去?”
不等凌定风回应,顾训自问自答道,“我猜他们一定还在祁县,走不远。我们进祁县全城搜捕,能将衡门的人一个也不落地揪出来。”
对于他的发号施令,凌定风一忍再忍,“排查全城人的身份不难,却是个麻烦事,要上奏到州府,得了手令才可以接着办。”
凌定风接着道,“但现下河州大雨,已经冲坏许多民屋稻田,并州与河州相接,派了官兵去赈灾。五皇子下过旨意,任何事情都要排在河州事务之后,这手令恐怕得……”
顾逊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拿五皇子压自己。
“五皇子?”他道,“你不要忘了,讨伐衡门贼寇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凌定风定定看着他,没有出声。
顾逊轻扫他一眼命马夫继续往前走,将凌定风甩在身后。
派去沧州的紫禁卫来报,说是没有谢枕舟与乔莺的踪迹,不在灵山不在沧州,顾逊不相信两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遂断定他们两还在祁县。
无论如何他都要在祁县将这二人搜出来,杀了谢枕舟之后带回乔莺给太子殿下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