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凋零

秋,一切都在渐渐凋零,无论走到哪都感到一股萧索之意。与往年不同,今年老天似乎比往常更加感性,他被这种凄凉所感染,竟下起了绵绵的秋雨。

一阵秋雨一阵凉,凄然、凄沧,叫人格外思乡。

草屋内已生起了火炉——这是草屋内第一次烧火炉,往日就算寒冬腊月也不曾生起。

床上,老人紧紧地裹着被子,身子不停地打着哆嗦,泪水抑制不住地从眼角流出,嘴角也不停地留着口水。

文君臣不停地拿着湿布擦拭着老人的面庞,老人一生都洁净无比,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尽力保住老人最后的一丝体面。

老人已整整一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留心巨毒毒性的确强得离谱,即便修为深如老人,但在它的影响下,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老人头疼欲裂,胸中如万把尖刀刺入,剜骨钻心般疼痛的让他意识已经极度模糊,可也正是这份苦楚,又让他保留有最后一丝意识——

所有的感受都如此的清晰,所有的疼痛都如此的真切。

看着相伴多年的老人生不如死,文君臣感到无比的疼惜。他尊重他、敬爱他、崇拜他,凡是能想到的赞美之词他都能用在他身上。见老人如此痛苦,他偷偷摸摸地询问子春,问她世间是否有那种让人能悄无声息地离去的药,子春泪流满面地看着老人点点头。尽管二人的对话细不可闻,但老人却似乎有所感知一般,他用力地抓住文君臣地手腕死死不肯松开,表情痛楚地摇着头,任凭文君臣如何询问,老人的回应只有摇头,直到文君臣最终无奈答应他绝不再提那种药,老人才如释重负一般将手重重落下。

老人仿佛在坚持什么。他放弃了‘体面离开’的机会,苟延残喘留有一口气撑到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时至此刻,或许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坚持什么,但他却知道自己必须坚持,这个东西似乎很重要,否则自己怎会忘记了一切却还记得这个?

对,这东西很重要......而且和‘他们’有关系......可‘他们’是谁......?为何自己却一点都记不起了……?

老人挣扎着撑开双眼,眼前一片朦胧,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影子在旁边。老人艰难地发出声音,他的喉咙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声音变得异常难听,如同被割喉放血而又将死未死的雄鸡一般。

此时草屋内只有他一人,姬阳与和七郎都站在门外,子春已经回大院去了,因为小师弟依旧昏迷,他的情况同样不明朗。而且照顾好小师弟也是老师昏迷之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师命。

刺耳的声音传入文君臣的耳中,他赶忙走到床边。这是老人昏迷之后第一次苏醒,文君臣关切地看着自己可亲可敬的老师。

老人眼神涣散,目光四处游弋不知看向何方,像新生儿看着未知世界一般……

老人张开的双唇迟迟不肯闭上,只怕闭上就难以再次打开……

老人口中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是因为舌头捋不直……

文君臣见状连忙将脑袋底下,只听见几个零星的字词传入耳中。

“他们...他们...来...来了么...?”

“老是您放心,‘他们’还没来。”

文君臣轻轻地拍了拍老人干枯的手,仅仅过了一天一夜,老人的手就像是被抽干一样枯槁。

文君臣心中有些疼惜,又对着老人说道:“老三和老七都在屋外守着,即便‘他们’来了也不怕......”

老人用力地点点头,而后眯了眯双眼,试图将涣散的双瞳聚焦。他环顾着曾经无比熟悉的草屋,眼中却尽是茫然,最后又抓着文君臣的手臂,不解的问道:“我...我...在哪?”

“老师,咱们在陋室,千牛山的陋室。”

“哦...是在...楚江...楚江边么...?”

不知怎的,老人忽然提及楚江,而当他提及这条养育他的长江时,老人的眼前似乎出现一片红,那片红是如此的艳丽,像血色一样、像残阳一般。模糊之中看到这片红,老人有些激动地说道——

“看...快看...那是...那是红枫林...”

老人颤抖着将手抬起,指向窗外。

文君臣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窗外依旧是一片安宁,只是绿意褪去,淡黄渐渐铺满山的表面。

“红枫林...古道边...我...我爹娘...就...就埋在那...”提及早已离去多时父母,老人竟然笑了起来。

文君臣隐隐约约感觉到老人此时已经出现了幻觉,潜意识或许早已回到故乡。此情此景之下,他只得不停地点着头附和着他,人之将死,善意的谎言是他对老人履行的最后的弟子之道。

突然,老人用力地抓住文君臣的衣袖,郑重地说道:“记得将我也埋在那里......”

老人这句话说得极其连贯,丝毫没有停顿,仿佛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文君臣用力地点点头,他此时很想跑到一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他却不能,他必须守在老师的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交代完这件重要之事后,老人又恢复了沉默。他静静地看着屋顶,眼神不再四处跳动。

见老人安静下来,文君臣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走到一边倒了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端至床边,伸手欲扶起老人,喂他喝一口水。

老人被文君臣扶起靠在床头,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恐怕此时你喂他任何东西他都会行尸走肉般地吞下去。

老人双唇无力地触碰着碗,文君臣小心地将温水慢慢倒入他口中,但任凭他如何小心,却仍有大半的水从口中流出,低落在衣服上。

文君臣欲帮老人擦拭干净,突然,老人发出呻吟般的叫唤声——

“哎呦...疼...疼...”

老人叫声略显凄厉,让人听人极为心疼,吓得文君臣赶紧将老人放平。

“哎呦...哎呦...”

随着老人躺平,这股疼痛逐渐散去,老人的叫唤声也渐渐平息,直至最后彻底消失。

文君臣低下脑袋询关切地问道:“还疼么?”

老人转头痴呆地看着文君臣,而后摇了摇头。

见自己的老师摇头,文君臣稍稍放心,他本欲转身拿布再将他身上擦拭干净,但只见老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就只好呆在原地,等待老师的问话。

老人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庞,但却怎么都想不起这人是谁,他像是自己极其亲近的人,与自己朝夕相处过很久,可他到底是谁呢?他又叫什么名字呢?老人脑中一片空白,他极力思索着,但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你...是谁?”老人最终还是选择开声询问。

“我是君臣呐!老师,您不认得我了?”

“哦...君臣呐...”

听到‘君臣’二字,一股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爬上心头——

是了,君臣是个与我极其亲近的人,是当年自己亲点的弟子……可……可那个人呢?既然君臣都在,那个人怎会不在我身边?他去哪了?想到这里,老人又不解地问道——

“君臣...他在哪?”

“老师...他是谁?”

“清波啊!清波在哪?”

文君臣一阵语塞,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清波这孩子啊最喜欢呆在我身边......他喜欢看书...也喜欢练剑...对医道也颇有天赋...一旦有什么不懂...就会跑来问我......”

见老人喃喃自语的模样,文君臣欲言又止。

“清波最喜欢呆在我身边了......清波最喜欢呆在我身边了...他现在在哪儿...他怎么不在这儿...?”

思考片刻,文君臣选择再次欺骗,道:“伯清......大师兄他...他去找‘他们’了...”

“哦...清波去了啊...好...好...好...清波去了...那我就放心了...”

老人又一次露出笑容,听到这个消息他终于能安心。

老人端详着文君臣不停地点着头,而后他很想再叫一次眼前的中年人,但不过片刻功夫他似乎又忘记了这人的名字。

老人静静地看着文君臣,突然,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舞进来。蝴蝶在屋内盘旋几圈后,轻轻地落在老人竹条一般的手指上。老人盯着那只蝴蝶,似乎感受到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气息。他抬着头望向屋外,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们来了”。

“什么!?”文君臣顿时也紧张起来。

“他们终于来了......”老人语气显得极为轻松,似乎最后的使命已经完成,他惬意地说道:“他们来了...忙完这事儿...我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将来你们...好自为之...别忘了...药...药...”

文君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将里面的药倒了出来,喂入老人的口中。

老人艰难地咀嚼了几下后将其吞咽下去,而后,老人头一歪倒在床上,嘴角轻轻上扬,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药是当初挚友戚世懋赠于他的,此药之效为可让濒死之人迅速回光返照,世间仅有三粒。

文君臣心情复杂地看着老师,而后又面色凝重地转身走向屋外。

这一刻,终究是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