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后,我与于致办理了离婚手续。就像当初他追我那么容易到手一样,今天他解体这个家庭也这么容易。看来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在复杂的人世上,什么都是不可预料的。我曾经不相信家庭这样容易解体,袁一林是否也曾经不相信恋情那样容易结束?而事实是,这些的确就这样结束了。在我们拿到那个绿本时,我悲伤得肝肠寸断。我低着头,转过身,像躲避猎人的猎物,急匆匆穿过狭窄的走廊,奔向楼梯。于致在身后叫着我,但是我没有理睬,也不想理睬,我所有的想法就是让我离他远点,不要让他看见我的软弱和不争气的眼泪。我不顾一切,冲下楼梯,然后骑上自行车冲入车流。
太阳在头顶上照着,泪水在脸上流着,悲伤的我似乎已经看见未来灰暗和坎坷的命运,也许就像眼前这条狭窄的小路曲曲折折、坑坑洼洼。但是,走到这条路上,我已经没有选择。即使前方荆棘丛生,道路泥泞,我都得独自走下去,用自尊、自强和勇气走下去。前边有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慢慢骑着自行车,使我有种受阻的感觉。悲痛中,我开始心烦意乱地打铃,然后一使劲从他们两人中间冲了过去,就像我有什么急事紧着赶路似的。其实,前边既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人等我,甚至没有我可以停歇的地方。如果说,我一往直前地往前骑是为了迅速离开刚才那个结束婚姻的伤心地和那个让我痛恨的人,不如说仅仅是为了向前无目的地骑,似乎这种拼命的骑车和由此而来的紧张,才能让我无暇顾及心里的伤痛,那怕只是缓解一下。
有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停在我的前方,几乎挡住了自行车流。从车里走下的男子直奔我而来。从那个熟悉的身姿我已看清那是于致。他站我的面前,像以往那样神情自若地示意我坐上他的车,似乎刚才离异的一幕不存在似的。这让我佩服他冷静的同时,更让我怨恨这个铁石心肠的男子。我真想告诉他,就像那晚上他告诉我他讨厌我没有骨气一样,我讨厌他的虚伪,讨厌他的理智。于是,面对他的骄傲,我第一次违背了他:我强硬地把自行车从他的手里拉过,抬起胳膊用力擦干眼里正在流淌的泪水,然后在上车前的一秒钟,从包里掏出夜晚描了许多遍的誓言。上边写的是,于致,我至死不求你!
接下来,我倔强地将头向后一甩,高高地挺起胸脯,毫不犹豫地一步跨上自行车,在于致目瞪口呆的眼神里骑车走了。然而,就在我体验到在于致面前第一次胜利地把握自己而来的快乐时,我更悲伤地哭了。因为我知道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到今天我仍然不能否认,我爱这个男人,深深地爱这个让我难以把握的男人。就像当初他吸引我正是因为他的出奇不意一样,我们的整个生活直至离婚,他一直用这种方式征服着我,我没有办法停止对他这种性格行为方式的迷恋,也没有办法摆脱他这种性格给予我的伤害。我越是怨恨他的刚愎自用和骄傲自大,我感到自己爱他爱得越深。我想,如果他改变了这种性格,我是否还能像以往那样深深地爱他也许就成了问题。如此说来,那么他的离婚,他的蛮横霸道或许也正是让我仍然爱他的重要原因吧。或许也正是这点决定了我的命运的可悲。这不折不扣的宿命!
路在车下延伸着,像一条没有休止的传送带,带着我向不知的未来走下去。当市区的繁华和喧嚣慢慢被郊外的秋风吹散吹淡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我停下来,面对着这三条路,不知道应该选择那条走下去。然而,让我惭愧的是,习惯使我再一次下意识地扭转回头,我突然希望于致一直在跟着我,希望于致像往常一样在我遇到困难时能及时赶到帮助我。然而,望遍身后人的脸,里边却没有他。我突然想起,就在刚才,我用那个纸条上的誓言,已经把对于致的依赖彻底弃绝了。于是,我把车子转回,以坚强的姿态,咬着牙,忍着悲伤,骑上了车子。在坐上车子的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要依靠自己向于致证明:我能过得好!
于致只带走了五万元和自己的个人用品,从我的生活里退了出去,给我留下了房子、儿子以及房内的一切,还有另外五万元存款。我们十三年的家庭生活就这样结束在阳光灿烂的上午。
那天中午,我在那个三岔路口再次下定自强的决心,撑着虚幻的自信调头而回。我一边告诉自己我要独立生活,要生活得更好,以向于致证明我最后的诺言,一边在内心深处强抑着泛滥的恐惧和担忧。因为我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选择,没有退路,为了孩子,为了自尊,为了誓言,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咬着牙向前走。
为了证明给自己,证明给那个男人,为了这第一口气,也为了这个开端,那个中午我一下子吃下两包泡得又胀又软又烂的方便面,然后擦干嘴角出了楼门。我要去上班!
这个决定几乎是一个中午,我为自己寻找了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才做出的决定。有谁能相信,一个刚领了离婚证的女人能神态自若地去上班,去办公室里办公呢?
当我置身于深秋的阳光下时,我才知道,一个中午聚积起来,不,应该是几天以来聚积起来的冲天怨气和仇恨,和由此堆砌起来的勇气,是如何虚弱和不堪一击。在明亮的阳光里,尽管我努力挺直胸膛,但是我仍然感到那股勇气正随着秋阳,像蒸气般缓缓地从内心、从身体里向外蒸发散播,上班,对于我这个刚离婚的女人更是一个残酷的决定。我努力压抑着自己越来越强的回头渴望,但无法克制内心深处正在疯长着的极度无助和恐惧。当体内那种殚精竭虑聚集起的信心和自尊,像洒水车洒在路上的水,随着来往汽车的烘烤,阳光的蒸晒而慢慢消失在空气里时,我已经看到了我工作的大楼。那一刻,我突然下意识地从车上跳下来,停住了。我低头看着地下自己的影子,虚弱地问自己,我是不是害怕向前走了?
不,我不害怕!我极力做着否定,但是,当我告诉自己不害怕时,却又发现自己不敢再往前走,这使我又沮丧,对自己又失望。是啊,既然遇到了灾难,既然自己很悲伤,为什么还要强撑呢?为什么不能软弱一下呢?这个想法刚冒出,我感到脑子里迅速作了否定:不行,绝对不能垮!我不是已经向于致发誓了吗?我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自强了吗?为什么刚开始就不能坚持?……正在我一面犹豫,一面为自己寻找足够的理由准备前行时,常天丽熟悉的身影突然从前厅里一闪而出。不知为什么,当这个女人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我仅有的一点犹豫瞬时随着这个女人身后关闭的门消失掉了,我恨不得迅速掉头,马上逃离这个地方,消失在熟悉的人前,尤其是常天丽这样的宿敌眼前。然而,逃避已经来不及了,常天丽似乎已经猜到我刚刚经历的灾难,正以一副兴灾乐祸地样子向我笑着走来。
你一副恐惧的样子,站在那里怕什么?咱们的大楼里装炸弹啦?
常天丽的话提醒了我,如果说那一刻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想,我还真得最希望让恐怖分子扔几颗炸弹将眼前的一切毁灭掉,包括这个臭女人,让我心中所有的恐惧,以及我不得不强撑坚强所带来的心理上的痛苦统统烟消云散。然而,愿望毕竟只是愿望,等我缓过神来,眼前的大楼还安静的矗立在太阳下,兴奋的常天丽已经挺着高耸的胸脯走近了。我猛咽一口唾沫,将脸上僵硬的表情换成一副皱皱巴巴的哭笑。那个变换的过程是如此困难,就像拉开一幅轨道已经生锈的大幕一样又生又涩,而且磕磕绊绊。
炸弹我倒不怕,怕的是楼里有恶鬼。我从刚才的悲伤中稍稍透出一点气儿,释放着自己的毒气,我说,刚才看见门口好像有个带长尾巴的鬼影。
是吗?看来你是白日做恶梦了!常天丽心怀叵测地轻蔑笑了一下,从门口收发室拿走一封信,快速扭身回了办公楼。
既然一切都无法改变,退却只能是软弱的表现。在与常天丽的几句斗气中,我觉得离婚带来的悲伤正在被仇恨所代替:一定是这个女人的匿名信导致了于致的离婚念头,还有这个女人拍下的照片加速了于致离婚的行动。是啊,我今天的下场,也许是她多少日子来一直悄悄运作和等待的事情,面对我的离异,也许她在心里早已乐开了花。我岂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我的崩溃,不能!我不能!在谁面前我都可以哭泣,唯独在她面前不能。一个穿着蓝底白条校服的学生正背着书包从我身后走来,她一边高兴哼着一支熟悉的歌曲,一边顺手将喝空的酸奶纸盒扔开。一辆汽车飞速驶过,纸盒子便随着路上散落的枯叶一起滚动起来,正好落在我的脚下。我抬头望了望常天丽消失的大厅门前,然后低头一脚踢向纸盒子。在纸盒子飞旋着,有如一只飞鸟冲向远处的时候,我猛然推起车子,一脚迈进了单位大院。
如果说投入工作可以暂时忘却,那怕缓解因为家庭而来的痛苦的话,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的办公室或许永远都在提醒着另一种痛苦。而这一痛苦在今天这种心境中尤其显得难以忍受。因为办公室里又像往常一样正上演着一出我最最不愿看到,尤其是今天最不愿看到的场面:常天丽正在向周铸文、杨菴以及资料室的女孩瞿红抱怨她的新鞋子。其实,说抱怨不如说是炫耀,因为多年相处,我已深深理解这个女人的伎俩。她抱怨她丈夫乱花钱,她抱怨丈夫给她买的鞋子太贵了,简直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然后,周围几个同事开始赞叹和羡慕,在赞叹声中她便将自己假惺惺的叹息从她那香水包围的躯体里滑出,落了满屋子………我知道叹息之后的内容是,她还要将她丈夫的这个“缺点”归结到她婆家那个高贵的家族上。
多年来,我就了解她这种炫耀,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因为这几乎是我与她一起工作以来一道最熟悉的工作背景。在这种环境里,我对她的这种炫耀既充满着羡慕和向往,又燃烧着痛恨和嫉妒,因为她的炫耀总是带着一种高不可攀的优越,特别是带着一种对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人的鄙视。这种夸耀几乎每次都毫无例外地提醒着我卑微的出身,我家境的贫寒,甚至我的一般相貌。这使我在最初的自卑之后开始愤恨起来。每到这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以自己的势力证明我比你不差。
然而,此时此刻,我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她愚蠢的嘴脸,听着她对婆家家族的夸耀,却是一副麻木的神态。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失败,不,我想这不应该叫失败,而是我或许生来就注定的低贱的命。我没有美丽的容貌,没有高贵的血统,没有万贯的家财,甚至连一个女人最起码应该具有的丈夫,我都没有了,而且就在今天上午,在这个灿烂的日子里,于致——我深爱的男人把我抛弃了。面对这样天壤之别的对比,我的清高,我的孤傲又是以怎样的苍白姿态在嘲笑我呢?我真想问一问,到底是谁在主宰着人生?谁在主宰着命运?我还想问一问,我为什么要生就一副比天高的心和比纸薄的命?
在这种对比和怨恨中,离婚所带来的痛楚和由此而来的泪水,再次像雾一样从眼睛深处弥漫而来,我感到多年来在常天丽面前武装起来的那层保护自己的硬壳,开始像一面老化的墙皮一片片往下剥落。常天丽似乎看见了这面墙皮的脆弱,她托着那只漂亮的鞋,就像抱着一把铲头誓将我这可怜的老墙全部剥掉一样,向我走来。她一边夸我的脚特别好看,也许更适合她的鞋,一边做让我试鞋状。那时候,我的泪水已经涌在眼眶,喉头已经哽咽,尽管我努力克制着,但是我没有办法阻止正在崩溃的悲伤。我一面寻找应付常天丽的办法,一面在心里怨着,老天,你夺去了我的丈夫还不够?为什么非要我遭受这样的折磨呢?
我忍着要流出的泪水,低着头做整理文件状,这是我与常天丽多年交往中第二次不敢迎面正视常天丽,第一次便是因我的小说而发生冲突后我们在所长面前的那次。当常天丽走到我跟前,再一次别有用心地责备于致不给我买漂亮鞋子,并让我试鞋时,我竟然一咬牙,吞着泪水咽下了涌上喉头的哭泣。我用力眨巴着泪水模糊的眼睛,低着头,用“欢快”的口气说,你省省吧,我的脚享受不起。然后,我拿起一直搜集的资料,无力地站起身子,像矮了半截一样,艰难穿过他们的欢声笑语,一步步移了出来。也就在跨出门的一刹那,我的泪水从眼睛里一咕噜流出了两串。
就这样,我超越了自己的软弱和畏惧,以自己生来便有的倔强支撑着一种信念使脱节的生活再次纳入到了秩序中。我勤奋地工作,以玩命的精神进行着《轻工史》的资料搜集和撰写工作,同时也以此压制着因为思念于致、痛恨于致所带来的痛苦。我知道只要这部书的成功,我的职称便不会成问题,这不但可以弥补婚姻给我带来的痛苦,甚至可以给我带来工作上的转机。以原先李子峰的态度,我的前途或许会更上一层楼,那么我也能自豪地向于致证明,我自己不但能独立生活,而且工作也能有所建树。当然,在常天丽面前,我更能扬眉吐气地说,背后的刀子没有扎死我,我还是我,甚至比原来的我还要坚强。
在这个美好的憧憬甚至有点狂妄的想法中,我的一反常态,尤其是拼命工作的状态自然引起了常天丽的反应。我几次撞见她偷偷翻动我办公桌上的资料,甚至几次拐弯抹角地想搞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了解她那种极强的嫉妒心,如果我在工作上做出新成就,将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就像当年我不时地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一样。她是那种极想出人头地,但又不愿学习和钻研的女人,除了热衷于炫耀自己、传播闲话,便是对别人优点的嫉妒。我想起有篇谈论中国麻将的文章说,麻将是中国文化中最能体现民族劣根性的一种文化。在这种游戏中,大家都处在一种防上家,顶下家,尤其是坚决阻止庄家赢牌的状态中。宁可自己不赢,坚决不能让别人,尤其不让庄家赢牌。我想,在常天丽的身上,我分明看见了这种麻将文化的精髓。在她眼里,谁如果那方面超过她,她可能连觉都会睡不踏实,不想办法取得心理平衡,我想她或许会气出病的。尽管我一直猜测那个匿名信和照片是她干的,但是没有证据,我没有任何办法。因此,为了争口气,我就是要针对她心理上的弱点——怕我在工作上做出成就,我越是要做出一点给她看一看。何况,失去了婚姻,我现在唯一的依赖只有工作了。
就在我拼命工作的时候,常天丽也在拼命工作,但是她的工作却是频繁地请客聚餐。她本来就是一个难以闲得住的女人,天生的精力充沛,使不学无术的她对聚会有着极度的热衷。而这种热衷,并不代表她聚餐的目的是盲目的。如果说聚餐仅仅是为了渲泄她充沛的精力,不如说是她实现自己各种目的的一个工具。通过聚会她可以炫耀自己,炫耀自己的美貌,自己的富有,特别是通过这种聚餐搜集各种小道消息。然后,再以极大的工作热忱,按照自己的需要和嗜好进行加工,最后再通过聚餐传播出去。对她多年的了解,我完全能够想象她拿着我的连载在这种聚餐会上,大张旗鼓、添油加醋大肆攻击我的样子。与其说她适合做一名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情报员,不如说更适合开一个隐私加工和传播电台。在我的单位里,甚至周围的圈子里,任何一个人如果想传播一个什么消息,只要通过一个渠道,便可以百分之百成功。那就是,只要对常天丽低下声音说自己发现了什么什么,便可大功告成。生活的平淡,工作的枯燥,使人们渴望各种生活调味品。而常天丽的广播电台便是这种调味品的制造者。有她的存在,无疑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在她的努力下,我已感到周围气氛的变化。我甚至还撞见常天丽与几个半老徐娘拿着我的连载以神秘的表情叽叽咕咕的场景。然而,我不在乎她的诋毁,在现在这种处境里,我在乎的只是我的课题。
一个初冬的黄昏,我仍在办公室里奋笔疾书撰写轻工史。周围寂静无声,唯有我的思绪像一股不竭泉水在笔下汨汨流淌,我觉得自己已经从最初的生涩进入一种越来越佳的写作状态。以此下去,我想在四个月之内,初稿便可拿出。
突然有一种细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扭回头看见门开了一条小缝,同时响起几下很轻的敲门声。门开处,穿着休闲风衣的李子峰正向我咧嘴微笑,而他那秃顶的脑门再一次首先吸引了我的视线,因为这应该是他身上最亮的视点。我迅速收回视线,站起身想表示点什么,但是李子峰正一面示意我别动,一面走了过来。他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面向着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只大档案袋。
他问我吃饭没有,我说没有。他又问我儿子怎么办?我说中午做了许多,儿子回家只需往微波炉里热热便可。然后,他站了起来,极其自然地说,我们干脆一块吃饭吧!
他突然的提议使我一瞬间想起了那张匿名照片,甚至那个匿名信,离婚的创伤一时间又开始在心头隐隐作痛。尽管我对这种吃饭充满了恐惧,尽管我极不情愿中断思路,但是我又没有办法拒绝他的提议,何况我的确已经感到饿了。于是我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我告诉自己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独自面对世界的女人了,我未来所需要的除了坚强,还是坚强。否则,我将无法立足于社会,无法承担起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想到这里,我平静地叠起手下厚厚的资料,有如叠起自己刚才升起的恐惧情绪。然后,我迈着镇定的步子,与李子峰像两个好朋友一样从门卫的眼皮底下走出,走过单位偶尔出来或者进去的熟人,光明正大地来到附近的一个小餐馆。
在那整个过程中,我几乎不愿想起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避嫌的单身女人。或许自从于致离开我,对命运的认同已经迫使我不得不像一个男人一样面对外面的整个世界,不得不像一个强者一样负担起家庭的生活。在对这种生活的适应和锻练中,原来所存的女性依赖心理,女性的软弱已经像那个离婚的上午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处。然而,这种压抑,这种被迫的隐藏是否会一如那个离婚的日子在未来的生活中一去不复返,我难以说清楚。特别是这个晚上,当我再一次更深地体会着李子峰这种细致入微的体贴和温情时,我更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会永远紧紧包裹着中性的套子,因为在那时,我发现自己极力伪装起来的平静和强硬其实是一种易碎的花瓶,只是保存的地方太牢靠才不易碎。我想只要有一只手,那怕是一阵风,只要吹到那个安静的角落,或许它就会在瞬间碎落。
他轻轻地为我挑起帘子,为我挪开椅子,在餐馆简陋的环境里,他自然地拿起餐巾纸帮我擦拭着杯子,然后把我的筷子外层的塑纸撕下。就那么一些细微的动作,我突然感到自己用两个月筑就的硬壳开始脱落,有一瞬间我觉得身体中女性特有的质地有一丝开始裸落出来。已经多久了,我几乎忘了被男人呵护的感觉,那怕只是一种照顾,我都感到生疏了。
他仍然以一个男人的方式,而不是一个领导的方式与我一起吃饭。在他轻声的话语中,他极其自然地说了一句,不论工作还是生活,只要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会帮助你。在我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但当我无意中抬起头看见他眼里露出的一丝怜惜时,我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因为我判定他已经知道了我离婚的事情。虽然这种事总是在保密的状态中,但是在中国这样集体主义观念特别强的环境里,有谁的离婚隐私能保密长久呢?我安静地坐着,盯着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感到身体里正有一种疼痛悄悄袭来——那是一种伤疤被人碰了的疼痛。
多亏那餐饭吃得很简单,才使我始终保持了要强和自尊,也多亏自己数天来对工作的投入,使我没有忘却自己最主要的任务。就在晚饭将结束时,我才知道李子峰今夜的真正目的。他的一个课题需要最后的统稿和校对,而他明天就要出差,因此,他希望我能用最短的时间将这份稿件整理出来。
我满口应承下来,作为对他给我单独课题的一种回报。当天晚上我便一气儿校到夜里两点。我感到自己所有的工作激情都被他激活了,我以饱满的精神和最快的速度,在李子峰与常天丽出差的日子里将这份任务高质量地完成了。
然而,我真是太单纯了,甚至可以说太幼稚了。当我重新以更大的热情和更快的速度进展我的课题时,我感到了一种变化,那就是常天丽在办公室里的气焰明显嚣张起来,而且乐此不疲地开始给我制造各种麻烦。然而,那个课题几乎在当时成了我的全部精神支柱,我抱着完成它便会使我在常天丽面前高出一头的信念,将常天丽的各种挑衅置之一边。我一边想像着等我独立完成这一课题后,在她面前可以摆出的骄傲姿态,一面拼命地撰写着稿子。
一个月多后,我给所长校对的那本书的清样出来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那本书的版权页上,在所长大人的名字后边,是王风山,他是我们局里的一个办公室主任,除此之外还赫然印着常天丽的大名。
那是一个寒冬的午后,我从资料室昏头胀脑地回到办公室里喝水,一眼看见常天丽桌上有本整齐清新的书样。我一边喝着水一边踱过去看了一眼,然而,刚翻了一页,我便像被人当头给了一棒,糊涂了。周铸文从我手里拿起书瞧了一眼后,像扔一块拉圾一样扔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指着我的鼻子笑着说,你看你好像见鬼了一样,有什么可吃惊的,你以为所长是吃素的,你以为常天丽是喝风的。
我突然明白了常天丽的嚣张,明白了李子峰最近一段时间对我的明显疏远,因为在一个月前,在我一边玩儿命查找资料,撰写书稿,一边幻想着战胜常天丽的时候,常天丽已经用她的方式先期战胜了我。她不用玩儿命钻书,不用挑灯夜战,不用加班加点,甚至不用耗费一点脑子,便轻松地战胜了我。在那一刻,我再一次感到了社会的险恶和自己的失败。什么提职补缺,什么职称,还有什么出版,我还奋斗什么呢?常天丽仅仅用这轻松的一个名字便在我们的竞争中占了绝对优势。好在我们所里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因此,我安慰自己说,只要在所里改革之前撰完课题,评上职称,那么我还是有一线希望的。不到最后,不能轻易放弃,不见分晓,更不能轻言失败。
然而,这种受挫才刚刚开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才明白了这只是擅长明争暗斗的常天丽一个小小的胜利。而她对我的其他打击简直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在她逮住的一切机会里,不断向我射来一枚枚利箭,将我击得体无完肤。
常天丽对我最常用的打击,便是用我经济的拮据来羞辱我,她用一种恶毒的、得寸进尺的刻薄对我节衣缩食的生活不停地夸张、张扬、传播,几乎把我自己最后那点伪装出来的体面和虚荣全部剥掉。我感到一向清高、骄傲的脊梁,正在她的羞辱下变得弯曲和软弱,我真想永远离开这个工作环境,逃离这个恶劣透顶的场地。
自从与于致离婚后,我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在第一个月,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仍以自己惯有的生活方式消费,但是当月底订牛奶的小伙子敲开我家的门时,我发现只剩了一百元,而离发工资的日子还差七天。就这样,我只为儿子订了一瓶牛奶,而将我的那一瓶去掉了。到第二个月,儿子缴了两个特长班的费用共计200元;儿子每日的午饭以及车月票和零花钱共250元;我的化妆品用完了,买了一套便宜的化妆品,共100元;儿子冬衣都已小得穿不下了,买了一身花了150元。尽管我不停地算计,还是在离发工资的日子十天时,工资就花完了。我不得不从丈夫离婚时给儿子存的生活费里取钱。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护肤卡也到期了,一年一千多的费用,我不得不忍疼割爱没有再续。到此时,我已切身感到了生活的拮据和无可奈何。望着脚下已经掉漆的皮鞋,我只好在常天丽一次又一次看似关心实则嘲笑的口气中硬着头皮穿着。
虽然捉襟见肘的生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我仍然维持着最后的虚荣。我不愿在人前承认我过得很悲惨,我宁愿用一种改变生活习惯的方式来自欺欺人掩盖着我的困顿,虽然看来很可笑,也很可悲,我还是不愿给人又可怜又清贫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愚蠢的虚荣心,我也不愿意追究别人如何看待我的虚荣。在那种情景下,我似乎最害怕暴露的就是我离婚的处境,以及我生活的贫困。
对于我的弱点,常天丽比任何人都了解,甚至超过我自己,因为她有着与我一样的虚荣。这种相通的虚荣心使她在自己的心理基础上便能洞悉我的心思。那一天,我从资料室回来,刚进办公室,就被常天丽的大呼小叫吓了一跳。
她站在办公室中央,在周铸文和杨菴的注视下,突然以一副关切的神态,一面夸张地“啊呀”了一声,一面跳到了我跟前。她站在离我近得只有五公分的地方,我几乎看见她那发黄的眼球里变形的我的脸,然后,我的鼻腔便充满了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她用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伸向我的脸。
唉呀,你最近脸色越来越不好,你是不是很长时间不上美容院了?
面对她突然的发问和关切,我有点不知所措。惯性告诉我她又在琢磨羞辱我了。我停了片刻,试图从她的黄眼珠里看到些什么,而当我试图分析她的眼睛时,我发现她也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想此刻,我们的目的或许是相同的:我们都希望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自己想知道的内容。在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我慢慢收回眼睛,迈脚从她的身边绕过,在杨菴和周铸文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到我的办公桌前,然后在把资料夹放好后,才抬起脸,以一副淡然的姿态说,我最近没有时间。
她没有因为我的冷淡而有受挫的感觉,或许那种挑战的欲望正在鼓舞着她。她从刚才站立的地方转回身,厚着脸皮走到我的桌前,用手撑在桌角上,低头以焦急的口气说,那怎么行呢?这个岁数保养才是最重要的。你能有什么事忙到连这个都顾不上呢?何况一周才一次,就那么两小时都腾不出来?
她在说后两句话的候,转过身看着周铸文和杨菴,希望得到他们的附和,但是周铸文和杨菴像没有听我们的谈话似的,在低着头忙自己的事。常天丽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她再一次提高嗓门,冲着周铸文和杨菴说,周铸文和杨菴,你们说对不对?
周铸文和杨菴不约而同地以一副茫然的神态望着我们,似乎在说,什么对不对?
看见他们表示的关注,常天丽更加兴奋起来,她煞有介事地说,你们说有什么比中年女人保养自己更重要的事情呢?你们说对不对,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女性,是不是?
周铸文和杨菴一面点着头,一面说是是是。然后他们重新低下头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于致太不象话了,他竟然也不关心你的脸色……这个女人突然间冒出的恶意提醒,使我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我怎么能忘了于致呢?我如何忘了呢?在多日的压抑中,在人前我终于能够平静地工作后,这个女人总是在出其不意地提醒我的伤痛,揭开我的伤疤。使我在工作的间隙里,仍然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墙上的表已经指向十一点了,我想,快下班了,我要赶快离开这个恶毒的女人,因为从这个女人脸上的亢奋表情判断,接下来不知她还会有什么花招羞辱我。然而,就在我收拾桌子,准备起身时,常天丽突然再一次高兴地喊起来,周铸文,杨菴还有雨蘋,今天我请客。吃饭后,你们陪我们去做美容,如果还有时间陪我们去逛街,好不好?
我第一个将她的邀请拒绝了,接着周铸文也称自己有事,只有杨菴欢快地接受了。常天丽是那种极富战斗精神的女人,在她的心目中,没有比与人斗心眼,斗心智的事情更让她快乐了。她软硬兼施,以半撒娇半无赖的手段硬是将我拖上了她叫的出租车,然后周铸文在我上车后也怏怏地上了车。我坐在后车座上,心里充满着对常天丽的极度愤怒和对自己的失望:我总是在常天丽的面前被动挨打。我知道常天丽今天请饭并不是目的,她让我到美容院才是她真正的企图。要么我做不起美容,好让我在同事面前丢丑,要么我打肿脸充胖子让自己难受。我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给我留一点面子,留一点余地,她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落井下石。就在我不停地想着接下来如何应付常天丽的美容邀请时,我发现出租车停了,而且停在了我家宿舍楼下。等我看见常天丽那扭过头的白脸时,我突然间明白了常天丽的用意。
几乎同时,常天丽那欢快的声音穿过车内暖风的嗡嗡声,飘向耳朵,她说,快上去,拿你的美容卡吧。
我哪里还有美容卡,上个月我就买不起了,甚至在与于致决断的那天就决定了我的生活只能如此俭朴。因为我自己的工资几乎连我与儿子的正常开销都有些吃紧,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奢侈当然就再也不是我这样的女人享得起的了。但是,我知道这种状况永远只能是我的一个秘密,我最不能说给的人就是常天丽。
在常天丽再一次催我回家的声音落下时,我带着讽剌的口吻说,算了,我那家美容院怎配得上你这样的贵夫人呢?还是去你常去的那家吧!
我想我的回答一定是出乎常天丽的意料了,她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我想她刚才一定在预测着我拿不出美容卡时的尴尬,并为自己的阴谋得逞而得意。汽车重新开动了,常天丽也反应过来了。她没有扭头,冲着前方以欢快的口气说,这样吧,名族丽人新开了连锁店,正推出一项新产品,我们干脆去试试好不好?我没有表示反对或者不反对,我在想着挨一会儿算一会儿,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有一点,那就是,我不能输在她的面前,不能让她当众看我的笑话,即使我花完今天上午刚发的工资,我也要争这一口气。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采用常天丽的一贯作风,在满面笑容的掩盖下出了一口恶气。因为我点的两个菜,常天丽多花了将近二百多元。然而,就在我暗自窃喜,感到寻到了一点心理平衡的感觉时,常天丽却只淡然地说了一句话,便重新让我有了一种失败的感觉。她说,不要紧,我老公能报销。
我没有在周铸文和杨菴面前丢脸,也没有让常天丽看成笑话,但是为了这份所谓的面子或者是虚伪或者是自尊,那天中午花去了工资的将近二分之一,其中做美容花了一百五十元,买鞋花了三百八十元。这个结果却使我那个月的生活几乎陷于食不裹腹的境地。尽管生活费已经少得可怜,但是当初那个不能因为失去丈夫让儿子生活水平下降的誓言,使我在保证儿子仍然能吃到新鲜果蔬的情况下,只好勒紧自己的裤腰带。从穿上那双漂亮皮鞋的当天,我便买了一颗我最讨厌的大白菜。然后,在那整个月的饭菜中,我都是在儿子吃完饭后,才吃我的那碗白菜就米饭,唯一调换口味的便是曾经吃过几斤稍贵于白菜的土豆。我不知道下岗工人的日子是不是也是这样艰难,但是在我吞咽那一片片难以下咽的没有油水的大白菜时,我感触最深的便是,有钱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月的噩运似乎还没有完,当我一天天数着日子等待着发薪日的到来时,儿子有一天下学突然说需要三十元钱,班里要开圣诞联欢会和庆祝元旦。我知道元旦来临时往往工资发在元旦以前。但是现在离元旦还有七天,而我的手里只有四十五元钱了。我一遍遍摸着那薄薄的几张纸,感到万分为难。取银行的存款,显然要损失利息,这对收入微薄,生活艰难的我来说,那点利息也是难得的。因为就我目前的状况来看,几乎看不到任何能改变目前处境的可能,更没有为儿子未来上大学存下钱的可能,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银行里的那五万元几乎是我能供得起儿子上大学的唯一支柱。因此在我还没有其他收入的情况下,我是不能动它的。
我一咬牙,在给了儿子三十元钱后,我竟用剩下的十五元钱一直支撑到元旦前一天发薪日。而那几天,鬼才知道我是怎样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