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身体状况随着生活的艰难,随着我撰写课题的进展日益变坏。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坚持下去,因此我仍旧在做好儿子爱吃的菜时,便把儿子叫来让他吃饭,我在他吃饭的当儿,用正在做另一个菜的假相等着儿子离开饭桌,而后端起一碗干巴巴的米饭,或者拿起那份馒头。如果偶尔被儿子发现我简单的饭菜,我便假借自己胃不好医生让我少吃带油食物而搪塞。因此,坐在狭小的餐桌边,我常常一面吞咽着清苦的饭,一面因为痛恨于致对我们的绝情而悲愤交加。为了改变这种心情,我只好在吃饭时候常常拿着我的书稿,一面吃饭一面思考接下来的思路,以转移自己因为生活艰难而来的悲伤。
我一直认为儿子是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孩子,因此,所有生活的变化以及由此而来的困顿我都不敢让儿子有所察觉。我希望他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在充满鲜花和爱的环境里生长,因为生活的富足而无忧无虑,因为成长的顺利而在成年后对童年充满美好的回忆。然而,当那一天我在厨房里正低头一面扒拉着米饭,一面改着稿件时,突然被身后一阵辍泣声打断了。
我吃惊地回过身,发现儿子正无限伤心地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竟然正流着一串串难过的泪水。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儿子或者考试没考好,或者是在学校受欺负了。但是当我起身走向他身边伸手想安慰他时,他突然以一种拒绝的神态躲开了我,然后站在饭厅的角落里用一种受伤的眼光一面哭泣一面看着我。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脾气与于致一模一样的儿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像我经常难以猜出于致在想什么一样。就在我试图搞清楚儿子伤心的原因时,他突然停下了哭泣,从我的身边冲过,端起我吃了一半的白饭说,你为什么只吃这些?
我恍然大悟,就像以往一样轻松地说,我不是说过吗,我的胃不能吃油,那怕是菜里的油。
撒谎!他突然大喊一声,将那只碗“哐”地放到了桌上,有几粒白莹莹的米从碗里跳出,轻轻落到桌上。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儿子挂满泪水的白嫩小脸。在印象里,儿子像他的爸爸一样,内向和好学。但与于致不同的是,他总是给人一种胆小、柔和的感觉,当然更没有如此对我说过话。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为什么?你不喝牛奶告诉我你的胃不适应了,你总吃大白菜告诉我你爱吃,你不吃菜还说是医生不让你吃。你一直在骗我,你是骗子。
儿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哭得更厉害了,泪水不断汹涌而出,滑过脸颊、下巴嘀嘀哒哒地往下落着,在客厅日光灯的照耀下,折射出不同的光泽,像一枚枚小小的五彩珍珠。我感到鼻子开始发酸,喉头哽咽,但是我仍然压抑着内心正在澎湃升起的悲伤。我说,怎么是骗你呢?妈妈这一阵子确实……
骗子!儿子一面哭着大声打断我的话。他那仍然带有奶味的童声像一只嘹亮的风笛穿过我的耳膜,扎进大脑神经,扎进泪腺,我感到几个月来堆砌起来的墙正在变得摇摇欲倒。儿子在不停的哭泣中断断续续地指责我,你不喝牛奶,不吃菜是因为你的生活出现了困难,是因为你和爸爸出现了问题。
我再一次被儿子的话所震惊,也被自己对儿子的忽视所震惊。我没有想到儿子的逻辑思维已经变得这么好,更没有想到儿子已经会通过自己的观察进行判断了。看着儿子难过的样子,我真得不忍心让幼小的他过早经历生活的坎坷。于是,我咬了咬牙,拼命忍住即将崩溃的情绪说:
儿子,妈妈没有骗你,我和爸爸挺好,没有什么问题。你爸爸确实去北京进修了。
在说到后两句话时,尤其是说到“爸爸”那个词语时,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忍着的泪水突然间像两颗沉重的石子儿从眼睛里滚出,使我一时间来不及阻挡和遮掩。我迅速转过身子,走向桌子的另一边,开始一页页翻阅桌上的稿件,想以此来镇定情绪。儿子仍然在辍泣着,像一只小猫悄然移到我的身边,抱住了我的胳膊。我听见他尖细的嗓音透过我软弱的脊背,在我的身体里刺痛着我的神经,他说,妈妈,我不要你那么艰难,我不要你那么苦……
不知是被儿子真挚的情感所打动,还是为自己多难的命运而难过,我终于再也无法平静下去,捂住嘴巴无声地哭了起来。我已经没有办法再隐瞒下去了,既然儿子总有一天会发现我们的处境,既然儿子已经开始面对现在的处境,那么,我还有什么必要隐瞒呢?灾难已经铸成,我们还得生活,而未来生活的关键就是挺过去,或许走过一劫,便有另一重天在前面等着。于是,在经过一阵揪心的哭泣后,我终于平静了下来。我转过身来,扶正儿子的脸,用一种不易察觉的口气镇定地说,儿子,妈妈不怕苦,也不觉得苦,只要是为了你,妈妈什么苦都能受。只要你好好上学,只要你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妈妈就是沿街乞讨都不怕。
得到我对家庭离异的确认,儿子似乎一下子崩溃了。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胳膊,似乎怕我会突然消失一样,含糊着声音,大哭起来。时间一秒一秒地流着,儿子脸上的泪水也一滴一滴地淌着,这两种毫不相干的东西,似乎正溶在一起,化作某种尖利的武器,戳向我的心。不管我的心多痛,我只能告诉自己说,生活本来就不是永远阳光灿烂的,世界也不会到处是鲜花的,既然人生本来就有残酷的一面,那么,过早地接受生活的磨难,也许并不一定是坏事。让他哭吧,如果哭能够释放悲伤,缓解痛苦,那么让他哭个够吧!
几分钟后,他的哭声终于变弱了,他一面不停地抹着涌出眼眶的泪水,一面摇着我的胳膊央求着说,妈妈,我不要你那么苦,你跟爸爸和好吧!
我低下头看着他浸满泪水的脸,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无奈中只好长叹一声,你太小了,还不懂大人的事情。
他突然松开我的胳膊,抬起一双斑斑泪眼冲我大声嚷了起来,你们为什么总是把我当成孩子?你们离婚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当我再一次重复着那句老话,你还小,怕你受到伤害时,他的情绪再一次高涨起来,像火药被突然点着一样。他小脸涨得痛红,激动地咆哮起来,我告诉你我已大了,我什么都懂。既然你们给了我这个家,那么,你们拆这个家的时候也就应该跟我商量。你们既然觉得告诉我都会伤害我,那为什么还这么做呢?这难道就不伤害我了吗?
不知道儿子是从电视里还是书本学来的台词,或者是自己那个奇怪的小脑袋里产生的语句,我竟然一时被儿子诤诤的辨理说得哑口无言。此时他已经不哭了,激动的情绪已经从悲伤转变成了愤怒,甚至仇恨。他站在我面前,像一个红眼的仇人向我大声地挑战,他说,我告诉你们,你们用对我最大的伤害来伤害我,我也会用对你们的最大的伤害去惩罚你们。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从今天我再也不好好上学了。
刚才因为提起婚姻,提起生活的艰难所引发的种种痛苦在一瞬间随着儿子话题的转移而消失了。对唯一的儿子所寄与的厚望被儿子这句报复的话一下子惊醒了,我心中几个月来的怨气和愁闷突然间转变成一种恼怒,我瞪着眼怒目相向的儿子,大声警告地吼了起来:
你再说一句!
儿子并没有因为我的愤怒而恐惧,反而像一个受伤的小豹子,扎煞着毛发,以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向我迎着,他用尖细的嗓音几乎超过我的声音嚷着,我就是要惩罚你们,我就是不好好上学。你们让我难受,我也不让你们好受!
迅速升腾的恼怒使我一步逼到儿子脸前,举着胳膊气势汹汹地吼叫着,你再说一遍!
儿子再一次涨红着小脸,挺着胸膛,以在电影中见过的那种誓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向我挑战着,他大声宣布,我就是不好好学习,只要你们不和好!
“啪”,我一个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脸上。等反应过来,儿子小脸上已经出现了红红的指印。我不知道幼小的儿子为什么对我们的离异抱着如此大的仇恨,在那一刻,我几乎忘了儿子小小的心灵所受的伤害,只是为他对我们这种自毁式的报复而愤怒得无以复加。在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容忍儿子的任何报复,可以容忍他背叛我对他的爱,可以容忍他长大后视我做路人……但是我唯一不能容忍的是他自暴自弃。
虽然如此,我还是为自己的巴掌后悔了,毕竟那是儿子的气话。在我明白目前儿子幼小的心灵所承载的痛苦和伤害时,我为自己的巴掌而难过起来了。我冲过去伸出胳膊准备搂住儿子,然而,他那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射出的却是仇恨的光亮。他迅速从我身边跳开,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样的东西,扔到我面前,然后,像一只敏捷的兔子一跃而起,跑过过廊,拉开门跑了出去。
门在前面砰然关上了,我那只抓儿子扑了空的手碰到了冰凉的门上。已经多少年了,似乎从儿子正式步入学校后,我就再也没有伸手打过儿子,不管他如何淘气,也不管他犯什么样的错误,我都能理智地用讲道理的方式说服和管教他。儿子并不像一些独生子女一样被娇贯得蛮不讲理。他要强,上进,而且非常要面子,只要道理说通了,不管如何委曲,他都能接受。我想,一定是家庭的破裂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幼小的他还没有能力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才做出那种激烈的反应。
我打错儿子了,当我带着儿子的棉衣从家里奔出时,我一直在后悔刚才的行为。寒风像刀子一样在我的身上割着,这让我更担心只穿着件毛衣的儿子是否会冻病。我骑着车子第一个反应是围着宿舍楼转了一圈,然后围着宿舍所在的街区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儿子。望着黑沉沉的夜幕,我感到一片恐惧,不知道到哪里寻找儿子。我再一次扩大着搜寻范围,然而一圈下来仍然没有收获。这时,我突然希望儿子自己想通了回去了,就像原先有时赌气离家一样,往往在楼下转一圈便回去了。想到这里,我满怀希望地冲回家,打开门,但是,我再一次失望了。因为家里除了刚才我离家时换下的拖鞋在过廊里东一只西一只摆着外,其它没有什么变化。虽然如此,我仍然不死心地抱着棉衣从过廊走到儿子卧室,希望能有奇迹发现。然而,儿子屋里除了桌上摊开的作业外,没有踪影。
夜越来越深,儿子一直没有回来。在这期间,我翻出儿子的通迅录,拼命地打着所有的电话号码,但是没有人知道儿子的下落。我又翻出自己的电话号码,也没有找到儿子。已经两个小时了,我的心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变得焦躁不安。当我走到餐厅,准备再到厨房时,突然看见地上躺着一只白皮信封。我才想起那是儿子临出门前扔到我面前的。我迅速俯身拾起,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千元人民币!还有于致的一张字条:儿子,好好学习!争口气!
我一下子明白了儿子为什么突然猜出我们问题的原因,因为他觉得那个被我说成“在北京进修的”爸爸竟然回城不回家,而且让他捎钱,这都足以引起他的怀疑了。
一遍遍数着于致送给儿子的生活费,仿佛在抚摸于致棱角分明的脸,而那有限的几个熟悉的字竟然使我想起于致写字时那张宽大的手,我一下了哭了起来。我感到自己非常想念他,想念与他一起的生活。尽管他总是很忙,尽管他大丈夫主义,尽管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他家里的一个大件,比如冰箱,电脑等等,虽然有时有些失落,有些寂寞,但毕竟我还是有主心骨的,那种无可辨驳的安全感和依赖感使我感到踏实和安稳。而现在,我自己倒是再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了,但生活的艰辛已经使我几近垮掉了,我真得希望能够回到与于致在一起的日子,像儿子希望的一样,与他能够和好。
泪眼模糊中,我再一次注视着一张张解救我与儿子眼下困难的花花钞票,我的心突然抖了一下,我拿起儿子的棉衣,几近疯狂地冲了出去。
我在于致的办公室门口发现了儿子。
到现在我仍然想不通,那个晚上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不管是关系远的还是近的几乎都找遍了,唯独没想到找于致。这个对我们来说近到与我们曾经亲密无间,血脉相连的人,说远又远到让我怨恨得不愿想起的人,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是我对他的怨恨让我不愿意想起他?还是由于压抑对他的爱和思念让我不敢想起他?抑或是因为我撒谎骗儿子说他出去进修了,认为儿子不会去找他?甚至当我突然看见他留给儿子的痕迹时,我还没能立刻反应到儿子应该去找这个人了。
顶着寒风穿行在夜晚的街道,我感到自己是那么软弱。因为这条熟悉的街道是通往于致单位的,因为于致这个名字仍然深深地触动着我的心。我想起他第一天到这个单位上班时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他说那是他做梦都盼望的一种工作和工作环境,我想起他第一次邀请我上他的办公室看他的办公条件……当然,我也想起那个晚上我像一个幽灵到他办公室试图与他和好时最后努力的情景……已经几个月了,我没有听到过他,没有看到过他,甚至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突然非常惦记他过得好不好?他是否还住办公室?他的衣服自己能不能洗干净?他能不能为自己做饭?……这一连串的问题折磨的我肝肠寸断,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爱他,而且很深很深。我不知道一会儿见到他,我应该与他如何说话,如何相处,我不知道他现在对我的怨恨和恼怒是否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因为儿子的受伤感到自责并因此产生一丝与我复婚的念头……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到了他的办公层。走出电梯门,在昏暗的廊灯里拐过弯,走到丁字口,当我瞄向位于拐角处于致的办公室时,我突然看见门前地下的小小黑影。我的心一瞬间加速了跳动,我飞奔过去。
廊灯因为脚步的震动而亮了,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见了蜷缩在于致办公室门前地上的儿子,像一只可怜的小狗,双手搂抱着双腿,已经睡着。看着儿子因为哭泣和抹泪而画就的大花猫似的脸,以及儿子身后那扇熟悉的门,我不觉也哭了起来。儿子醒了,似乎也忘记了临出家门时对我的痛恨,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扭回身看着于致办公室的门,似乎自言自语,似乎又是在问我,爸爸回来没有?等他看清那扇紧紧关闭的门时,他哇地一声哭了,含糊哭声中,他还在问着,妈妈,爸爸能在哪儿住啊?
我为儿子的问题更难过了,因为这岂是儿子关心的问题,我何尝不想知道他到底住到了哪里?在这深更半夜,我下意识地再一次扭回身看那扇紧闭的门,我多么希望现在奇迹出现:门突然打开,于致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回来时,儿子一反常态,坚决拒绝了我叫出租车的提议,裹着我给他带来的厚羽绒服坐在我的后车座上回了家。在儿子拒绝叫出租车的那一刻,我看见儿子那遗传了于致的忧郁眼睛里多了一种坚毅的神色,我知道儿子开始长大,我知道因为家庭的艰难,儿子开始过早地理解并接受生活的艰辛和无奈。
到达宿舍楼门口时,我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徘徊。我还没有来得及判断是谁,袁一林已经迫不急待地走到近前。他一边焦急地询问着怎么回事,询问着于致的下落,一边急匆匆地帮我推车子。不等我说明情况,儿子突然打断我,以极其冷淡的口气说,袁叔叔,谢谢你费心。我告诉你,我爸爸出差了,我刚才去同学家了。明白了,你就回去吧!我们挺好。
袁一林虽然已经习惯了儿子的不礼貌,但在这深更半夜里,好心跑来遭到这样的待遇,还是有些尴尬起来。我只好一边数落儿子,一边对袁一林说,实在对不起,劳你跑一趟。然后为了补偿儿子的无礼,我礼节性说了一句,上楼喝杯水吧?
不等袁一林说话,儿子又挑战似地说了一句,妈妈,太晚了吧?叔叔也该回去了?是不是?然后他扭回头盯着袁一林问道。
袁一林只好点着头说,是的,我该回去了,你们没事儿就好。说完,他低着头沉默了两秒种,然后又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们娘俩一眼,最后扭身走向路边的一辆汽车,钻了进去。一分钟后,那辆黑车便在一阵轻微的发动机声中与远处的黑夜溶在了一起。
袁一林最后投来的那个复杂眼神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多年来,对袁一林,我一直背负着强烈的愧疚感和难以抚平的良心债,这使我在与他的交往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讨好和曲意奉迎他,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稍稍缓解一下良心的不安。十几年前,我与他一同就读于同一所高中的同一个班级。我俩的成绩几乎都排在班里的前五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从讨论作业,研习难题,发展到彼此欣赏,彼此牵挂。这种结果直接导致了我们在报考大学志愿时,填写了同一所大学。就像老天的安排,我们在同一天收到了这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从这天起,我们的关系有了质的改变。因为我觉得那一纸通知书,就像袁一林形容的一样,无疑就是老天颁发给我们的恋爱通行证。于是,进入大学,我们同时也进入了恋爱季节。人们说恋爱的天空都是多彩的,那时候我发现我们的天空真得五彩缤纷,斑阑多姿。从高考的重压下解脱出来,我们像刚刚从阴郁的地下长出的两株小草,一下子发现生活的空间原来这么广阔,生活的乐趣原来可以这样多。我们从学校课堂、食堂到星期天的郊游,甚至影院、公园、湖边都留下了快乐的身影。或许,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快乐的一切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掉。然而,越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越是容易出其不意地发生。
就在我们自由自在地享受青春和生命赐予给我们的幸福的时候,于致有如上帝手里扔出的一颗石子,砸进了我们平静快乐的大学日子,我恋爱的小船在一夜之间改变了航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我以疯狂的激情,不顾一切背弃了相恋三年的袁一林,投进了于致的怀抱。
我能想像袁一林所面对的悲伤境地,但无法弥补自己对他的伤害。这种良心上的不安,使我在与他日后的相处中,始终无法坦然地面对他。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为他做点什么事情,或者帮他组织一个美满的家庭,以减轻自己良心上的不安。当几年后袁一林带着漂亮的女儿和妻子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时,我发现自己终于从多年的良心负担重压下轻松吐出了一口气。我们的关系,也随着他的前嫌尽释,随着他与我们正常交往的恢复而彻底正常了。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儿子似乎从小就对袁一林有着极强的敌意。如果追究这种敌意的源头,似乎并不是后天什么原因造成的。记得袁一林第一次见到我儿子时,他还不到二岁,袁一林兴奋地抱着儿子,却被他撒了一身尿。即使平常的日子,袁一林每次过来都给儿子带着小礼物或者小食品,儿子只要吃完食品,便会对他产生不恭。有时我想,是不是于致与袁一林当初因为我的缘故所结下的怨结,通过于致的血液传给了儿子?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原因可以解释了。至于今天夜里,儿子拒绝袁一林的激烈态度,我日后才想起,他一定意识到他的妈妈已成了一个单身女人,而他,作为儿子已经承担起“保护”妈妈,禁止其他男人对妈妈走近的任务了。
到腊月了,这在农村是准备春节食物的开始,也是农村最寒冷,尤其对老人来说最难度过的日子。对于家乡,我内心深处除了儿时快乐的童趣忆记,便是对贫穷刻骨铭心的体验了。其中让我体验最深刻的除了饥饿就是寒冷。因此自从来到城市,在发现还有这样温暖的冬天后,我就一直向往着有朝一天能让辛苦一生的父亲也来享受这种生活。在我与于致的生活越来越好时,我曾经在好几个冬天来临之前打电话让父亲来过冬,然而,每次老父亲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来成。不知是父亲天生没有享福的命,还是老天故意跟我过不去。当我失去于致,一时没有能力赡养老父亲时,却意外接到了父亲要来城里的电话。那是腊月初三,父亲突然打电话,说要来城里过冬,甚至过年,因此不准备买过年的食品了。
拿着话筒的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不仅没有更好的经济力量让父亲享受一下标准的城里人生活,而且我还顾忌与于致的事如何隐瞒。但是,既然年老的父亲终于下决心要来城里了,我知道不管如何艰难,我都要度过这一关,背负起这个对我来说有些沉重的负担。
父亲是一个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贫瘠的土地,从中获得的仅是温饱的生活。他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精彩,也想象不到外面的生活如何富足,当他第一次进城,从炎炎烈日下走进我家开着空调的客厅里,竟大吃一惊地问我,世界上真有这样奇怪的东西,能让人像过秋天一样凉爽?甚至当他听说城里人每个月的消费几乎是他全年的消费时,他都叹息了好半晌。
父亲终于来了,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老式提包,蹒跚着从车箱里走了下来。当我在站台上一眼看见这个典型老农民熟悉的脸时,我的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记忆深处,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离家上学时,我是在火车的加速中,看着这个身影流泪离开的,只不过那时的父亲腰板挺直,脸颊红润;第二次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于致出国前,父亲从偏僻的农村穿着一身崭新但土得掉渣的衣服一脚跨进我家门坎的那一刻,而那个时候的父亲依然精神焕发,身体硬朗。然而,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却是满脸皱纹和佝偻腰背的衰弱老人。
他站在我对面,像我一样在笑,像我一样也泪花闪闪。松垂的眼皮下两滴沉重的泪水在不停地打着转,几乎看不清眼泪后边的眼睛,这使我搞不清是那两滴老泪浑浊的缘故,还是那两只衰老的眼睛变得浑浊的缘故。我拿起父亲沉甸甸的袋子,丝毫不顾忌行人奇怪的眼神,拉着父亲粗糙干硬的大手向外走去。记得在上大二时,我开始产生一种因为出身农村的自卑和虚荣,在工作后,尤其在常天丽的鄙视下,我曾经一度对自己的出身产生了怨恨,为此在几年前我就为父亲买过一身城市人的衣服,以备父亲来城时千万别再像那次来城时穿着了。看着父亲在那身又明显过时的衣服包裹下所暴露出的滑稽,我心里流淌的却是难以说清的疼痛。我明白父亲是如何费尽心机想打扮得城市化一些,以不给在城里的女儿丢人的心情,但这却使我倍感自责。
父亲安顿了下来,在与儿子的欢声笑语中,度过了第一天。当父亲问到于致的情况时,我与儿子统一的口径是,于致出去进修了,由于学习很忙,假期都可能回不来。父亲没起什么怀疑,而是安下心来准备在城里过一个享福的春节。他或许从来都没有想过他的独生女儿会成为一个离婚的女人,一个在他的传统保守思想里被认为是被休掉的女人。但是无论如何,我还不能让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父亲立即知道这回事,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比要他老命还残忍的事情。
当天晚上,我花掉七十元钱,为父亲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看着满桌飘香的菜肴,以及儿子的馋相,我心疼极了,因为我已经近半年没有与儿子吃过如此丰盛的饭了。父亲尽管很心疼我的破费,但显然以为女儿日子富足,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晚年的天伦之乐。
日子一天天在我的算计中熬着,为了不引起老父亲的怀疑,我的钱包也一天天在迅速地瘪下去,我不得不暗里紧缩开支,生活质量也开始逐渐下降。在我准备动用于致给儿子的生活费,以保证生活别降得太多的时候,突然又收到了保险公司的催费单据,这可真是雪上加霜,我只好把于致给儿子的最近三个月的生活费取出缴了上去。这样一来,我又落到了几个月前被常天丽逼迫买鞋时的困难境地。特别是,又到了儿子缴纳新学期的书费和假期补课费的时候了,这使我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终于迈进银行从离婚时所分的五万元存款中取出了一部分。
虽然如此,我还是尽可能从自己的牙缝里节省着生活费用,因为这对我已经习惯了。特别是,在没有其他收入的情况下,我知道那点存款以及现在的收入,对于未来的负担如何可怜。除了儿子的生活、教育各项开支,只父亲有可能遭遇的疾病一项,就可以将我彻底打垮。在对未来的这种担忧中,我只有咬牙勒紧裤腰带,强撑下去。因此,只要有可能,我总是先做两个好菜,让父亲与儿子边吃着,边做剩下的菜。当他们两人都基本吃完以后,我才就着最差的菜吃些主食,甚至只吃一些干巴巴的米饭,或者馒头。为了不引起老父亲的怀疑,我再一次像当初隐瞒儿子一样编出谎言,说自己的胃有一点毛病,不能吃带油的东西。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和心情,没有经历过生活困苦的人是想象不到的。因此那时我最喜欢听的一首歌便是满文军唱的《懂你》。特别是相配的MTV画面是我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九香》的片断镜头。只要我听到这首熟悉的旋律,便会迅速想起宋春丽饰演的母亲在孩子们上学后用舌头添碗里剩下的米粒充饥的情景。我觉得自己都快成为这样的一个母亲了。
困难的生活过起来总感到缓慢,而这种缓慢的日子还是一天天挨到了腊月十五。尽管我费尽心机地掩盖生活的困顿,最终还是被细心的老父亲感觉到了。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正在卧室里奋笔疾书写稿子,老父亲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他坐在我的身后沉默了好几分钟才说话。
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
正在埋头写作的我听见父亲出乎意料的低沉问话,不由得从书稿上抬起头,扭回身。这一看不要紧,我突然发现父亲衰老的脸颊上竟然正往下淌着两滴老泪,在台灯照耀下,正如两粒圆圆的豌豆在纵横交织的皱纹里缓缓蠕动。我一时晕头转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慌忙跑过去,因为我很少看见父亲流泪的样子,这使我在惊吓之余,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父亲没有理睬我的慌乱,他推开我为他擦泪的手,用自己的一只青筋暴突的手颤颤微微地一面擦着一面说,于致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父亲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但是没想到父亲察觉得这么快。因此听到父亲的突然提问时,我还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付,只是本能地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以一副平静的神态坚持着当初的谎言。我说,没怎么呀!于致进修去了。为了使父亲更确信我的谎言,我进一步有鼻子有眼地撒谎说,于致前几天还往单位打过电话呢,说过年也许会回来。
那他为什么不往家打电话?为什么不给他的儿子打电话?
我张开嘴准备分辨,却被父亲迅速截住了。这时他的低沉语气已经不全是悲哀了,而夹杂了一种气恼。他说,那为什么家里没有于致的衣服和用品,甚至你和小晨晨都不提于致。
我想起,自从于致离开,我便把于致不要的衣物和用品统统锁到了一个大箱子里,如果说我是舍不得扔掉的话,我想更确切地说,我总觉得有一天于致会重新回来,也许他会用得着他的旧衣物和用品,就像他真得去进修或者出差了一样,在内心深处,我是不愿承认他真得永远不回来的。特别是扔掉他的物品,对我来说,是失掉他本人后另一个痛苦。
不等我编谎掩盖,父亲又流出两行老泪,他一面不停地抹着泪水,一面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瞒爸爸了,你别忘了,你是爸爸从小带大的,从小到大你的一举一动,爸爸都能猜个大概。你只要告诉爸爸,于致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我意识到了父亲的误解,不但没有能够轻松地解释下去,却不知为什么像父亲一样流出两串泪水。父亲看见我的反应,自认为他判断准了,便更加难过地痛哭起来,苍老的声音满含压抑的痛苦,每吐出一个音节都像一滴沉重的眼泪,滴滴穿痛着我的心。我不停地告诫自己说,说出实情吧,以免父亲误会。但是我发现自己像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淹没了一样,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在我从哭泣中挣扎出来,盘算着向父亲说出实情时,儿子推门一脚跨了进来,看见屋内的情景,满脸的高兴一下子变成一脸的疑惑,那件蓝色毛衣上绣着小熊正憨态可掬地望着我们。我与父亲几乎同时停下哭泣,无声地擦去泪水。
屋内安静下来,我与父亲相互看了对方一眼,谁也没有找出接下来的话题。在过了大约两分钟后,儿子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突然挺了挺身子,迈着异常镇静的步子从门口走到我和父亲的中间。
他平静地说,姥爷,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知道的,其实,在你来的第二天我就想告诉你,也好让你早点面对这件事,只是妈妈不让。经过这么多天的生活和思考后,我已经习惯了与妈妈的生活,而且现在我也开始觉得爸爸与妈妈离婚并不是天塌下来的事情。我都能接受,姥爷你更能够面对,即使我们过得很清贫,我们照样可以快乐。
我大吃一惊,为儿子这番太过成熟的表白。我不禁仔细地观察起了儿子的表情。屋内的光线虽然不太亮,我还是清楚地发现儿子不管是在说这些话时,还是在说这些话以后,他的神态都平静如一池阳光下没有涟漪的春水,安静而堂皇地展示着自信和坚定,一如当年阴郁而骄傲的于致。窗外传来剌耳的汽车防盗声音,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心里一阵颤抖,似乎有一阵寒风正从身后顺着脊梁向上窜升,脖子顿时感到僵硬梗直。那是儿子吗?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吗?我问我自己。儿子又在向父亲说着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清了。从儿子倔强和刚毅的脸上,从儿子成熟和理智的言语上,我没有感到多少成长的喜悦,心头升起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恐惧和不安。
父亲惊鄂地瞪大了眼睛,泪痕斑驳的苍老面颊上像刚刚被一阵暴风雨吹打过,残留着纷杂潮湿的激动。或许几天来,父亲就一直在通过一星星一点点的痕迹试图寻找于致,寻找这个家庭已经发生的故事真相,但是他却做梦都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