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了李子峰将我送医院的提议,在他的搀扶下从他的家里出来,独自坐上他给我打的车,回到了家里。
我已经顾不得分析这样做的后果了,我也无法顾及聪明的李子峰是否会相信我的行为了。我只知道那夜无法接纳他,无法接纳一个与于致完全不同的男人。虽然那个午后,我曾经与这个男人成功地走进了性爱的世界,虽然从那天开始,我觉得已经喜欢上这个博学的男人,但是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的相爱需要了解的东西太多,真正的相互接纳需要熟悉的东西也太多了。现在回忆起那个午后,所有的过程简直就像是一场模糊的梦,我几乎想不起,我怎样与他搂抱到一起,怎样接受他的第一个吻,怎样与他的身体相溶在一起,甚至想不起我是否曾经看见过他的身体。或许那个时候因为生病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彻底失去于致被打击得晕头转向的缘故,我几乎不在乎身边那个男人是谁,只要随便一个能在那个时候拉我一把的男人,我或许就会投进他的怀抱。当然,还有一种或许,就是那还是冬天,一床厚重的被子将这个男人身体的缺陷,或者说将这个身体中与于致完全不同的东西全部掩盖在我的视线之外,我才能仅凭自己的感觉接纳他。但是,这个夜晚,当所有的背景都不存在的时候,当肉体毫无隐藏地暴露在眼前时,我还是一下子发现了于致在我心理上所造成的深远影响。
那天深夜,我在这种种思虑中失眠了。我几乎一夜都在想我们的关系,想我们的未来。当第一缕阳光悄然从沉重的窗帘透进时,我终于理智地做出了最后决定:我一定要再努力一次,因为我的书还没有出版,因为我不希望常天丽做我的上司。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面对李子峰,我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克制和掩藏的尴尬。我说不清是因为自己作贼心虚的缘故,还是他确实有了改变。我感到在他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的表情后边,有一种我难以读懂的东西若隐若现地生长出来。这种东西到底会长出什么果子,对我将会产生多大影响,我一直在不停地预测,但是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能猜准。在那段时间,我所有的努力只是竭尽所能地主动打电话给他,以暗示我对他的思念和保持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知道,唯有他是我改变工作,改善生活的希望。但是,就在我继续努力改善心境,准备再次接纳李子峰,从而等着他对我的许诺变成现实的时候,我的书,我的提职,提职后报复常天丽等一个个如意算盘却已经在一场场难以预料的阴谋中变得破碎不堪,像一场场春风摇动的月影,随着流风烟消云散了。
最初是从李子峰给我的电话越来越少开始的。我记不清我与他的电话联系是从我们关系发生质的变化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开始的,但是自从有了这个开始,我们的联系几乎达到五天平均有三个电话,而且细心的他总是选在儿子不在家的中午给我打来。我能感到他是真心的,但是真心到什么程度我又觉得难以把握。自从那个夜晚后,李子峰在连续两天的电话问候后,慢慢变得稀少起来,甚至十来天都接不到他的电话,我敏感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缝隙开始加大,同时我还嗅到了另一种危险临近的气息。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中午,我忽然接到李子峰的电话,他说已经为书稿出版的事情联系好了,并且要求我第二天带着修订稿到市郊一座贸易大楼附近等他,时间是下午三点钟。这个电话一下子又唤起了我对李子峰的信任和感激,我甚至为自己对他的误会自责了好一会儿。
这是一个阴郁的夏日午后。我着意修饰了一番,希望自己的外表能让李子峰喜欢。但是下午刮起了五六级大风,它不但将我的好心情吹得七零八落,而且将我费了好一番力气化好的妆也吹得乌七八糟。我穿着一件时尚的以白色为基调的裙子,优良的做工和典雅的款式,衬托得我顿时年轻和风雅起来,这一发现,让几个月来一直沉浸在灰暗心境的我,不由得增加了不少自信。
我没有骑自行车,因为大风会吹得我灰头土脸,我也没有打出租,因为我的工资使我只够维持起码的温饱和最后的一点点体面。我坐的是公共汽车,虽然需要倒车,但是我别无选择。挤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看着车外满街飞舞的灰尘和垃圾,我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文章——《拒绝贫穷的爱情》。作者在文章里自始至终表达了一个宁可不要爱情,决不要贫穷爱情的观点。是啊,贫穷怎么奢谈爱情?当有钱人在温馨的茶馆、酒吧、电影院制造出的情调里培养爱情时,穷人捂着可怜的钱袋子,一面谈论爱情一面算计着余下日子里的温饱,那种情景想来不仅滑稽可笑,而且可悲可怜!……说到底,爱情其实是一种奢侈品,一种富人才够轻松享用的精神食品。就像今天,当我倾其所有将自己修饰到最佳状态,却因为无钱享受高级交通工具,而变得风尘仆仆时,爱情又会打多少折扣呢?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在大风中贮立在指定地点,像一只浅色风标,在飞沙狂舞中翘首观望。街头行人稀少,偶有过往者都是匆匆的行色,更看不见像我这样着意打扮的女人傻站在风里。有大得惊人的雨滴夹杂在满天飞舞着的废旧塑纸和脏烂纸片中,从空中沉甸甸地落下,有的直线般砸落在头上,有的从斜里像一只乱撞的鸟冲向四肢。我一手捂着头发,一手挡着眼睛还在张望,但是飞沙漫天中没有李子峰到来的任何迹象。我既不敢躲起来,我怕或许那一会儿正好错过了所长,也不忍心回去,只好站在风雨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或许他正在路上驶过来。
雨点从最初没有节奏的噼呖啪啦声,慢慢加大加急,声音逐渐成为哗哗声。我终于一咬牙结束了这傻瓜似的等待,逃进了最近处一座大厦的屋檐下。透过身后干净的玻璃,我看见大厅墙上的钟表正指向四点五十分,那一刻,我擦着从头发上不断滴到脸上的雨水,低头看着自己已经淋湿并且粘在身上的衣服,觉得自己又可怜又丢人。
好在阵雨来得快去得快,大约半个小时后,暴雨急收,天气突然转晴,而这时,已经近五点半了。我从屋檐下重新走进清新的街道,再次满含期望地观望着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不得不承认,李子峰不会来了。我手提着被雨水冲过的小包,无精打彩地向着来路走着。我暂时不想乘车,因为在最后一刻,我仍然抱着一丝期望,希望他能在赴约的路上看见顺着来路走着的我。
我走了几乎一站地了,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半干了,但是仍然没有李子峰的踪迹。前边是一座刚刚峻工的大型建筑,巨大的广告牌上是一幅美丽的草原图。我猜想这座建筑一定是一个奶制品公司。在它旁边是一座豪华宾馆。就在我失望至极,并准备寻找车站坐车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似曾熟悉的人影正从这座宾馆里走出来,然后走到一辆车前坐进去开走了。
这是个似曾相识的车号。没错!是我们单位的车,而那个人是我们局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孙旭!
我脑中一下子有了答案:李子峰一定在这里开会,才把约会定到这么远的地方吧!然后我就给李子峰找到了没有赴约的理由:一定是会议临时没有开完,他才没有腾出时间赴约。
我为自己的发现而欢欣鼓舞起来,身体的劳累和精神的萎靡顿时也烟消云散,我迈开轻捷的步子,快速地走向宾馆,希望能证实这个判断,并且找到李子峰。但是当我迈进大厅,走向电梯间,等着电梯的时候,电梯门开了,一个漂亮的女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常天丽!
尽管我对这个女人一向存着极端的厌恶,但是在那一刻,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打算问一问会议的情况,顺便打听李子峰。但是当常天丽看见我后,我发现她白皙的脸颊一下子红了起来,特别是当我问她是不是开会时,她却支吾起来,而且一脸的尴尬。
她告诉我正在开会,然后又说,没有,接下来又说会已开完了。从她脸上的神态和结结巴巴的口气我似乎明白了我的处境:这是我最不应该出现的时间,我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事情。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就在我俩尴尬相向时,后边一位身穿天蓝色制服的服务小姐几乎是一溜小跑向我们走来。然后,她举起一个身份证样的东西冲着常天丽说,女士,你的那位朋友将证件掉在房间里了。
我与常天丽几乎同时下意识地望向那个证件,一眼看见那个照片正是我们的副局长。接下来,常天丽的脸红透了,像被人重重地掴了两巴掌。而我像一个偷看了别人隐私的小人,也不自在起来,似乎自己做了更见不得人的事。那时候我恨透了自己,因为我总是在关键时候,面临突然变化没有应变能力。我想向常天丽表白说自己不是故意到这里来的,也没有恶意,但是我听见自己拙嘴的解释越描越黑,我说,我就看见你了,别人都没有看着……
几乎在我的话刚出口时,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自己:
蠢猪!
这个倒霉的午后,我不但没有等到李子峰,反而遭遇到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情。尽管那并不能证明什么,更不能仅凭这些便肯定常天丽与孙旭副局长有什么事情,但是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和猜疑。在我对自己的无聊想法感到可耻和难为情的同时,这件尴尬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像一团乌黑的云笼罩在心头。但是,每当我仔细探究这件事情,这团乌云便又像水中映下的影子倏然消失。我了解常天丽,假如她与孙旭之间真有什么,那么她绝不会任我这出其不意的发现轻易结束。既然如此,她会采取什么措施整治我,那将是我难以预料的了。每想到这里,我便忧心忡忡、惴惴不安,我怕她,尤其怕她从暗中射来的毒箭,这种暗箭既无法预测,又无法预防。虽然我知道自己不会给她透露出去,但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向她做出这种保证,或者去告诉她我没有多想。那样的话,我就真得成了一头蠢猪。
我与李子峰的关系仍然不咸不淡地维持着,李子峰在向我解释了原因后,又恢复了我们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一边努力有意识地从身心上消除于致的影响,一边等着与李子峰再次相约的机会,等着李子峰再次帮我联系出版的事情。就在我一心一意地盘旋着这两件关乎我的生活和工作的大事时,我再次感到了周围的变化。首先是周铸文对我的态度。原先周铸文是办公室里与我关系最好的一个。所谓的最好并不是指我们的私人关系,而是我们的脾气和秉性极为相近。他不但与我一样不善与领导相处,而且与我一样清高和自傲,这使我们在一些事情的看法上,待人接物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但是,不知从那天起,周铸文突然不再愿意搭理我,即使偶尔接我的话茬往往又带着明显的讽刺和鄙视。然后我感到了杨菴对我态度的变化,甚至资料员瞿红、打字员陈楠等。我猜不透是我与李子峰的恋情让人发现了,还是其他的什么事让人误会了,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一时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当然更无法确定应该怎么做。
既然无法向别人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更无从解释了,因此,我只好用那句人人知道的名言安慰自己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吧!只要良心无愧就行。我与李子峰都是单身,我们有资格谈恋爱甚至结婚。我很功利地告诉自己说,我现在在乎的只有李子峰一人,在乎他对我的感觉和态度。
李子峰出差去了二百里之外的山野小镇开会。在周五的中午,他突然打电话问我,是否能安排好儿子,晚上去他那里相聚,共度周末。我别无选择,一口应承了下来。因为这是我验证自己长时间心理调整后是否能接受他的好机会,也是我唯一可以催他帮我联系出版的机会。放下电话我便坐车到了儿子的学校,并给儿子做了解释和安排,在儿子的允诺中,我搭上了去小城的长途汽车。
秋天的午后,天高云淡,不时有排列齐整的大雁像一队黑色的骑兵掠过头顶上空,消逝在南去的云层里。大地一片成熟的色彩,使昏昏欲睡的我感觉像滑行在一个熟悉的梦里,我想起了家乡年老的父亲,想起了在父亲的背上走过的无边无际的金黄岁月……我突然感到胸中一片疼痛和烦燥,因为我还想起了第一次拘谨而羞涩、惶恐而不安地坐在于致身边去他家乡时的情景,那也是这样的一个季节。然后,我发现自己的眼晴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潮湿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日子的努力,我还是没有成功地将于致彻底忘怀。
两个多小时后,我终于站在了燕凤山下的小镇车站。眼前一片清新如洗的风景,满山的秋景被乳白色的云雾笼罩着,使多天来的压抑和不快一下子溶化在这如画的风景里了。当我四处张望着辨别方向时,一眼看见站在一颗蓬松着满树深绿的大树下的李子峰。他正在微笑着注视我。
说不清是这山野的风景使心情变得浪漫了,还是离开城市使人身上的束缚消失了,我们几乎同时高高举起胳膊向对方大声招呼起来,然后像两个兴高彩烈的孩子,毫不遮掩地向对方跑去。
下午,我们穿行在绿树掩映的山间小道,爬了两座小小的山头,在山间小溪的阵阵流水声中没有顾忌地说笑着,尽情享受难得的悠闲和轻松。自从与于致离婚后,我觉得自己的全部生活内容除了痛苦,便是无尽的奔波,似乎已经忘记了生命本身应该享有的快乐和幸福。当暮色慢慢从空中随着飘行的白雾悄悄浸染满山树木时,我下决心,我要接受这个聪明博学的男人,开始新生活。
晚上,我们没有随会议吃饭,也没有回会议安排的房间。他带我来到了另外一座小型宾馆。我们到达的时候,已过了吃饭时间,因而装饰别具风味的餐厅里就餐者寥寥无几。李子峰要了三瓶啤酒,到八点半的时候,我们已经喝了二瓶。尽管我酒量有限,但是为了李子峰的好心情,为了浪漫的相聚,当然在我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我希望喝得越多,脑子越糊涂,那也许使我更容易接受他,以免再出麻烦。
也许出于害怕重现那个夜晚的情况,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在结帐时,我以明早也许用得着的借口特意又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罐饮料,然后提到了他事先订好的房间。那是一个很宽大的双人间,虽然硬件基本上一应俱全,但洁静程度还是比城市里的宾馆差了一点。但这种状况并没能对我产生多大的影响。因为我所有的心绪又从刚才的快乐转成了惶恐,我担心我的表现不能让李子峰满意,担心自己心理上的障碍使我又跌入那种尴尬中。
李子峰或许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或许是为了缓解突然进入这一狭小空间后我们之间出现的紧张气氛。他突然将我手中的啤酒拿了过来,然后倒了两杯酒说,我们再喝一杯好不好?
事情一时间按照我的愿望在继续发展着,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感到自己正从刚才的惶恐状态中摆脱出来,并在不知不觉中,依偎在了李子峰怀里。如果我们一直像这个下午和晚上一样躲避着敏感的问题,糊里糊涂地继续着我们的游戏,或许我会在这种交往中慢慢克服身心上的障碍,彻底爱上面前这个男人。但是,我们两个或许都不是那种容易糊涂的人,更不是那种容易迁就错误的人,这都是因为我们都有着聪明的大脑和对自己不容忽视的责任心。于是过去预感的一切在我们之间就这样来临了。
我斜靠在他的怀里,眯着眼睛沉醉在他温情的甜言蜜语中,恍惚间像回到了青春季节,依稀正在做着一个恋爱的梦。一串串情意绵绵的话语在我脸的上方漂浮着,像一朵朵芬芳的花朵正在开放。在这样的梦境里,他问了我一句所有恋人和情人都常挂在嘴边的话,他说,你爱我吗?
我没有犹豫,像往常一样,继续眯着眼睛不加思索地顺口答了一句,当然!
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满足的神情,而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说,睁大眼睛看着我,回答!
我从沉醉中一惊,顿时像惊梦一样睁大了眼睛。几乎同时,不知是从他刚才的声音中,还是从他现在的神情中,感觉到了异样和一种难以猜透的东西。我来不及思索,只好努力装出一副迷恋的样子,答道,我爱你!
但是,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原来那种难以克服的障碍突然间像一只被抛进来的巨石砸进了我的胸口,我一时感到心慌气短,不得不强作欢笑,掩盖着脸上的尴尬。
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是命运注定的事情,不管你如何努力,恐怕也难以改变。尽管我努力改善当时的状况,并一时成功地取悦了他,还是没有制止住事情的恶化。接下来他突然站起身,再次重复了那个夜晚试图抱我进卧室的愚蠢动作。那个夜晚那种难受的感觉一下子清晰地重现了,我想起他瘦小的身材,想起他窄小的肩膀,想起他瘦骨嶙峋的肋条骨……我感到自己好像突然从热浪里掉进了冰河,几个小时以来培养起来的情爱一下子随着这种感觉丢失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找都无法找回。
我被他跌跌撞撞地放在床上,却沉浸在于致情结中难以自拔了。我听到脸的上方传来的喘息声音,他说,睁开眼睛,看着我,回答我,你真得爱我吗?
我睁开眼睛,注视着俯在身体上空那张清瘦的布满许多细小皱纹的脸,感到是那样陌生。我几乎忘了这个身体枯干瘦弱的男人便是当年曾让我钦佩和畏惧的领导,我甚至想不起我此次来会这个男人的目的,只感到身体里强大的排斥感像一阵激烈的旋风刮得我无法自持。当他突然将我拉直身子,再次面对他那从衬衣里露出的高突锁骨和旁边那两个深坑,以及蔫垂的皮肤时,我第一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冒出了一句让我后悔了好久的话。
我说,你会娶我吗?
形势突变,我刚才被动的局面一下子变成主动了。李子峰接连咽了两口唾沫,却没有回答出我的问话。房间里一下子沉默了,在四散飘移的酒精气味中,这种沉默显得更像一颗悄无声息的定时炸弹,似乎在孕育着一个可怕的后果。外边不知何时已经下雨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正在穿透窗户敲打着这种沉默,像炸弹的定时针在嘀嘀哒哒催着。我们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谁都不敢动弹一下,似乎稍微的活动会引爆这颗炸弹。
最后还是李子峰从沉默中挣脱了出来,他从床边走过,拿起沙发中间小桌上那杯没来得及喝的啤酒一古脑喝了,然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又喝了。我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不知接下来用什么词来缓解这种尴尬,也不知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
眼看桌上那瓶新开的啤酒越来越少,我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糟,越来越慌。当李子峰伸手拿起那只差不多只剩下一杯酒的瓶子,仰头准备对着瓶子喝时,我终于冲破自己的心理障碍,跳下床从李子峰手里夺下了瓶子。
我以为李子峰会向我大发脾气,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突然踉跄着冲出了屋门。在我还没有确定是出去寻找,还是等待他时,他突然又进来了。这一次,他竟然抱了四瓶啤酒。
他放下啤酒,站在房间中央空地上,瞪着一双因为酒精喝得太多而显得空洞的眼睛说,你也来喝酒吧,不然我们怎么办?
是啊,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睡觉,我又无处可去,在彼此明白了尴尬的关系后我怎么办?于是,像一只病愈的动物,我小心谨慎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耷拉着脑袋坐到了他的对面。
一瓶酒很快在沉默中喝光了,当他打开第二瓶酒后,我感到了剧烈的头痛,而且胃里开始了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我不得挡住他伸来的酒瓶,拒绝再喝下去。他一反常态地抬起头,一扫斯文神态,冲着我大声吼道,怎么啦?利用够啦?
面对他突然的发难,我大吃一惊。但是我没有胆怯,或许这就是酒精的作用。我大胆地迎着他的眼光,也高声说道:谁利用谁?
你利用我!
他迅速接过我的问题,然后不加思索地说道,你利用我评职称,利用我出书,还打算利用我提职,对不对?
不知为什么,当他揭穿我的目的后,我的眼睛里竟然蓄满了委曲的泪水。但是到底委曲在什么地方我似乎又难以找到。尽管这样,我还是为他的指责愤怒了起来,我针尖对麦芒,丝毫没有妥协的念头。我大声地应答着他的问题。
我说,是的,我利用你了。但是你更卑鄙,你凭借你的职权玩弄女性,你凭借我对你的工作上的需求对我过分要求……
或许是卑鄙这个词用得太过分了,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过苛刻了,他突然愤怒地将手中半杯酒泼向我。
你是个小人,一个十足的婊子。常天丽说得不错,你本来不是一个好女人,否则,于致怎么会扔了你,否则你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职称与上司睡觉……
我的脸上不停地嘀哒着酒水,有的流到了半张着的嘴里,有的正嘀到胸前的衣服上,眼睛因为酒精的刺激变得疼痛和模糊。我为他用的“婊子”词语而气得浑身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
他仍然疯狂地渲泄他的愤怒,瘦窄的脸上因为气愤而扭曲变形,因酒精刺激而发紫,像一只枯瘦的秋后茄子。他仍然大声嚷嚷着说,怪不得你现在开始嫌弃我了,因为你现在睡上了更大的官了,是不是?他能更快地帮你实现你的愿望,提职,晋升!是不是?
泪眼模糊中,我再次大吃一惊。当明白他的语意时,我顿时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我一下子冲到他的跟前,抓住了他瘦细的脖子上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我跟什么更大的官儿睡了?你今天跟我说清楚!
你比谁都清楚!他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是一个文化人,一个领导,他像无数没有文化的男女一样,表现着他那粗俗的一面。
我气得七窍生烟,将脸几乎逼到了他的鼻子跟前,我说,你给我找出证人来,否则的话我要告你!
他没有被吓住,而是用鄙视和嘲笑的口气说,难道非要我告诉你是谁看见你从宾馆与领导一前一后走出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想起了常天丽与孙旭副局长从郊区一座宾馆走出的那个下午,我甚至想起了常天丽尴尬的神态,我还想起了办公室里周铸文和杨菴对我态度的变化……一切都清楚了。原来世间真有恶人先告状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常天丽会恶毒到这种地步,卑劣到这种程度。这种事情都可以做出,那么匿名信和拍照的事情绝对是她干的。在这一刻,我坚信我的推理和判断。
看着对面李子峰因为我抓提他的领子而变得鼓鼓囊囊的衬衣,我想向他揭发常天丽的恶毒行径,却看到了一副嘲笑和得意的面容。我一下子被重新激怒了,迎着这副嘴脸,大声宣布说,我愿意跟谁睡,那是我自己的事,所幸的是你没有资格管我!
说完这句话,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拾起床旁边的小包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我冲过光线暗淡的长廊,磕磕绊绊地冲下楼梯,最后在大厅里几位闲聊的工作人员好奇的眼神中冲出了宾馆。夜已经深了,在这种山区小镇里,贫乏的夜生活使周围显得寂静而幽深,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的意识一下子被浇醒了。我刚才干了些什么呀?我几乎承认了李子峰那道听途说的诬陷,我该怎么办?
在大约走了二百米后,我渐渐说服了自己,我告诉自己说,我一定要说清楚,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听任诬陷。于是我迅速扭身返回,一溜小跑进了大厅,然后冲上了楼。
我终于又站在了这间屋里。当我站在正疯狂摔打东西的李子峰跟前时,眼前的一切已经像经过一场打劫一般,变成一片狼藉:刚才喝酒的空瓶子滚得满屋都是,而那瓶喝了一半的啤酒正在沙发的一个角落往下滴着酒水,地上湿了一大片,床上的被罩也被抛了满屋满地,一个枕头正歪歪扭扭地挤在卫生间的门口,还有一条枕巾搭在了电视柜上……
站在这样一副画面里,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忘了返回屋内的目的,只是惶惑地看着那瓶正在滴着啤酒的瓶子,判断着李子峰接下来的行动。李子峰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面向我注视了将近一分钟。他既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只是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我。面对这样的沉默,我感到了一种危险气氛,觉得红眼的李子峰是否会杀掉我。然而接下来李子峰恶毒的话语很快便使我打消了这种想法。他说:
你后悔了吗?回来找我睡觉来了吗?为了你的出版?
我的愤怒似乎使他更加得意,他得寸进尺,仍然一字一句加重语气说,你不看看你的样子,一个半老太太,还想用色相勾引人……
我已经顾不得愤怒了,只感到脸颊像着火一样被灼得生疼,眼泪也瞬间涌满眼眶,我羞愤交加,拼命忍住泪水,咬着牙在脑海中寻找着杀伤力更强的话语。
我忍着激愤的情绪低哑着嗓音缓缓地说,你错了,我回来不是找你睡觉的,我是来告诉你,我一跟你睡觉就恶心。我痛快淋漓地骂着他,像他羞辱我一样羞辱他。在我不留情面的残酷打击下,他最后那点自尊终于也被打得七零八落,瘦小的身体开始萎缩下来。我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感到胸口顿时轻松了下来。接下来我像他一样乘胜追击,继续向着他心里最脆弱的男性自尊扎过去。我说,你也不瞧瞧你那副德行,你值不值得我勾引你!
他的脸像被血涂红了,就连光亮的头顶都在这种血光中映得恐怖起来。我再次感到了危险的临近,我突然觉得他也许会杀掉我,人不知鬼不觉,将我抛尸山野喂了狼。但是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害怕,而是倔强地硬着脖子像迎接屠刀似的,等着这个男人的发威。
酒精再一次刺激着他的神经,尤其是我苛毒的语言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小有地位的领导,而是跟我一样像素质低下的市井小民开始了俗不可耐的疯狂对吵,甚至说出了与他的身份、学识极不相称的话语。他冲到我跟前,咬牙切齿地说,我这副德行是不强,但是你主动跟我睡的!你可真不要脸!你不是想提职?想出版吗?我告诉你,即使你跟更大的领导睡了,也没用!
我气愤至极,大声喊道,你无耻!
他显然已经醉得很厉害了,竟对我所骂的无耻没有什么激烈反应,而是随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我就无耻了,而且无耻到底!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你就别想露头!
他的脸就在我的鼻子跟前,我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啪”地打在了他的脸上。然后,我第二次飞奔着冲出了宾馆。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我站在幽静的夜空下,迎着一阵阵潮湿清新的山风强压着声音,呜呜地哭了近半个小时。当山中的雾气随着夜风绕过那排黑乎乎、密匝匝的树林飘然游移过来时,浑身感到冰凉的我终于认了命。我终于告诉自己说,一切都清楚了,也都结束了。是的,都结束了,就像当初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一样。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这种没有结果的结果如此快便来临了。其实,人生在许多时候是需要这样游戏,而不必太认真的,就像他对我多的是性爱的需要,我对他更多的是改善目前状况的需要一样,我们谁都没有指责谁的资格。至于我没有爱上他,与他不打算跟我结婚,也应该是同一级别上的游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卑劣也应该是平等的。但是,我们还是太认真了,或者说对对方都太苛刻了,在没有理智地捅破这层可怜的面纱后,赤裸裸地暴露着自己的伤痛,落个两败俱伤。如果说这是读书人的认真,不如说是读书人的愚蠢。当我扭身观看自己参演的这幕闹剧,并痛定思痛后,我不但感觉羞愧难当,而且懊悔不堪,我不但为当初与李子峰跨出的第一步而懊悔,特别为今晚的结局而痛悔不堪。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些日子我所有的努力全部因为这夜一点小小的不如意而泡汤了,我几个月以来苦熬出来的稿子,眼前面临的提职,甚至以后机构改革时的工作聘任都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难题。
但是,面对这样的结局,我已回天乏力,只有对着静静地矗立在星空暗夜下的那座宾馆,无奈地长叹一声,然后,走向五十米外另一家小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