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儿子因为考上了一所重点初中,一次就交纳了五千块钱的学费,这使我不得不再次动用了存款。于致虽然隔几个月给儿子送来生活费,但是那些费用都被贴补到家用了。生活的困顿,并不能阻止日子的流逝,秋天就在我的消沉中迅速逝去了。当冬天第一场雪飘起时,我想起了年老的父亲,并给千里之外的老家打了电话。电话中,从父亲剧烈的咳嗽声以及父亲衰弱的喘息,我隐约产生了一种不安。虽然父亲坚决否认自己有病,我还是感到了说不清的恐慌。最后,在我告诉父亲准备回家接他时,他才因为害怕浪费路费而赶到了城里。
父亲明显又老了许多,黑瘦的脸上被这一年的农耕刻下了更深的皱纹,像家乡秋收后刚刚犁过的土地,层层叠叠着说不清的辛酸和劳累。几十年过去了,小时候对父亲的印象与面前这个老人愈来愈判若两人了,那个常常拉着我的手有力地走在田间的壮年庄稼汉子,正在模糊成一个毫不相干的影子。像偶尔看过的一个农村题材电影里的主角,正慢慢从父亲这个角色中脱离出来,越走越远。我觉得只有眼前这个颤颤微微的老人才是我今生今世真正的父亲,一个历尽苦难和沧桑的农民父亲。
父亲站在客厅中央,没来得及洗手,便抖抖索索地脱下当年我给他买他的外套,从里边黑棉袄里掏出一个手绢,然后满脸兴奋地打开。
那是什么?
一千块,父亲兴高采烈地说,那是他两年来卖粮得来的。他还说,只今年一年就卖了六百多块。
一年是多少个日子,六百块又是多大的一个数目,父亲或许从来没有与城市的收入和生活比较过。我几乎能想象出为了这六百块,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是如何在炎炎烈日下躬身耕作的,我还能想象出一个贫穷的父亲为了离婚的女儿是如何省吃俭用的,那一刻,看着已经辨不清颜色的手绢,我突然感到了强烈的罪恶感,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特殊的日子。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也是一块打开的手绢,手绢里也放着一摞钱,但放着的是父亲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百块钱,以及父亲东借西凑来的一百块钱。父亲满面兴奋地笑着,他说,只要我有出息,花多少钱,他都会替我挣替我还的。他还说,只要我好好上学,以后便能挣好多钱,到时他也能跟我过好日子。然而,十七年过去了,我算有出息了吗?我虽然跻身成为城里人,过着城里人的日子,可年老的父亲除了在土里刨出的收成从过去的几十块增加到几百块以外,清苦日子有其他变化吗?
三十七岁,已是人到中年,我挣到一个月一千块钱,却不能给老父亲一个幸福安逸的晚年,而父亲一年背朝苍天,在黄土里一点儿一点儿刨出六百块钱,却要给我贴补家用,对于我这样的女儿来说,仅仅感到愧疚,其实远远不够,确切地说,那应该是一种痛心疾首的犯罪!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我心痛的,最使我疼痛的却是父亲一副兴奋的神态。对于他来说,他现在用一年的收成来帮我贴补家用,就像当初将我一点点儿养大成人一样理所当然,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老人,一个需要由我这样的女儿尽孝赡养的老人,他更忘了当初要来让他骄傲的女儿家里享福的念头。
不管我们如何艰难,不管父亲如何可怜,老天好像不愿再关照我们这对儿不幸的父女了。父亲刚刚安顿下来,我便发现父亲的咳嗽日益在加重,而他坚决拒绝去医院。为了省钱,他自己在一家小药店里买回了据他说最便宜的止咳药。当我看完说明,才发现之所以便宜,是因为这盒药只是两天的药量。虽然我给父亲买了足够的药,最终还是没有治好父亲的病。一周后,我终于采取强制措施,让父亲跟我一块来到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我与父亲同时傻了眼:父亲得了肺炎。
在困苦的生活里,生病无疑是最大的敌人。而命运偏偏就为我们安排了一场。就这样,父亲的一千块钱在家几乎还没有暖热,便所剩无几地交到了医院。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灾难,对父亲的影响太大了,几乎使他几天没有缓过精神来,我几次看见他低垂着头在床上发呆,就连说起话来也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是啊,那毕竟是他两年的收入!就这样简单地没有响声地消失了。没有经历过农村那种风雨里的艰苦劳作和太阳蒸烤下的耕种收割,是不会体会到那一千元的价值,更何况是在这样一种困难的背景下呢?
在父亲贴补家用的满心希望泡汤后,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悲伤的心,也没有办法让他快乐起来。我只好让儿子在他面前不停地讲笑话,或者拉着他出去散步。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必须改变现在的状况,尤其是物质生活,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享受晚年的幸福。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我必须工作上有起色或挣钱,或者通过婚姻这个形式。对于后者,我已经在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见过几个,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没成功。而前者,在我与李子峰的关系闹僵后,工作上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我已经不敢设想了。
不敢设想,并不能阻止事情的发展。不久,与李子峰彻底决裂所带来的后果很快明朗化了。入冬第二场落雪的日子,李子峰升任副局长的命令正式下达,然后便风风光光与整个研究所的同事在市内一个有名的风雪楼大餐了一顿,还到一家歌厅唱到了后半夜。而我在饭局开始大约半个小时后,便假托家里有事离开了酒店。
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后悔,自从那个小镇之夜后,每次见到李子峰,我心里都会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毕竟这是我生命中除了于致以外唯一一个与我有过亲密接触的男人,他给我身心打下的烙印虽然比起于致给我的影响差得很远,但还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失掉。而我是他的第几个女人,或者是否也给他的身心留下过什么痕迹,我就难说清了。因为当我再次见到他时,所有的机会都是在办公室,他像一个奇怪的魔术师,或者更像一个奇异的健忘者,对我的态度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我们之间过去曾有过的那段经历在他身上丝毫不曾留下任何影子。在我面前,他仅仅是原来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士,有素质有文化的领导,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的交往,包括欢乐、思念、猜忌、怨恨、指责、吵骂等,这使我有时不免对他产生深深的怀疑,怀疑那段不平常的过去是否真得曾经打动过他,或者他是否对我认真过。有时盯着这个枯瘦的身影和聪明的秃顶,我真的很奇怪,人怎么能够伪装得如此不动声色和如此高明呢?
李子峰搬到局长的办公层后,虽然一时没有什么举动,我还是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周铸文和杨菴,甚至隔壁的打字员,资料员都对我表示出疏远的态度,原来许多见面打招呼,关系不错的人也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后来我才听说,局里人们都知道我因为婚外恋被老公抛弃了,还传说着我为了提职竟然试图以色相勾引领导。但那时,我还蒙在鼓里,我抱着倔强的脾气,对自己说,你们不愿理我,我还不理你们呢?
周围工作环境的恶劣,人际关系的紧张,还不是我最艰难的时候。又过了一个星期,黄老正式退休,常天丽升迁副所长,正所长暂时不设的文件正式下达后,我才彻底被逼向了绝路。到这时我才明白,所有的阴谋其实都是为了今天这个结局做的铺垫,而我无辜地成了常天丽升迁路上一颗被踩碎的石子。既然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既然我已经彻底失败,那么,我的噩运也应该到此为止了。但是,事实证明这仅仅才是开始。
在常天丽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搬进了副所长办公室三天后,我的《燕南轻工史》突然奇迹般出版了。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来上班,一进屋,便看见我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本新书,封皮上醒目地印着“燕南轻工史”几个大字。我站在离办公桌一米之外的地方,竟然不敢挪动脚步,因为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事实。在我已经彻底绝望,认为没有结果的时候,它却突如其来地摆在了眼前,这对于我如果说是一种喜悦,不如说是一种惊恐。经过这一系列的风风雨雨,我已经深深体会了那句话: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更没有无缘无故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我一面怀着复杂的情绪走过去,一面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我的好奇和猜测还没有来得及释放时,我一下子被打得晕头转向。书的责任者一页,清清楚楚地排好了顺序:主编李子峰,副主编常天丽,编委(按姓氏笔划顺序)中,我被排到了第四位。整整半个小时,我坐在办公桌前昏昏蒙蒙。那是我花了多少精力和心血,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怎样的艰难情况下写出来的呀!那么多的人名竟然像一堆吸血的蚊虫突然间飞来,粘了上去,它们吃得可是我的血呀!我欲哭无泪,欲诉无门。那一刻,我最想干得一件事就是找一块板砖拍向李子峰的秃顶。
如果说这种不劳而获使他们有所心亏,从而也对我有所回报的话,也算是对我的一种安慰。但是,以后的情况却显示,这种没有廉耻的夺取不但没有让他们有一丝的歉疚,反而使他们更加变本加厉。因此,与以后的遭遇相比较,这种名誉的损失其实还不算是最糟的事情。毕竟这种损失还没有影响到我眼下的工资收入和紧密相联的家庭生活。算起来,当时最糟的是常天丽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后,我所面对的不利局面。
常天丽上任后不久,单位就接到了上级有关机构改革的文件。然后从上到下,单位里的人像着火一样四处乱蹿起来。据人们议论,这次改革将裁掉一部分干部,一些研究人员的聘任也将因为岗位的重新择定而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我面临的问题是,如果常天丽聘我副高的话,我就是副高,如果她不聘我,那么,我只能拿中级职称的工资。虽然工资相差并不是很多,但是对我艰难的生活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我惴惴不安,但又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噩运降临。因为对常天丽这样恶毒的女人,一个长期以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女人,我不但没有改善我们关系的可能,甚至连让她放过我的可能几乎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她堂而皇之地整治我的最佳时机了。半个月后,她终于摆着一副领导的姿态,手拿一支钢笔,煞有介事地来到她曾经呆过的办公室。当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极尽优雅而亲切叫着我的名字时,我就预感到了灾难的来临。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也无法判断接下来将是怎样的灾祸,只是机械地跟在她丰满的屁股后边,无奈地走进她的办公室内。屋里布置整洁有序,尤其是窗台上以及窗台下的几盆绿色植物给这个办公室增添了许多生机。有一株似乎叫什么巴西美人的植物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像一群婷婷少女正在迎着阳光舒展着美丽的腰身。我坐在常天丽的对过,看着常天丽一脸虚伪的笑容,虽厌恶之极,也只好无奈地装出一副巴结的笑脸。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更何况我现在这样的生活处境。
常天丽说话了。她用一副亲切的态度,说我如何聪明,如何勤奋,甚至夸我有一定的工作能力。我已经习惯了她这一套看似夸赞,实则心怀叵测的伎俩,我也清楚接下来可能要迎接一个意料不到的工作安排。那时,我心中猜测最多的便是她可能不聘我作副高。但万万没想到常天丽的恶毒再一次出乎我的预测。
她在说完这一堆看似夸赞的话后,一转话题说出了找我谈话的实质内容。
她说,你也算是咱们所的一个老人了,但是,这次机构改革,我们的名额只有七个。局里精减下的三个到了咱们这里,另外还有别的领导介绍来一个,这样的话,我们原来的人员再加上这几个,就超了两个。所以必须精减两个,等待上边安排。
我感到心开始向下沉,手心里开始出汗。我当时狠狠地想,如果常天丽现在裁减我,我将抱起那盆巴西美人砸死她!但是那一刻,我只能控制着对常天丽的憎恨情绪,等着她接下来的话题。她仍然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情绪变化,只是以优雅的语调说,几天来,我一直在争取多要两个名额,但是到目前为止看来已经不可能了。所以只好裁减两个。周铸文已经同意待岗了,资料员瞿红也已经自谋别的科室了。
我长出一口气,顿时为自己刚才对常天丽的憎恨感到一丝尴尬。看来常天丽还没狠毒到把我踢出去的程度。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或者说这口气松得太早了。这不但使我痛恨自己的脑子简单,而且不得不承认我是没有资格担任领导职务的,当然更没有实力与常天丽进行抗衡了。
常天丽没有理睬我的情绪起伏,只是自顾自地长篇大论说,你看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安排就有了变化。特别是资料员职位空了下来。那三个来的人物都是机关下来的,杨菴又是男的,因此资料员思来想去只好委曲你了……
我一下子蒙了,我去做资料保管员,那可是一个中学生做的工作,基本上就是擦擦架子,码码书,接待接待查找资料的人员。后边常天丽似乎还为我的大才小用表示了一些可惜的言辞,但是我根本没有听进脑子,只记得她说,那个岗位由于不能走研究系列的职称,它所包含的工作量和内容也决定了这一岗位的工资只能相当于单位初级职称的岗位。因此我的工资既不能聘为副高,甚至都不能聘为中级……
等明白过来,我感到受到了可耻的愚弄和莫大的污辱,胸中刚刚平熄的对常天丽的憎恨之火顿时更加强劲地燃烧起来,并且越窜越高。我感到浑身燥热难耐,胸口敝胀,我甚至又想起刚才要拿起那盆花砸她的念头。我想,如果砸,就砸她那爬到今天职位上所依仗的那张脸。
常天丽还在表演着她的演员天赋,她夸张着一副无奈的神情,为我的不走运不停惋惜。当她恬不知耻地说自己因为不能给我更好的职位而心情不好受时,我再一次为她那丑恶的嘴脸激怒了。
我腾地站起身,竟然发现自己的腿在剧烈抖动。我竭力控制着身体,指着常天丽的鼻子丝毫不留情面地说,你可真狠毒!
她的脸顿时红了。但是她仍然保持着领导的风度,不温不火地说,你怎么这么说话!这可不像知识分子。
我气坏了,为她摆出的无耻的领导架子,以及她对我的指责。我继续发泄着刚才的怒火,接着她的话说,我不像知识分子并不要紧,总比像你这样不像人的人强百倍。
她终于恼羞成怒,咬着牙,厉声说着,你怎么骂人?
我已经情绪失控了,这个女人以往对我所有的恶毒行径都一齐涌向脑海。我颤抖着声音,忍着正在爆发的愤怒,大声指责说,我就是骂了,因为对于像你这样的恶鬼,骂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她已经沉不住气了,站了起来,开始露出女人的本相。她伸出长长的手臂,指着我,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这样没有修养?
我没有修养怎么了,我敢承认。你敢承认你的恶行吗?你造谣生事,传播闲话,写匿名信,私通领导,然后还倒打一耙,你公报私仇,还假装……
这时身后传来人们的议论声,我扭身才发现留着一条缝的门后有人影和说话声。不知道我的哪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关心,人们显然还在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我没有因为被围观而感到丢人,反而因为自己对常天丽的恶行曝光而痛快。像受到了鼓舞一样,我继续着对常天丽恶行的控诉,并准备将自己在郊区某宾馆碰上她与某位领导幽会的事情公之于众,但是当我刚刚张口时,常天丽猛然打断了我,我知道她已经害怕了。
她从桌后走出,走到门口处,将门关上。然后站在我面前,低下声音,恶狠狠地说道,算你狠,我告诉你,我可以聘你,也可以不聘你。
我没有被她的不聘恐吓所吓倒,因为那个职位对我来说不是一种岗位,而是一种耻辱。不等她话音落地,我便迅捷地给了她回答。
我大声地宣布着,希望门外的人们能够听到。我说,我还告诉你,我不稀罕那个职位,我拒绝接受你的聘任!
说完这句话,我昂首扭身,用高跟鞋当当敲击着常天丽的地板,拉开门,走进了光线幽暗的楼道。附近正有几个人在悄无声息地散开,其中杨菴的身影也一闪即失。
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从楼道里直接向着楼梯口走去。我仍然迈着有节奏的步伐,昂首挺胸,以一副不在乎的神态下着楼梯。几分钟后,我已经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街上。
街上徜徉着冰凉刺骨的气流,各色人等在这种寒流中更紧地缩着脖子,匆匆地过来过往。我抬眼看完人,却不知向那个方向走去。当我再次迈腿时,我突然发现双腿抖得更厉害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那种悲壮斗争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其实,刚才的事情,不管我如何做,结果都是惨不忍睹。因为常天丽为我设置的这个两难圈套,使我不管接受不接受那个工作,对我来说都将是一个难堪和痛苦的境地。我停下脚步,感到心慌气短,扭身看着身边这座熟悉的大楼,看着四楼那个摆满各式花草的窗口,似乎看见了常天丽得意的脸。
仇恨在我的胸腔里燃烧着,一个个恶毒的复仇计划在脑海里翻腾着,我想往她的窗口里扔一颗炸弹,我想杀掉这个恶毒的女人。
晚上,老父亲又煮了一锅玉米粥,除了给儿子做了一盘土豆炖肉外,就是准备与我一起吃的清炒白菜。寒酸的饭菜,以及儿子与父亲互让吃肉的景象,使我的胸口像堵了一堆厚厚的棉花,喘过不气来。我再一次发誓,我要迅速摆脱目前这种困境,寻找出路,为这一老一小努力工作,努力挣钱。我草草吃完饭,在一家小超市买了几十块钱的食品直奔局办公室主任王风山的家里。
自从与所长的关系闹僵后,我变得不再注重妆扮了。入冬以来,我一直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像一只鲜艳的七星瓢虫,圆圆滚滚、鼓鼓囊囊。我的困难生活已经使我无法讲究穿着,而我的心情也已使我无心修饰。拿着从同事处要来的地址,我咬紧牙关,冒着刺骨的寒风,穿过黑夜的街道,冒然闯进了办公室主任的家。
王风山瞠目地看着站在门外的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但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提着食品袋将主任家的门推得更大一些,从他的身边挤过去。
王风山是一个外表很和蔼的中年男子。他一边客气地请我坐下,一边给我端来一杯水。我顾不得寒喧,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境况,以及打算。在我说完后,他沉吟了大约一分钟才说话。他委婉地说我太不理智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最后他给我提供了一个方案。
他说,现在像你这样情况的人已有好几个,我建议你最好先找一找别的部门。据我所知,有几个处室,比如教育处、后勤处、技术处等人员还没定下来,你最好先去找他们的处长看一看能否接受你。如果实在不行,我这里再给你想办法。到那时,我只能为你们这些人统筹安排了。这样的话,可不一定合你的意。
我已经别无选择,只好万分感激地接受了主任的建议。第二天上午,我没有进我的办公室,而是根据王风山所说的几个处室,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窜着找那些处长谈话。一个上午过去后,我所有的希望全部泡汤了。没有一个处室能够接受我。因为他们的编制都已超编,之所以没定下人员,是因为不知道裁减谁。
从最后一个处室走出的时候,我感到身体似乎被最后抽空了。我只有强撑着愈来愈软的双腿,挤着满脸的哭笑与走廊过往的同事打着招呼。我天生不是一个开朗的女人,更不是一个面临困难能够处之泰然的女强人,我像所有的普通女人一样,喜欢依赖,害怕孤独,更怕独自面对复杂的世界。但是,老天似乎偏偏跟我过不去似的,当我失去唯一的精神依赖——于致后,又面临着失去生存的最后依赖——工作。尽管我已经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碰得头破血流,筋疲力尽,但是我仍然不能放弃,我还得继续像一个男人一样忍着伤痛再投入战斗,因为我的家里有一个年老的父亲,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中午,我在家里吃了父亲为我做的满满一碗面条后,再次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决定去找局里一把手,杨岗局长。
当初我进研究所,就是杨局长看中我的一篇论文将我调进的,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副局长。这么多年,虽然我多次想寻个机会去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但是,每次都被自己所谓的清高和虚荣所阻。时至今天,在我遭遇几乎下岗的时候,冒然地去找他将会让他产生怎样的想法,我也已经难以顾忌了。
我早早将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几年前于致出差时为我买的大衣,虽然有些过时,但是穿在身上,我发现自己仍然有着女人的魅力,有着知识女人的文雅,我希望我的外表像我当年的论文一样,受到局长的欣赏,这或许会为我的成功增添一份机会。
我仍然没有进办公室。因为我不愿看见常天丽,甚至不愿看见其他的人,更不愿再回忆那里的一切,还有就是那个地方已经不属于我。我忑忐不安地上楼,并决定直接走向三楼局长的办公层。楼道里静悄悄的,像那些局长的脸显示着权力的严肃和神秘。多少次我从楼梯走过这层的拐角,却从没有走进过楼道一步,更别提走进局长的办公室里了。当我刚走出几步,并在心里准备着要说的话时,突然看见前边某个房间的门正在打开,一道白色光线一瞬间从里边射出,楼道的地上顿时像被涂了一道银白的光,斜伸向前边墙根。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好,就这样吧,我们再商定一下!
我的天!我不禁心里叫道。那是李子峰!那个与我曾经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也是那个让我恨得曾经想杀掉的男人。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往回逃开,还是迎着他走去。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原地徘徊时,我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手拿一份文件,静静地看着我。在光线幽暗的楼道里,他苍白瘦窄的脸颊上掠过一阵吃惊的情绪,而光亮的头顶,又使我想起了我们相处时的各种情景——我们的初次越轨,再次相聚时的尴尬,以及最后的疯狂争吵和那本书的结果……我感到胸中正在燃烧的怨和仇再一次如汹涌大潮滔滔而来。在这股仇恨的激流冲击下,我大胆地将眼睛盯在他细眯的眼睛里,并挺了挺刚才因为胆怯而弯曲的腰脊,以高傲的姿态迈开步伐。
我刚刚迈了第一步,走到他的侧面,他突然说话了,语气柔和平静,一如往日的彬彬有礼。他说,你还从来没来过我的办公室呢,进来坐坐?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停下了步子,并转身将脸扭向了他。一霎那间,我看见那张脸上有一抹柔情和怜惜,甚至还有一丝痛楚夹杂其中。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我竟然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忘了刚才的怨怒,随在他的身后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在经过那场激烈的冲突和决裂后,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平静似水地与我和平相处,过去的一切,是否一如那个夜晚,只不过是他醉酒后的疯狂?而酒醒后,一切都已随着酒精的蒸发而飞逝?可是,那本书的结局呢?我不能不承认,那本书才应该是那场决裂的最直接的物证和后果。
我无法搞清楚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这并不重要,最可怕的是我无法搞清楚我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在与他有了如此痛心的交往后,我竟然还能在他轻松的一句话后,忘却刚刚燃起的仇恨之火,乖乖地跟在他的屁股之后,这到底是愚蠢还是弱智,或者是窝囊,我更难说清。就这样,我像一个可怜的傻瓜坐在他简单、整洁的办公室里,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愣愣地等着,但又不知道等待什么。
他说话了,在温和地寒喧了几句后,开始平静地解释起那本书的出版经过。他说,那是常天丽跑的出版社,而且常天丽与她的几个朋友共同参与编写了新增的几个章节,因此只好委曲我了。就这么简单,他平静的语气使我感到自己原来所有的委曲和愤怒几乎是不该有的。当他终于以一副遗憾的神态惋惜我没有被提起来时,我顿时被他伪装出来的虚伪所惊醒,甚至激怒。接下来我恢复了正常的智商,一改刚才的茫然和平静,出其不意地愤怒起来。
我说,你怎么这么虚伪,这一切还不是都是你盼望和努力的结果吗?这一切还不都是你操作的功劳吗?
他仍然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已经预料到我的反应,并且有备而来,因此,根本没有必要为我的愤怒而着慌。他只是稍带责备的口气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这样说话怎么啦?你们让我下岗,还要我感激你们吗?我的声音不由得抬高了。
他似乎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了常态,他说,下岗?怎么回事?需要帮什么忙吗?
听到他作秀般的“帮忙”,我的愤怒更加飞涨起来,你帮什么?你已帮得不少了,帮我把书稿换成了别人的名字,帮我下了岗,还想帮我什么?
他明亮的头顶正在窗外的阳光照射下,反射着亮光。我大胆地盯着那束光亮,不等他说话,马上以压倒他的优势说,你歇歇吧,我不求你了,我今天过来是找局长的。
他一直平静的神态终于挂不住了,瘦窄的脸开始扭曲,食指与中指一直夹着的一只笔不耐烦地在桌上的一张报纸上敲来敲去,当我说完找局长后,他终于将手指一松,那支笔便“当啷”一声掉到了报纸上,金黄色的笔帽上有几缕耀眼的光线在眼前跳了几跳,静了下来。
几乎同时,他将身子向前倾了一下,压低声音,伸着脖子,以一副鄙视的神态盯着我说,你找局长还用来办公室吗?他把“你”字和“办公室”重重地念着,就像一根手指在戳向我的鼻子。我甚至能听到他肚子里隐藏下来的话:你找局长直接在床上说不就行了吗?我说不清这个神秘的男人是在吃局长的醋,还是因为我们以往的怨仇而发怒。
我再一次感到受了污辱,但是,在那种怒火冲天的情况下,我仍然像上一次他提到我跟领导约会一样,不但不知用什么口气解释和表白自己,而且由于仇恨竟然再一次顺着他的误会说,这种事,你似乎管不着吧,我愿意在哪里找他是我自己的事!
说完这句话,我用一副傲慢的神态与他的鄙视对视着,大约两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彼此用眼神和神态进行着心理上的较量,只有他身后暖气管道里的水偶尔哗啦哗啦响着,似乎在嘲笑人世间的可悲和可笑。
从李子峰办公室里走出后,我才发现这场较量竟几乎用尽了我的气力,除了浑身软绵绵的感觉,我发现自己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扑簌簌流下来。正在我一边抹泪一边犹豫着不知是向前还是返回时,杨岗局长正好从他的办公室里送人出来。
他们并肩向我这里走着,眼看就要走到我的身旁了。我却停在那里,一面犹豫着不知道是进还是退,一面下意识地悄悄抹泪。当杨岗局长和他的客人走过我的身边时,他们同时向我看来,而杨局长显然已认出了我,向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我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将眼睛看向局长,想挤出一点微笑,甚至打个招呼。但是就在我咧嘴的刹那,我不但没有笑出来,反而流出两串眼泪。
局长的一只脚正迈过我,他突然停了下来,扭过身,仔细看向我的脸。虽然我正在迅速地抹着脸上的眼泪,泪水还是疯狂地倾泄出来,我不得不迅速离开局长,快速向前走着。几分钟后,我发现杨局长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他稍稍弯着身子,居高临下地说,怎么啦?
我已经无法回答,因为局长的关心,使我敏感的神经因为负载强烈的感激而变得脆弱起来,只有难抑的泪水在回应着局长的问候。他善解人意地不再问我,而是示意我进他的办公室。
这是我第二次进他的办公室,第一次是好多年前,他调我进研究所时打电话将我叫进他的办公室。不过那时他是副局长,而且那时的办公楼还是旧楼。时过境迁,他从副局长升到局长,旧楼改为新楼,而我仍然还是那个不争气的女人,除变老以外,不但没有做出什么成就,还落魄到下岗的境地。
他一进屋,就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然后走过去拉开抽屉,为我拿来几张面巾纸。其实我一直在拼命地平静自己,但是,当我接过面巾纸,看见白白净净的局长坐在对面,和善地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稳定情绪好谈话时,我发现自己悲伤的泪水又转化成了感激的泪水。我并不是忽视局长的威严,而是感动于我一直畏惧的领导竟是如此体贴和柔和。特别是在面临下岗的恐惧处境里,在刚刚遭遇了与李子峰的较量后,心力交猝、走投无路的我那怕受到一点恩惠,都会感激涕零,更别提他如此容易接近了。
我的情绪慢慢安静下来,然后,抬起因为流泪和擦抹而变得红肿的眼睛,看向对面的局长。他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脸上正浮出一副鼓励的神态。我心中一瞬间产生深深的敬意,还有难以说清的感觉。我觉得这个男人才是优秀的男人,虽然他已五十岁,但是,他仪表堂堂,神采翩翩。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李子峰,如果李子峰能像他这样,那怕别太枯瘦,我们的结局是否会好些呢?
他打断了我的走神,亲切地对我说,说说吧,有什么委曲?
我被裁减了。我已经能够平静地说出自己的问题了。
他吃了一惊,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竟然不由自主地向前挺了挺,然后,简短地说出了四个字:怎么回事?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竟在他的问话后,沉默了大约一分钟。我本想告诉他李子峰对我的书稿所做的手脚,告诉他常天丽如何与副局长约会却因为被我撞上,倒打一耙散布我与某位领导睡觉等等这一系列的阴谋的,但是当我出口时,我才发现面对一个如此敬畏的领导,即使我说出这些恶心的话题都会觉得自己恶心和小人。于是,我只好简单地将常天丽聘我做资料员,我拒聘的事说了一遍。
杨局长在我说完之后沉默了,他低头盯着桌上的一份文件,不知是在考虑我的事,还是因为我的拒聘而生气不想管我的事。我忐忑不安地揣摸着他的心思,后悔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之差:本来我是被逼拒聘的,但当我说出来后,我发现给人的印象是,自己是没事儿找事儿拒聘下岗的。
想到这里,我感到有些心慌,而局长还在沉默,这使我更觉得惶惶无措。我只好鼓励自己说,我要孤注一掷,我要把我该说的都说出来,顶多局长说我没有修养,但起码我让局长明白了常天丽和李子峰是怎样的人,以及我是怎样被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我咬了咬牙说,我并不想拒聘,只是常天丽欺人太甚……
局长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或许他不愿听我们之间鸡毛蒜皮的纠纷,或者他早已感觉到这些纠纷是一些什么性质的无聊东西,也许他不愿听到知识女性说出一些没有风度的话语。他直接接过我的话茬说: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我不由愣了一下,心想我能有什么打算。于是,我只好告诉局长我的处境:我已问了好几个处室,他们都人满为患,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皱了皱眉头说,既然如此,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就看你有没有勇气了?
听到前半句,我大喜过望,但整句话听完,我又感到心中紧张起来。
他说,看见刚才那个客人吗?他是咱们FASHION书店的承包人,今年到期,但他希望继续承包。我们考虑到机构改革将使一部分人从业务中脱离出来,因此想趁机收回。不知你有没有胆量进入这个领域?
承包书店?看见局长微微点头,我大吃一惊。其实我是属于那种按步就班之类的人,一直习惯于听从领导的安排而工作,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去搞经营,而且自己单挑。
局长没有理睬我的反应,或者他已经料到我的反应,因此他开始解释这项工作的具体情况。他说,书店的承包额是每年三万,如果是内部承包,我们打算适当降一降,一方面照顾内部职工,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的职工初次涉足这个行业,经验不足,先给一个锻炼机会。
我已经开始随着局长的话题,考虑自己是否能够迎接这个挑战了。我一面分析着自己的能力,一面仔细听着局里所给的优惠条件。他说,据领导班子的初步考虑,书店经营的承包额将降到二万。另外,单位将无息借款一到两万元给承包者,到年底连承包费一并还清。
这时,我想起袁一林多年前曾经经营过书店,我想起码他会给我助一臂之力。于是,我决定接下这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工作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