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经过一番竞争,我终于打败了另两个对手,拿下了书店的承包权。根据杨局长的提示,在承包竞争时,除拿出了一套完整方案后,我还出其不意地将承包经营额提高了三千,其他两个对手一下子被打败了,然后知趣地退了出去。我知道在年底,既使我完不成二万三千的任务,杨局长也会说服其他几个领导,然后以书店的继续维持为理由,将承包费降为二万的。那些天,我对杨局长的感激几乎是无法表述的,我几次给他买来东西,他都拒绝了,从他的话中我已经隐约知道他对我家庭情况的了解,因此他一定是出于怜悯或者是同情才这样大力帮我的。
袁一林听说我的工作变化后,大吃一惊,他首先猛打了一通电话,呼来几个正在做图书生意的朋友,然后做东大肆宴请了一顿,以便我与他们认识。饭桌上,那些朋友还真得很侠义地拍胸发下全力帮我的誓言,而后,袁一林又为我传授了大量的生意经。从此,我便踩着从单位暂时借来的一个小三轮,穿行在刺骨的寒风中,开始了我坎坷的生意生涯。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据气象专家说,这几乎是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由于工作的巨大变化,初次出战的胜利,特别是杨局长对我的大力协助,我感到踌躇满志,因此穿着那件鼓鼓囊囊的衣服,不但外界的寒冷几乎对我没能产生任何影响,我甚至觉得内心总有一股热火般的劲头没有使出来。那时,我最大的希望便是,自己能够在新的领域里闯出一片新的天地,以“感谢”李子峰和常天丽对我的“栽培”。
万事开头难,这句话一点不假。虽然,心里蹩着的劲头一直膨胀着,特别是在挣钱欲望的鼓舞下精力倍增。但是在起初的日子,在生意上还是摸不着门道,这使我有时不免产生沮丧的念头。特别是在街上蹬着三轮车,总有一种落魄的伤感,尤其害怕碰到熟人。因为在我这个年龄,在许多朋友和同学都已开着自己的汽车呼风唤雨时,我却混来混去,竟然与一些刚进城的农民工一样蹬起了三轮车,特别是我还得像他们一样被一些路警呼来喊去,甚至罚款,这更使我感到丢脸和难以忍受。
因为骑着三轮车,我购进新书不能走大路,只好七拐八弯走一些偏僻小道,其中有一条必须经过的道路恰好离于致的办公大楼不远,每次路过时,我都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大楼窗户上零星摆出的盆花,以及窗口透出的明亮灯光。不知为什么每次走过那条路,我便有一种气短的感觉,总害怕他会发现我这副落魄的样子。但是当有一天,我终于骑着三轮迎着他驶过时,我却因为他的无视而哭了。
那是一个昏暗的午后,我像以往那样穿着旧羽绒服,头上戴着毛线编织的帽子,脖子里围着一条灰色围巾,脚下蹬着破三轮,行进在这条狭窄的小街上。在我的前边有一辆收废品的三轮,上边坐着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汉,还偶尔扯开嗓子吆喝两声。我禁不住想,街上人们会不会把我与这个老头相提并论呢?或者把我们认做一伙呢?就在我东张西望,寻找机会超越这个破车,以免被当成老者的同伴时,突然看见前边人行道上走着的于致。
自从去年冬天,在他的办公大楼下看见他与他的女人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一年时间过去了,我已经很少浪费心思想念他了。在我的感觉里,这个男人已经变成远方的风景,不管如何壮观,如何伟岸,那都是他自己世界里的骄傲了,与我的一切已经毫无关联。但是,当我以这样一副模样突如其来地与他相遇,并变得呼吸紧张、手足无措时,我才发现我的神经仍然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他抬起头向前方看时,我几乎想扔下车子跑开,但我既无力跑掉,也无力停下,只有机械地任脚下的轮子向前转动着,呆滞地等待事情的发展。
他依然风度翩翩,黑色皮衣里边打着领带,而那条领带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了。他一只胳膊夹着一个黑色皮包,两眼茫然地向前看,眼神正瞟过我身前躬身蹬车的老者,向我看来,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眼光穿过我的帽子后,所引起的轻微颤动。但是当我的车子慢慢与他接近,相交,彼此将背影留给对方时,我才明白过来,他根本没有发现我。我一下子意识到,我的变化一定太大了!在他的眼里,我像一个卖菜的下岗工人,还是像一个摆地摊农民都是次要的,关键的是我已根本不值得他看一眼。然后我像被狠狠击了一棍,一边晕头转向地蹬着车子,一边哭了起来。
有好几天,我的情绪处于低谷中,自从接下书店以来所有的干劲和热情像被抽空一样,我不禁又怀念起以往虽然清贫但还算体面的日子。于是,对常天丽和李子峰的仇恨再次使我将牙齿咬得咯嘣作响。我不停地发誓,我总有一天要向这两个人报仇,清算我的损失。
心情不管如何糟糕,日子总要过,生意总要做,否则,我不但会没有钱挣,不能养家,而且有可能债务累累,这就是做生意与挣工资最大的区别。就这样,我强打精神,几乎每天一次,或者隔天一次蹬着三轮去逛书市,或者了解书市行情,畅销书市场,或者买来新书。大约五天后的一个午后,我正穿着一件宽大的蓝色工作装,像一个卖菜师傅一样挽着袖子,从三轮车上扛下一箱沉甸甸的书,准备往屋里走时,突然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我的书店旁边。我没有在意,因为常有一些开车的官员或者学者光临书店。因此,我仍然搬着书箱,吃力地扭转身一步步走进小店。但是当我进屋卸下箱子,走出门准备搬动另一箱书时,突然看见从车上走出的人,正站在汽车的不远处,痴呆呆地看着我。
那是于致!
那个没良心的、无情无义的前夫!
我一时也愣在原地,任寒风肆虐的手揪扯我的头发,一会遮住我的左眼,一会遮住我的左脸颊,我的心在这种出其不意的相遇中,像突然被投进一片结冰的湖中,冰冷、疼痛而又彷徨无措。已经一年多了,自从离婚,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第一次主动跑来看我,就像当年他出其不意地找我谈恋爱一样,又给我极大的震惊。他总是这样沉默和理智,不到最后一刻,从不会情绪化地做出任何一件事。我恨他这种行事方式,但是也许正是这个缺点,使我到现在都对他难以释怀。如果说对他跑来看我心存感激的话,不如说我的痛恨更多一些。
我们就这样站着,隔着十五米的距离。像两个社会里的人,在互相做着衬托,展示着贫穷和富有。那是怎样悬殊的比较呀!他西装革履,开着骑车,而我蓬头垢面,天天蹬着三轮,他金屋藏娇,荣华富贵,而我在供养一老一少的生活中,艰难挣扎,这一系列的念头使我迅速从巨大的悲痛中缓过神来,一时间变得怒不可遏。
来看热闹了,怎么样?开心吧?我竭力压抑着委屈和羞耻的情绪,将寒风吹过脸颊旁的一缕头发恨恨地拉到耳朵后,愤怒地说。
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但是又怕起不到好作用。他已走过来,不但没有理睬我的愤怒,反而平静地说道。我非常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做没有用处的事情,也从不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我已经眼眶潮湿起来,因为喉咙哽咽难以说出话,只得听他继续着平淡的话语:几天前的一个午后,我看见你骑着三轮过去后,我才意识到是你。我想,你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怎么会蹬三轮呢?我这几天一直在单位打听你,后来通过办公室才找到你。
我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仅仅因为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说出几句似乎关心我的话语我便感动起来。这使我在痛恨自己的同时,更痛恨这个让我变得如此软弱的男人。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前边两排只剩光秃秃枝桠的白杨树,正从高处向下散播着朦胧的夜色,远处有座巨幅的灯箱正通过一行行流动的字幕将变换的光线射过这群秃树。我脆弱的情绪因为这突然来临的夜色而变得惶恐不安,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希望他能与我多呆一会儿。
我太容易忘记自己的角色了,当我一心等待着面前这个曾经相爱过的男人能够邀我吃一顿晚饭,给我一点儿安慰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接通电话,我一听便知道是他太太的电话。因为他正在柔和地说着,我有点事,可能要晚点回来,他甚至还说,别等我吃饭了。
我像突然清醒过来一样,感到自己受到了可耻的欺骗和愚弄,其实我明白,是我自己不争气的情感愚弄了自己。我因为自己刚才丢人的念头和表现而变得气恼不堪,大声冲着刚刚关掉电话的于致喊道:
你没有必要来看我,我很好!
怎么啦?他一脸疑惑,为我突然暴发的愤怒而感到不可理喻。
我一边想象着他的太太,想象着他与太太的生活,一边疯狂地喊道,离我远点,别让我看见你!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希望我们能够谈谈,我觉得你需要帮助。
帮助?!我一边大声冷笑着重复这两个字,一边愤怒地高声叫着,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搞错没有?你忘了我们分手时我给你的誓言吗?
……于致没有说话。
记得没有?我说过的我就能做到,我永远不会求你,永远不需要你!我仍然在大声宣布着。店内有几个顾客已经走过来,站在旁边看着事态的发展,旁边有路人也正停下自行车,支着腿看起热闹来。
于致显然因为有人围观已经挂不住了,他站在我面前,声音突然变得像吹到脸上的寒风一样冰冷和刺痛,他举着一个巴掌一边对我摇着表示停止争论,一边说,好好好!我记住这句话。既然如此,我还是躲得远点吧,我希望你能过好一点!
好一点!他说好一点,我的泪水突然蜂涌而出,但是我一咬牙,忍住了。
他扭身向汽车走去。而我倔强地将吹到脸前的头发甩向肩后,然后冲破人们的围观,走到三轮旁边,一使劲将另一箱书搬出车子,扛上了肩头。就在我侧歪着头,迈着吃力而强硬的步伐,走向小店时,我听到身后汽车轻微的发动声,正随着两束车灯光亮的伸延传了过来。几乎同时,我感到崩紧的心一下子碎裂开来,成串的泪水从脸颊处滑落到前胸和地上。
第一个月,经过详细核算,书店基本没有亏本。这比预计的第一个月小亏不赚,第二个月小赚不亏,第三个月实现正常利润已经好得多。这种情况顿时使我的信心大增,再加上这一个月生意场的摸爬滚打,我感到自己确实学了不少经商知识。离开研究所后第一次站在蓝天下,轻松地出了一口气。我想,老天爷总算让我绝处逢生,给了我一条活路。就在我暂时忘却常天丽和李子峰们对我的伤害,踌躇满志,将全部精力投入新的工作,准备大干一番,积攒一些钱,以改善老父亲和儿子的生活的时候,我发现因为家庭破裂而过早成熟的儿子开始在我生活中引起另一种不安。
大年初十,吃过饺子,告别父亲与儿子,我便一头扎进了书店。因为年节,我放了小服务生的假,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儿子有时也趁学习空档儿来小店换换空气,看看新书。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店里一边守着寥寥的几位顾客,一边悠闲地看着一本畅销书。外边的阳光灿烂,从宽大的玻璃窗里照射进来,使小店似乎置身于一个光影朦胧的世界,我连同周围的柜台都被罩在又暖又亮的阳光中。
我正在看一本克服人生盲点的书,突然觉得店里的光影一阵摇荡,有一抹黑影映在了我的脸上,我本能地抬起头,发现袁一林正夹着一个黑皮包喜气洋洋地走进来。
他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面前,几乎挡住了射在我身上的所有光线。他说,我设计了一个促销活动,咱们论证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有一位顾客好奇扭身审视着我们,我只好以一副感激的表情,示意袁一林到书店门后办公桌旁。袁一林刚坐下,便迫不急待地说出了他昨夜失眠时想出的一个主意。
我有个朋友在电视台主持新书栏目。我们做做工作,一起策划一个作者——读者——书商的节目,邀请几个书店老板和文化界名人以及有品味的读者做一期栏目。
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但是不知道这种事情如何运作,而且是否需要出许多宣传费用。正当我就这些问题向袁一林咨询时,我的儿子突然出现了。
我和袁一林同时抬起头,看见了他。我的眼睛几乎没在他的脸上做什么停留,便又重新将眼睛移到袁一林的脸上,因为我正在期待着袁一林下面的解释。然而,袁一林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眼光却怔怔地停留在儿子的脸上。我不由得重新看了一眼儿子,这一看不要紧,我被儿子的表情吓了一跳:儿子正在冷冰冰地瞪着袁一林。
我急忙打着圆场说,晨晨,你怎么来了?
儿子没有把眼睛转向我,而是仍然看着袁一林,满带讽剌地说,袁叔叔能来我就不能来?
我听出儿子的怒气,不由得尴尬起来,也为袁一林的好心感到委曲,便说,袁叔叔帮我设计一个促销活动。
袁一林从尴尬中缓过神来,他伸出手一面和蔼地示意儿子近前来,一面说,你也来帮我们看一看这个计划怎么操作。
儿子像被袁一林的话说动一样,走了过来。他站在我们身边,弯下身子,对着我们面前那张计划书看了一会儿。袁一林再一次轻松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儿子稍稍直了直身子,歪过头低着嗓子冲着袁一林的脸说:
不怎么样!我只希望你以后离我们远点!
我和袁一林一下子愣住了。
袁一林临走时拍着儿子肩膀说,你还是个孩子,你无法想象你妈妈的艰辛。等你长大后,你会明白的。
那天中午,店里的顾客走光后,我与儿子发生了与于致离婚后的第二次剧烈的争吵。我实在想不透儿子为什么对袁一林有那么深的成见,多少年来,不论是我离婚前,还是离婚后,儿子似乎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袁一林。儿子不喜欢他也罢,讨厌也罢,但在他帮了我们那么多忙的时候儿子竟还要对他如此的态度,这是我不能容许的。更何况,袁一林对我的帮助一直是光明磊落,没有掺进半点其他成分,这使我更感激不已。于是,当儿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与我争吵时,我大声宣布说:
从今往后,我不允许你对袁叔叔无礼,更不允许你干涉大人的事情。
儿子并不畏惧我的愤怒,他也大声嚷着说,我也告诉你,从今往后,我只要看见袁一林接近我们,我就不会给他好脸色。
我几乎被他气得要哭了,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如此自以为是,难以管教。我火冒三丈冲向他的身边,抬起手臂,但是当我的手快接触到他的身体时,我一下子想起了儿子第一次知道我与于致离婚的晚上被我打过的一掌。面前这个过早失去父爱的孩子所承受的痛苦一时间使我眼圈开始发红,我心疼地把胳膊缩了回来,只是痛苦地质问道:晨晨,为什么?你告诉妈妈,为什么你那么恨他?
儿子眼圈也红了,不知道是感动于我缩回去的巴掌,还是因为我痛苦的神情。他从我身边迈开一步,站得离我远远的,似乎怕我的情绪会感染他似的,声音却低了下来。他说,妈妈,他是个有家的男人!
可是,我并没想跟他结婚呀!
妈妈,你怎么还不明白?儿子像恨铁不成钢一样,手拍着旁边的柜台说,袁心眉说,她的妈妈一直吃你的醋。
我大吃一惊。袁心眉是袁一林的女儿,她比晨晨小一岁,但是上同一年级。去年,两人考上了同一座初中,虽分在两个班,但经常见面,有时袁心眉也会随儿子到我家玩。看着儿子那副无地自容的样子,似乎我给他丢了多大的面子。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半信半疑地说,那怎么可能呢?袁叔叔与心眉的妈妈感情很好的。
儿子似乎为我的愚钝感到不可理解,终于露出一副孤注一掷的表情,悲壮地走过来说,袁心眉曾亲耳听到她爸爸妈妈吵架时,她爸爸说就是喜欢你。而且她的妈妈还发现袁叔叔到现在还保存着你们当年恋爱的东西。
我感到头迅速胀大了,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儿子还在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我只感到心中的困惑正在蔓延扩大,我已经搞不清楚面前的儿子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男人,他是不是已长大到或者成熟到插手大人的事情。
虽然如此,我仍然不能因为一个孩子不成熟的看法,特别是他生就而来的对袁一林的成见,就放弃我正在进行的计划。我是那样急于成功,急于求利,我知道没有袁一林的帮助和策划,我将很难在这个陌生的行当打开局面,更谈不上赚钱了。更何况,这次促销活动本来是袁一林策划,并出面组织的,因此为了以后的生计,我没有办法停止与袁一林的接触。虽然有时觉得对儿子过意不去,毕竟儿子不久就开学了,这使他几乎没有机会遇到我们。当然,为了不致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与袁一林的交往尽量变得少而精,我们往往以最短的时间,商谈和决定许多重要的事情,我们也尽量有意避开一些公共场所,或者选择一些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和时间。
经过充分的准备和一次次演练,我们的节目终于推出了,而且还相当成功,它所起到的宣传效果也出乎意料的好。我的书店一时还真的在一个小圈子里有了小名气,书的销售量也迅速增长起来。在这之后,我又听从袁一林的意见,搞了几次小小的打折、优惠和送礼活动,小店客流量再一次猛增起来,到第三个月末的时候,书店的利润已达三千余元。生意的顺利开展,特别是名声的扩大,使初涉商场的我一时间变得志满意得。每天收店后,清点钞票的快感更是冲昏了头脑,我几乎忘了当初的禁忌和儿子的警告。在第三个月末的那天,经过详细核算,当我发现赢利已达三千元时,心中的喜悦几乎像喷泉一样难以抑制。我迅速拿起电话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袁一林。
乐昏头的结果,就是古语所说的“乐极生悲”。那天,袁一林在接到电话后不到半个小时内,就开车跑了来。然后,我们没有任何犹豫和顾虑,直奔一家饭店,准备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以示庆祝。事情就这样在我的麻痹大意中发生了。当我们的车刚刚驶到饭店门前时,有一队热热闹闹的学生,似乎刚刚结束了什么活动,正从侧面走过。等人变得稀少时,我从车里钻出,在原地等着袁一林到停车场停车。这时突然有个女孩子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了袁一林的女儿——袁心眉。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快乐中,早已将儿子当初对我的叮嘱和有关袁一林家庭不和的事情忘在脑后。我是一向喜欢女孩的,对刘心眉的喜爱也是自小便有的。看着这个漂亮女孩,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邀请她一块吃饭。我说,眉眉,你爸爸去停车了,跟我们一块吃饭吧!
刘心眉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我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我又说了一句,阿姨今天做东……
“呸”,刘心眉突然面目扭曲,将上下嘴唇撮到一块,我看见中间露出的一点红红的舌头,恰似鲜红的樱桃若隐若现。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束温乎乎的东西已经带着轻微的刺痛喷到了我的脸上。我愣在原地,看着刘心眉的马尾辫像一只高高翘起的松鼠尾巴,一跳一跳地消失在人群里。这时,我才感觉到脸上有星星点点的水汽正在风里蒸发,有些地方开始发痒。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当我收回眼光满面羞惭地四处张望着,看有没有人注意我的处境时,我一下子看见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儿子正阴郁着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只是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脸上布满了羞耻、仇恨,还有一丝暖昧的怜惜。我下意识地用手向脸摸去,似乎要擦掉脸上的唾沫和羞辱似的,而心中刚刚涌上的羞耻感几乎被儿子复杂的表情和泪水吓得踪影皆无。曾经有过的与儿子的冲突,儿子所有的警告突然清晰地涌现脑海。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恐惧地等待着儿子接下来的反应。袁一林正在一无所知地倒车,后边的倒车灯正向我的方向不停地闪烁。等我再次将视线转向儿子,发现儿子的眼睛已经从我的身上移开,正阴郁地盯着袁一林的汽车。
有一对恋人从眼前走过,接下来又过来两三个学生,等我的眼前重新空下来时,我突然发现,儿子所站的地方已经换成了一个中年女人,显然是刚刚从饭店吃饭出来,正一手拿着餐巾纸捂着嘴,一手拿牙签做剔牙状。正当我惶恐地四处张望时,我突然发现儿子从一个街边的墙角阴影里“腾”地冲了出来,像一个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一样,向着袁一林的汽车冲了过去。只见他抬手而起,将一块砖头狠狠地投向了袁一林的汽车。
“蓬”、“哗啦”接连两声碎裂的声音,袁一林的轿车倒车镜被打碎了,那只刚才还在闪烁着的灯,瞬间只剩下一圈狼藉的碎玻璃渣样东西,粘在车灯周围。儿子扭身跑离汽车,跑过我。然后在我目瞪口呆的神态下,扔出一句像刚才的砖头一样有份量的话:
我恨你!
那一天,我第一次对儿子产生了难以说清的畏惧。晚上,出于这种畏惧,我竟然故意磨蹭到夜里十点半才回家,就像做错了什么事怕遭到惩罚一样。儿子已经睡了,轻微的鼾声洒落在安静的空气中,使我不禁回忆起所有过去的时光。摇车里儿子稚嫩的眼神,刚刚学步时儿子的勇敢,幼儿园里儿子的沉默,上小学时儿子的固执,还有现在正在睡着的儿子的偏执。我说不清这些东西是否是因为遗传了于致的基因,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于致身上最典型的东西。当我站在他的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正在长大的儿子时,我才吃惊地发现儿子嘴唇上方已长出了黑黢黢的胡子,脑门上甚至还长出了几颗青春痘,这一发现不要紧,我才知道自己对儿子太忽视了。仔细看来,儿子原来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也变得线条明朗起来,皮肤也不再是当初奶白的颜色,而是像正在成长的男人一样开始显出粗旷和雄性。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大学时代的于致,那个时候,他几乎就是儿子现在这个样子,甚至连性格都如出一辙。我不知道应该为自己的这个发现高兴还是难过。我知道面前的儿子已经不再是我心目中一直认为的那个小男孩了,我更不能忽视他的存在了。
在离开他的房间时,我不得不承认儿子已经在我的忽略中长大了,我不但不能忽视他的感觉和意见,而且已经到了尊重他的存在的时候了。为了长大的儿子,为了袁一林那个成长的女儿,我终于决定尽量减少与袁一林的接触,无论我们是如何清白,如何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