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还是来了,一如既往,没有因为我的恐惧而稍作一点停留。当窗子上第一缕金黄的光线透过窗帘将一缕光明传进屋内时,整夜失眠的我不但没有因此而感激太阳的尽职尽责,反而因它的过早到来而惊惧起来。对于即将到来的审讯,或者叫做接受处理,这一缕阳光更像一个嘲笑的声音,将我沮丧甚到绝望的心情衬托得更加灰暗。我想,在这样的日子,如果是阴雨连绵或者飞雪连天,或许会让我的心情有所安慰吧。因为灿烂的阳光让我感到自己人性中那点丑陋的东西正在全部暴露,作为商人所做下的非法勾当也正被人一览无余。
早上吃过早饭,没有死心的我将电话打到了于致的单位,这也是我与于致离婚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结果使我不得不彻底死了心:于致到欧州考察去了。如果说这是巧合,我更愿相信这是老天的意旨:它在惩罚我,它在将我逼向绝处。我绝望地瘫坐在沙发上,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可以求援的对象。但是一无所获。平时我的交往面太狭窄,不但没有什么知心朋友,连可以求助的亲戚都没有。
快九点的时候,我带着因为失眠而灰暗的脸色,以及恐惧和绝望的神情迈出了家门。这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就像与于致离婚的那天一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摊上最倒霉的事情?看来我的命运天生就见不得阳光!楼角处正有几个老人在阳光下做锻练,还有一辆黑色汽车正迎面驶来,等我看清车号时,我才发现那是邻居的汽车。那一刻,我万分羞愧,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如何躲开他,或者逃开他,我想如果那里有一个地缝,我也许会如人们常常嘲笑的一样,迅速钻进去让自己消失掉。汽车一点点驶向我,我几乎可以看见车窗后熟悉的脸上展开的笑容,我紧张的心还在寻找着恐惧的出口。在汽车快驶近我身旁的时候,我突然将手中攥着的钥匙扔到了脚下,并且迅速弯腰将脸朝向地上,等我站直身子,脸向前看时,汽车已经在我身旁开过,只留一股飞起的尘埃夹杂着一缕汽油味在空气中散播。
走过楼角,我匆匆绕过几个晨练的老太太。如果说老天还能给绝望中的我一点生存希望的话,那么,为我提供货源的张志有打来的电话,可算作是绝境中唯一的救命信号。那是我的手机刚刚打开后,第一个接到的电话。他说,只要我不咬他,他会帮我应付接下来的情况。他还告诉我他原来的呼机已经停机,那是一个假身份证办理的,我可以将那个呼号提供给公安部门,其余的就说一概不知。
像溺水中接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紧紧地攀住了。我没有坐公共汽车,只是顺着行人道走在一排秃枝光桠交错的杨树下。太阳像一个无所不在的巨大神灵,从头顶上穿过枝桠交错的空间,流泻着无尽的寒冷、衰败和荒凉。我从脚下一个粗笔写意的图画迈向另一副涂鸦式的图案,真希望就这样永远走下去。当太阳消失,图案消失,我也像图案里固定的一笔消失,从此什么都不再记起。然而,那怎么可能呢?一刻钟后,脚下的路开始分岔,我不得不走向另一条没有大树遮荫的小路,因为这里通向那个难以预料的未来。当标着公安局的牌子突然跃入眼帘时,一直压抑着的恐惧迅速像一条蜿蜒穿行的蛇一头扎进身体,开始上下窜动。
我停在门口,竭力调整着恐惧的情绪,以便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调整的结果,我发现自己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双腿和嘴唇都开始打颤。
有人在耳边说话,我像一个正在做梦的人迟钝地辨认着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从哪里发出?在我还没有判断清楚的时候,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羽绒服,戴着一只大白口罩的人站到了我的面前!
晨晨!
我像突然惊了梦,瞪视着眼前似乎从天而降的儿子,然后环顾着周围,以及那个可怕的牌子,不知道应该说句什么话。儿子一动未动,用充满沉重和关注的双眼审视着我。接下来,他突然伸出手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放到我的手心,透过口罩含糊地说:
妈,这是你几年前给我买的玉菩萨,他会保佑你没事儿的。
有两滴大大的泪水冲破我的眼眶,滚到脸颊。不知是这两滴泪水把我的绝望冲跑了,还是儿子的出现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我感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开始柔软起来。我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终于作出了一副轻松的姿态:
儿子,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大事。
五分钟后,我在儿子关注的眼神护送下,强装镇静地走进了公安局。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几经周折后,我被带进一间宽大的屋子里,从两个正在接受审问的人身旁走过,被带到一个桌旁,在两个严厉的警官面前,接受例行的审问。
在起初的恐惧的过后,既没有遇到严厉的呵斥,也不曾遭受到想象中的拷问。特别是当看到如此多的人,与自己一样正在接受各种各样的审问后,我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轻松下来了。坐在桌旁,望着尘世中这类曾被自己视为人渣的人竟与自己毫无二致,并与自己为伍时,感到这世界真是滑稽极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在灵魂里很清白,很正直,尽管做过一些违背良心甚至道德的事情,但骨子里,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堕落,因为那些事情,是生活让我别无选择。而现在,在多年的自负和清高后,我竟然也成了人渣,成了一个受人指责的小丑,这岂止是可笑,简直荒唐透顶。从一个具有副高职称的研究员,到一个小书商,转眼间又成了一个贩黄犯,这个过程是经过了怎样的时间,怎样的事件,在这个小桌旁,我几乎难以想清楚。人生或许就是一场戏,而我不过从一个角色转变成另一个角色而已,等最后戏罢,幕落,一切才能真正变得清楚起来。
中午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我终于在厚厚的一摞调查笔录上签名并按下了手印。大约十分钟后,我被带到另一间屋子,站在一个更加威严的警官面前。他手里拿着我的材料,眼睛没有生气地注视着我的脸,用一副淡然的口气,说:你贩黄的数额可真不少,如果严加追究的话,你都够得上追究刑事责任了。
我……他不带感情色彩的一语一出口,顿时让一直如梦如幻的我清醒过来,初进派出所时的恐惧一下子重又攫住我的心。我抬起头,绝望地看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恐吓的痕迹。但是,没有!他平静如水,似乎在念法律条文,不带感情色彩。他还在看着我!他说的是真的!
突然间,我吓得晕头转向。几秒钟后,我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嗓音正在恐惧地喊着:不——不能!我不能。我什么惩罚都可以接受,就是不可以进牢狱。我有儿子,有父亲。我的儿子不会接受这样的妈妈,我不能给儿子丢人,我生病的父亲也受不了这种打击,他会丧命的……
你给我闭嘴!在我绝望的乞求中,对面的警察突然发出一句严厉的呵斥,像飞冲而来的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我禁不住全身一个激凌,将嗓子里正在飞出的后半句截了下来。
你听好,现在就看你表现了。如果你能帮我们抓住制黄贩,认罪态度好,我们可以针对你的家庭情况做适当的宽大处理。
我彻底软瘫了下来,可以说,到那时,我才真正认识到面临的可怕后果。接下来,我的全部表现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讨好似地认真聆听着对面警察的训话:
这几天,你最好不要乱走,随时等候我们的调查和传讯。
下午,我再一次被叫到公安局接受审问和调查。在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踏着黄昏的暮色,眼前城市的繁华正如一片支离破碎的烂玻璃渣,泛着各色各样的光泽和气味,唏里哗啦地不断向四处冲泄和流淌。从表面上看来,那场面既热闹张扬,又华丽迷人。然而,当没有防备和警惕的人置身于这样的世界里时,那怕一个小小的硬角或许就会将他美好的印象全部打破,此时,他付出的或许已经是血的代价了。我从这样的世界走过,虽然学会了自我保护,甚至学会了以牙还牙,但最终还是落到了如此失败的境地。这到底是我自作自受?还是命运给我安排的劫难?
风不知何时越刮越大了,满树的枝桠在风中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响了。我缩紧脖子,用力裹住被风鼓起的大衣,像一头孤独的灰白色的绵羊,迎风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过一家三星级酒店时,在门口出出进进的食客中,似乎有一张曾经相识的面孔一闪而过。但是,风大太了,不断有或大或小的沙尘迎风而来,我几乎无法睁大眼睛去辨认一个人或者一个场景。当我步行经过一个巨大的停车场,走进回家的熟悉街道时,我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正有双眼睛在背后死死盯着我。我越走越快,身后隐约的脚步声也随着耳旁的风声越来越近,甚至还能听到隐约的喘气声。我紧张异常,一个又一个恐怖的暗杀电影画面,从脑中飞到眼前的夜幕里,与眼下的黑夜、风声以及身后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混合起来,使我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恐怖电影里。我判定,供货商一定是怕我暴露他,准备杀人灭口了。这个想法一冒出,我顿时感到心慌气短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我恐惧得几乎要跑起来。我想,如果我的判断是真的话,那么,我一定要想办法稳住对方,特别是我要让他在杀我之前明白,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我今天没有出卖他,以后也不会。
迎面正好走来一对儿正在说笑的母女。就在我与她们越走越近时,我壮大胆子猛地扭转身子,向后看去。
“啊——”就在我刚刚转过身子,还未曾站稳时,一只飞鸟般的东西突然迎着我的脑门,擦着头顶冲了过去。我惊魂未定地转身看去,发现一枚已经枯干的落叶,正被深冬的风鼓荡着四处飘荡。我长吁一口气,发现那对母女正在惊鄂地瞪视着我,从我身边快步走过。接着,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与那对母女恰好打个照面,正缩着肩向我走来。
惨白的路灯在不远处照着,风卷起的尘沙向四处翻卷和弥漫。我睁大眼睛,眼前仍然模糊一片,只有头顶上的光枝秃桠,伴着持续的尖厉哨声,晃落一堆粗细不均、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在眼前张牙舞爪。
我怎么办?那一刻,我突然想跑开,跑离这个沙尘中的可怕男子。
然而,我的脚似乎钉在了地上,根本挪动不了。只有被鼓胀的心脏像一只重锤激烈地敲击着,我在无助地等待着黑衣人临近。
一步,一步,又一步,还剩下两步,我几乎看见了他冷漠的脸,正在树枝投下的阴影晃荡下不停地阴阳变幻,甚至还看见了他嘴角牵着的一丝肌肉的抽搐。他在说话,他在对我说话:
不用怕。我是张志有的朋友。他托我给你一个条子。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与我错过了身子。在经过我身边时,他轻轻噌了我的衣角一下,我感到手里被他塞进了一张纸。他说,回家再看。
他走了,走到前边的一个拐弯处,一转弯便不见了,像刚才那枚被风卷起的叶子,从黑暗中突然出现,又从黑暗中突然消失。
十分钟后,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儿子听到我的开门声早已把里门拉开了。
我轻轻地拍着一脸恐惧神色的儿子肩膀,装出一副轻松的姿态说,没有大事,很快就会处理清楚的。然后冲进了卫生间。
谢雨蘋:蘋蘋
别害怕。我们正在想办法帮你。我们已为你垫付两千元钱了。估计全部事情需要花费五千元钱,希望你迅速筹足,过一个小时,还是我那个朋友,在附近“明子酒馆”街角处等你。你放心,我们虽是黑道上的人,但还是讲信用的。
我站在卫生间再次无声地哭了。不仅为突如其来的援救而激动,还为即将付出辛辛苦苦、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老父亲的救命钱而难过。看着镜子里那个灰头土脸的中年女人,我感到了命运的残酷和无奈。我真想寻到命运之神,问一问,为什么如此惩罚我?为什么不给我一条生路?如果真如父亲所说,是我前世做下过什么罪孽,或者今世触犯过哪尊神,我可以接受处罚。但是,为什么偏要给我那么多的角色呢?让我连选择解脱的权利都没有?
我越想越难过,泪水顺着布满灰尘的脸颊向下不停地流淌着,门外已经传来儿子的敲门声。
我停下哭泣,然后拧开水龙头,将一脸的泪水和痛苦洗净。我知道,在这样的困境里,儿子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我必须为他稚嫩的心灵撑起一片平和的空间,挡住外面风雨的侵袭。
我打开门,努力装出平静的神情。或许是我的故作姿态相对于正在成熟的儿子太过于虚假,儿子没有为我装出来的平静所打动,他只是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问着,妈妈,今天他们怎么对待你的,训斥你吗?骂你吗?我们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儿子用了这样一个含糊的句子。是的,一个怎么样?包括了“罚款、拘留、劳教、判刑”等各种情况,这些是儿子不敢说出的词,也是我害怕听到的词。我们都避免这样可怕的字眼,以免给自己给对方心灵造成可怕的打击。当然,我也从儿子这个“怎么样”的问话中,看出了他对结果的担心。为了安慰年幼的儿子,我轻声告诉他,一个朋友正在帮着打通关系,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罚点款罢了。
儿子半信半疑回屋做作业了。一个小时后,我从为父亲交化疗费剩下的一万多元里拿出五千元钱,摸黑悄悄溜出了宿舍楼。我知道,现在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张志有了,不管他是骗我还是帮我,也不管最后结果他会帮成什么样,我都必须试试。毕竟张志有现在几乎与我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如果他眼看着我掉进去,未必不是他的一个后患。从这方面来说,他帮我其实也是帮他自己。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成了公安局的常客。天天随叫随到,需要按手印的材料也越来越厚,情节越来越细,我却始终咬着牙没有说出张志有的任何情况,尽管有一个警官对我的交待半信半疑,并用立功宽大来诱导我。与此同时,张志有在暗中的活动也正在发生作用,个别警官在对我的审问中,越来越漫不经心,而且懒于斤斤计较。后来我接到的传讯开始变少,从最初的一天两次,到一天一次,后来两、三天一次,甚至几天都没有声息。有一天,终于接到了从张志有方面传来的消息:事情马上就有结论了。
那天,我正在家里盘算着剩下的钱,准备给父亲的主治医生打电话,问一问化疗情况,以及是否该交下一阶段的费用了。在我准备拿电话时,电话突然像警报似的震响了。当张志有兴冲冲的声音响过后,我知道一直期待也一直害怕的时刻快要到了。面对这个消息,我觉得自己除了恐惧外,似乎并没有多少的欣喜,尽管我一直在盼望着这种日子的迅速结束。
我以低沉的声音,带着难以遏止的颤抖,似乎怕大声会招来什么不祥的灾祸般问道:会是什么结果呢?
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据内线朋友说,罚款是难以避免的。
罚多少呢?我一听到钱,心已经变得很沉重,因为钱对于我和我的家庭,几乎是命根子。
不会很多,你放心。我们曾经捞过好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大致不超过一万吧!不过你多准备些没有害处。
一万,还不是很多?我的心里又绝望了。
三天后,我最后一次接到了通知,被叫了过去。看来张志有说的情况非常准确,我的问题终于有了了断。我被通知没收非法收入三千元钱,罚款五千元钱。至于营业执照,暂不取消,由单位对我做好批评教育,再准经营。
我不得不在被限日期里,将准备为父亲治病的钱交了上去。就这样,上次进省城带去为父亲治病的一笔钱,除了已交五千元和给张志有活动费外,剩下的几乎全被罚没了。我几乎是拚命压抑着手的抖索,将钱递过去的。当那笔钱最后脱离我的控制,被收进对面女人的抽屉后,看着眼前被换成的薄薄收据,我真想对着那几个冷漠的警察说,你们拿去的是一个女人的血汗钱,一个老人的救命钱,一个孩子上学的学费!
提心吊胆的日子结束了。经过两手空空,失魂落魄的经历后,我再一次下定决心,重振当年书店经营的威风,在哪里跌倒,还要在哪里爬起来!
休息几天后,我决定迅速使书店重新开张。然而,具体的行动还没有开始,我却接到了单位的电话。我被通知第二天上午一上班到单位三产部。
三产部是个什么部门,我还真没有听说过。这个部门是什么时间成立,什么人负责,工作内容涉及到我的书店还是涉及到我的关系等等,我更搞不清楚。看来在我离开的日子,单位里的情况在无时无刻地变化着。
我是不想在这段时间里到单位去的,尤其是怕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我能想象到我的书店出事带给个别同事的谈资,特别是常天丽、李子峰们。我想,这件事也许会让他们在某个夜晚到某个酒店去庆祝一番,就像当年我们得到常天丽的丈夫出事的消息一样。一想及此,我便感到心里的羞耻正在膨胀成强烈的自尊,这使我在走进那所熟悉的院落时,不得不深掩着内心的尴尬和虚弱,以一副见过大风大浪大世面的姿态,厚着脸皮,主动与每个相识的人打招呼。我告诉自己说,我不会因此倒下去,更不会因此自感丢人。我在心里不停地安慰着自己:去他妈的,不就卖了几本破黄书吗?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如果说,这种强撑脸面是我还算坚强的心所能承受的话,那么接下来听到的消息却一下子把我的脊梁彻底打弯了。我坐在三产部主任——一个因为处室合并,曾经失去职务的女人面前时,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她或许注意到了我的疑惑,因此我刚一坐稳,她便给我做了介绍。原来,为了管理新开发的一些创收项目,局里专门成立了三产开发部,我的关系一个月前被放到了她的部门。看来,这是局里专门为她失去职务而设的部门吧!
我一直在琢磨被召来的原因。我认为最大的可能便是,让我还清当初书店开张所贷单位的钱,所以大多时间,我一直在考虑如何让对方再宽限我一些日子,因为刚刚经历的被罚款这件事,单位是清楚的。然而,接下来,她递给我的一份文件,才证明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那份文件的标题用的是二号粗黑:
关于谢雨蘋违法经营书店的处理通知
因谢雨蘋在承包书店期间,经营出现严重违法问题,给单位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经局委会讨论,现将谢雨蘋的书店经营权收回,交局里另做处理……
对于谢雨蘋的工作,局委会决定将不再安排。本着对其生活负责的态度,单位将在半年之内按下岗职工有关文件规定,给予每月生活费补助400元……
我的脑子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有几分钟我没有缓过神来,只是愣愣地注视着这份薄薄的文件。在文件的右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折角,折角上有一滴稍微发黄的水渍,似乎某个人在这里掉过一滴泪似的。这让我突然想起丈夫在英国读博士期间,我给他写信时偶尔因思念而流到信纸上的泪水……因为它们非常相似。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脸和眼睛,我觉得自己还不曾哭泣,因此这一点污渍肯定也不是我的眼泪。不知是这个摸眼睛的动作牵动了泪腺,还是那个污渍让我想起了丈夫出国期间自己的孤独,抑或是因为醒过神来明白了这份文件将给我以后的日子带来的后果,我突然难以自制地哭了。
不!我不能下岗!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
有人敲门进来了,他站在屋内犹豫不决,似乎在考虑该出去还是继续留下。我无法停下哭泣,我想,我连最后的生活依靠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尊严可顾呢?我想,即使全单位的人都知道我在三产部哭泣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了工作,为什么不能哭呢?尽管没有人可怜我,尽管我的哭声也不会为我挽回什么。
大约两分钟后,那个人打了声招呼先走了。在他关上门的刹那,我听到了对面所谓的主任的安慰:
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是这个决定是局委会定下的。我只不过是在执行。如果你有什么困难,还得找局领导。
找局领导,找谁呀?对这个提议,我不但没有感到有一丝的安慰,反倒因为“局领导”这个词更绝望了。因为现任一把手已经换成了与常天丽有密切关系的孙局长。另一个局长李子峰,在山镇彻底决裂之后,也基本上成了仇敌,而其余的局长,我几乎是仅仅认识而已。谁会帮我呢?
我没用多长时间便控制住了眼泪,然后擦净脸上的泪迹,走了出来。我没有去找任何一个领导,因为我觉得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甚至怀疑这个结果,也许是常天丽在一把手身上,甚至在李子峰身上进行了充分运作的结果。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那么,我的下岗命运更是不可改变的了。走过楼梯,穿过大院,忍着彻头彻尾的绝望和羞耻,匆匆避开一个个相识的面孔,恨不得变做头顶上的飞虫,脚下的蚂蚁,在人们的视线注意不到的情况下逃离这里。我再也无力顾及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了。我像一个被彻底打败的落水狗,夹着尾巴,满腹伤心地离开了这个我工作了十几年的地方。
三天后,我从小书店被盘点得来的二万五千元估价中,获得了五千元现金。继写作、研究工作结束后,我的从商生涯也寿终正寝了。
冬日的寒冷正在退去的时候,我心里的冬天却重新跌回到严酷的冰天雪地中。在下岗的打击中,经过整整一个星期的泪水浸泡,我死灰般的心几乎濒临停止。然而,这似乎还不是最糟的事情。在我刚刚从偶尔的窗外风景中,感觉到一缕春天的气息时,一场持续几天的高烧突如其来,再次将我仅剩的一点生气摧残得细若游丝。
日子在这种半睡半醒、半梦半幻的感觉中滑行着。在模糊的意识里,我身体的疼痛似乎来自遥远的击打,幽荡的灵魂更像一只迷失在街头的灰鸟,每天流落在一群群各色人等相互倾轧的梦中。我看见李子峰蔑视的眼神,看见常天丽嘲笑的鲜红嘴角,还看见父亲焦黄的脸色和儿子瘦弱的肩头,甚至还看见了于致和他的新太太……四天后,我终于带着对生活的责任,从死神的手下逃了回来。
当我从病床上爬起,摇摇摆摆地走到户外时,突然发现一座楼前的台阶上,几株茂盛的迎春正展开着黄得耀眼的花朵,像灿烂的星星悄无声息地与我对望着,似乎知道我满心的伤楚和痛苦。在儿子的陪伴下,我默默地穿过前面狭窄的马路,跨过脚下一颗颗刚刚种上的月季,走到那几簇花跟前,嗅着清新的香气,轻声说:已是春天了!
是春天了,儿子也轻声地附和着我说。
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与儿子几乎同时说出这一句话,我伸手搂住儿子的肩膀,与儿子一起流着眼泪笑了。几年前,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时,曾经因为一场病耽误了将近一个月的学习,然后参加的奥林匹克考试也理所当然考砸了。春天刚来时,儿子的病慢慢好了。我带着儿子第一次迈进花园,瞅着刚刚吐蕊的初春景色,与儿子共同背诵这首诗,以鼓励儿子的学习。今天,面对似曾相识的景色,我却与儿子换了角色。值得安慰的是,我发现儿子嘴角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坚毅。我告诉自己说:儿子终于长大了,他已经坚强起来。
第二天,儿子恢复了正常的学习,我则去了省城,开始继续看护父亲的治疗。
在我生病期间,儿子已经到省城为父亲交了下期的化疗费。经过进一步化疗,父亲的病情明显好转起来。这或许就是这个春天给予我的一点补偿吧!尽管我努力地说笑,但是,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后,我还是无法自如地面对年老的父亲。最让我不安的是,那笔治疗费正像一块诱人的蛋糕,每天以惊人的速度被大块儿大块儿地吃掉。我知道,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需要工作,需要挣钱。因此,到省城第二天,我便离开医院来到了一家人才市场,我希望在就业机会更多的省城能够找到一份收入较高、又体面的工作。这样,我便可以离开那座让我伤心的城市,远离那些让我厌恶的人群。
置身于嘈杂的人群中,我满怀希望地从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没有发现一个可以应聘的工作。所有体面的工作几乎都将年龄限制在了三十五岁以下,即使没有限在三十五岁以下的工作,不是什么总经理、便是什么总工、会计师们,我不但没有经验,而且没有专长。除此之外,便是各种各样的营销员:医药营销、化妆品营销、保健品营销、保险营销等等。到中午的时候,我不得不带着沮丧的心情,穿过一群群愁眉不展的人,黯然离去。但是,我不能死心,我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耐心和毅力。我想起《谁动了我的奶酪》,想起书里的小老鼠,小矮人唧唧。于是我告诉自己,我要像他们一样,坚信在某个地方,正有一大堆新鲜的奶酪等着我。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下,当天下午,第二天一天,我怀着不断堆砌的自信,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一个个人才市场里,然而到第二天傍黑的时候,我再一次失望了。
我记得唧唧也失望了好多次,他在一次次失望后也一直在鼓励自己。就这样,第三天,我再一次为自己打足气儿,开始穿梭奔行在一个个拥挤的人才市场。正像中国的俗语说的“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雀儿”,当我再一次经历着沮丧和绝望的挣扎时,一张集招聘和求职各种信息在一起的报纸里,有一个条目引起了我的注意。上写:
因业务发展需要,现招聘具有新闻采写经验的人员数名。要求大学本科学历以上,有相关经验,具有一定开拓能力……落款是某某商报。我不禁兴奋起来,因为这个工作即没有限制岁数,也没有限制男女,更没有提户口条件,特别是对我胃口。因此当下我便兴奋地按照报名地址循图找了去。
坐上拥挤的公共汽车,尽管没有坐位,我还是难以抑制兴奋的心。在一路的穿行中,我不停地想象着接下来我将要面对的应聘。对于别的职位我不敢完全确信自己的能力,对于这样与写作有关的职业,我还是充满了信心的。我甚至想象着自己成为这座美丽城市中的一个市民的情形了。
半个小时后,我站在了招聘人员的面前。经过一系列的风雨洗礼,我发现自己从多次的人生变故中获得的唯一收获竟是:面对陌生人和挑战变得沉着和自如了。在招聘人员尖锐的审视中,我平静地将自己来省城前就已准备好的简历、毕业证、获奖论文,以及发表的一些作品递了过去。
显然,我的资料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抬起头问我:
你既然有写作的底子和才能,为什么不继续写作?
我……我感到他问了一个让我为难的问题。经过稍作思考,我以一种平和的姿态,只好实话实说:
写作的收入太少了,稿费还不够我与孩子的生活费。说到这里,我想起自己所关注的待遇,顺口问道:
能不能告诉我这里的具体工作和日后的待遇。
是这样,中年男子诚恳地说道,我们商报准备在成立十周年之际,也就是六个月后,出一期特刊,基本上将全省各地的商家或者企业全部集齐,来一个大检阅。因此,我们需要大量的采写人员。
我的心开始下沉。因为这个工作,从实质上其实就是一种广告业务工作。或许我的工作经历和写作水平也比较对他们的胃口,那个中年男子看出我的沮丧后,似乎有些不忍似的,以劝慰的口气说:
这个工作说白了就是一种广告工作,一种针对企业的广告。你原来不是在工业局吗?应该接触过一些企业吧?这对你来说还是比较合适的。再说我们所给的条件非常优厚。除了300元的底薪外,我们还将给业务员百分之三十五的提成。按一个企业三万元钱的价格,你每采写一个企业将会得到一万多元的收益,如果你采写两个企业,你一年的工资基本就挣出来了。当然,这包括你把业务变成文字。如果你不能写作,将被扣除五百元,聘人写作。
如此算来,在我还没有找到其他稳定的工作之前,这应该是一个可以选择的职业。特别是工作人员最后一句话对我有更大的吸引力,使我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说,如果在这期间你的工作业绩突出,有可能被正式聘入我们报社。
就这样,我暂时接受了这一工作,并在一周后正式报道上班了。父亲又一个化疗疗程也结束了,至此我的所有积蓄也所剩无几了。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只好请医生给父亲做了一个检查,因为如果继续化疗,我的积蓄或许将在我挣新的收入前就会用光,因此我需要留存一些钱维持我们的基本生活。所幸的是,老天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总算给了我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检查结果显示癌细胞基本消失,父亲暂时可以出院用口服药维持治疗。
谢天谢地!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几乎脱口而出,然后飞也似地冲进了父亲的病房。
第三天是星期六,我与父亲终于披着满身的春光踏入了家门。儿子站在我们面前,在经过最初的惊奇后,突然惊呼一声跳过来搂住了姥爷。我看见祖孙俩的眼睛里同时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