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又恢复了原来的天伦之乐,我却进入了一个新的工作领域。我没有再回省城,因为商报从报社与我本身的利益出发,为我定下了开拓我所在城市业务的方向。这样我不仅可以省下在省城的开支,而且还可以照顾家,特别是可以利用在这里的熟人关系,更快地开展业务。
对我来说,尽管这是一项非常艰巨和陌生的工作,但面对丰厚的利润,我还是对这一新挑战充满了激情。第二天,我怀着新希望一早扎进了图书馆,并用整整一天的时间将全城大部分企业和商家资料记录了下来。当天晚上,经过慎重筛选,我初定了其中几家准备作为第一批开拓对象,我甚至还列出了一个有可能帮助我的熟人名单,希望能够帮我进行初步的牵线和搭桥。其中,袁一林被列在了名单之首,因为凭他广泛的社会关系,他肯定能够帮助我打开局面。
在我还没有联系袁一林时,袁一林却先将电话打了过来。在儿子拿起电话的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我希望那是袁一林。接下来,儿子冷漠的声音立刻证明了我的猜测。我欣喜地走到电话旁,准备将电话接过来,但是,儿子却在说了一句“她没在”后,将电话挂了。
我站在儿子的身后,看着儿子扭过来的脸,不禁恼怒起来:为什么这么做?
儿子绕过我,瘦削的双肩耸了耸,用背影说了一句我讨厌他,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关闭的房门以及门上小普拉蒂尼的照片,然后回身拿起电话。
十五分钟后,我在楼下上了袁一林的车。袁一林什么都没说,而是急速驶离了我的宿舍楼,似乎怕儿子追赶似的。几分钟后,车穿过一条宽广的马路,在一片闪烁的霓虹灯海里,停在了一座已经关门的银行大楼前。袁一林奕奕闪光的两眼,正紧盯在我的脸上。他焦急的地说:
我从南方回来后,去你的书店找你,发现已经换人了。打你的手机,已停机,往你家打电话,晨晨却一直拒绝跟我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愿回忆那段恐惧而伤心的往事了。我克制着满腹的痛楚,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书店被查封了,我下岗了。虽然我竭力做出一副平和的神态,但这两句话说完,我发现自己悲伤的情绪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泄出来。自从书店出事,我遭遇下岗,除了儿子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人给过我真正的安慰,甚至没有人给我真正的关心。因此当袁一林第一次表示了关心和焦急时,我还是被感动了。广场前有一辆黑色奥迪车缓缓经过,两只炽白的灯像两只巨大的眼睛好奇地探进了我们车内。我迅速擦掉眼泪,听见他说,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让什么人搞的?
这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心里暗下决定,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的背后原因。
晚上近十一点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里。刚一进门,竟发现儿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分明是在等我。从他脸上阴沉的神态判断,我们有可能为袁一林再次发生矛盾了。
妈妈,你跟袁一林在一起,是不是?
我并不想直接回答他,只是想告诉他我的困难,以取得他对我与袁一林暂时来往的谅解。
儿子你不了解,我现在的工作需要熟人,需要广泛的社会关系……我刚说了一半,他突然打断我的话说,妈妈,我知道你的困难,但是没有他,我相信你照样能做好的。
也许吧,但是这个开头,我需要指点和建议,毕竟他见多识广。然后,我走到儿子身边,蹲到他的身前,盯着他恼羞成怒的眼睛,安慰他说:你难道不了解妈妈吗?妈妈这么大岁数了,能怎么样呢?
妈妈,儿子极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大声嚷嚷着说,可袁一林不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你找他帮忙,正好给了他机会,你知不知道?既然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非要给人留下把柄呢?为什么非要给人借口呢?你难道想了解他女儿如何说你吗?你想知道他太太是如何骂你的吗?你非得让我在同学面前无地自容才行啊?……
儿子突然停下了指责,眼睛惶恐地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顺着儿子目光,我扭过身,一眼看见只穿了一身秋衣秋裤的父亲,站在客厅与卧房的接口处,正默默地看着我们。客厅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照在父亲衰老的脸上,在满脸的皱纹里我读懂了隐藏着的伤楚和酸涩。
争论嗄然而止。不知道是儿子的激烈抗议起了作用,还是老父亲满脸的哀伤打动了我的心,我下决心不再因此伤害儿子正在成长的男性虚荣和自尊,也不再让病中的父亲为我的事情再有一点担心。
几天后,我已经在计划的几个商家开始了初步接触和周旋。在匆忙的奔波和对利益的极度渴望中,下岗的灰色心理慢慢被忙碌的脚步甩在远处。在日益变暖的春风中,弃掉那副沉重的心理负担后,我觉得自己更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时刻等待和盼望着丰厚的利润像麦收季节金黄的麦粒随收割机的轰鸣滚滚而来。这样,我便可以用事实和金钱向那些嘲笑我的人们证明,下岗不但没有毁灭我,反而造就了我的新生。
就像最美的风光总是在山的最高处一样,要获得如此高的利润回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经过了多次与多家企业的交涉和周旋后,我发现挣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就像望着没有尽头的高山,对遥远的景观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样,在无尽感叹的同时,发现那成堆的金钱越飘越远。半个月后,第一批划定的商家已有三家明确拒绝了我的游说,另两家也几乎以模糊的口气一面拖延一面婉拒。到此时,只剩下一家较为有名的饮料厂取得了些微进展。而这种进展却是我在对宣传科科长进行了多次宴请,并保证让利情况的许诺下,暂时取得的。我们约定,只要事成,我将提给那位科长三千元钱,作为交换条件,科长将帮我攻下主管宣传的老总。
事情原来这样复杂,怪不得提成会这么高。在经历这些日子的奔波后,我才明白要想拿到这高额的收益,必须攀登常人所没有勇气攀爬的山,这就是所谓高风险与高利益同在的道理。车钱、饭钱每天不停地往里搭着,自尊和虚荣随时随地损害着,而充满了诱惑的提成仍然如夏日高悬的太阳,虽光亮刺眼,却遥不可及,甚至看都无法看清楚。对金钱的渴望,对初战告捷的期待,使我焦渴的心一天天在狂燥和不安起来。初次上阵,我就像早春一颗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苗,如果没有阳光的照射和雨露的滋润,便有可能迅速夭折。我一天天脆弱而无奈地等待着事情的进展,一天天沮丧而可怜地数着仅剩的积蓄。终于在一个礼拜五的下午,我接到了宣传科科长打来的电话。
他告诉我,晚上在花园酒店,已经约好了张副总,要我务必提前赶到,务必在晚上陪他喝好酒。只要他高兴了,事情也就成了。
在听到他的约定后,我几乎感激得不知所措了,事情总算进入了关键环节,只要这一着儿棋走好,那大几千块钱的收入马上就可以落进腰包,父亲每个月需要的昂贵药物,便也可以迅速取回家。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几乎感觉到手指数钱的快感正如一注强劲的热流通过神经传输到了全身,在即将面临的成功挑战面前,我感到自己已经像一只上满发条的闹钟,正在迅速跳动着的机械声中,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正是一个春意渐浓,花香袭人的黄昏。大朵大朵的白云,随着落日的西下,掠过天空,还有丝丝缕缕的春风正从半开着的窗子无声飘来。怀揣着飞扬的心,我站在镜子前,一遍遍试穿衣服,改变发型。经过一个小时的刻意修饰后,我才心满意足的迈出家门。
夜幕已落,城市如一个美丽的女郎,以无形的魅力在所有空间散发着迷人的光辉。我在出租车里,尽情享受着春夜的带给人的浪漫和温情,想像着即将来临的挑战和成功。一个小时后,我已经走进那座名符其实的花园酒店,开始了自己营销生涯第一轮最关键的交量。我是志在必得!我坚信今战必胜!
这已是第四次与张副总打交道了。这个年已五旬的商场老手,不但有一副精明的头脑,还有一张能搅善变的口才。第一次我以记者的身份冒然闯进他的办公室,他只用了简短的五句话便回答了采访,而我几乎没有时间述说自己真正的打算,便发现自己已经从他的屋里走了出来。第二次进他的办公室,他在礼貌地听了我的打算后,仅仅用七句话,我再次“心悦诚服”地结束了采访。而第三次,是我出钱,让一个曾经在工作上有过来往的朋友出面,请这个老家伙吃了一次便饭。因为我的这个朋友与这个老总有不错的交情。这一次,我与张总总算有了较深的认识,关系也增进了不少。这第四次,在我将自己事先拟好的词背得滚瓜烂熟,准备首先出击时,我发现那位精明的张总几句玩笑话,我的开场白便告作废了。
他说,今天只喝酒,与酒无关的事情不谈。
我苦笑着,一口咽下手里的酒。
三杯酒下肚,对面的张副总已经放松了神经,而我已经发热的脸也在泛起微红。我突然想笑:人,可以聪明,可以精明,可以超聪明,超精明,但只要有一样,就容易多了。那就是,只要有弱点。就像宣传科长所说的,看来只要让这位老总喝好酒,我们的成功便容易多了。毕竟,我们的成功对于他并不是坏事,对于他的企业也不是坏事。所以,聪明的老总,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也不妨醉一场,轻松一次,在给自己快乐的同时,也给别人以帮助,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酒越喝越多,气氛越来越热烈,不知何时我们开始互讲笑话,偶尔也讲一些半荤半素的段子,这使酒桌上的空气变得随意起来。也多亏我这半老徐娘,既不需要装腔作势,也不需要扭怩作态,只当没有听懂,或者理解不了,便可让他们更加高兴和放松。第二瓶酒也越来越少,我感到脸热得要燃烧起来。我终于逮着一个空子,离开坐位,晃晃悠悠来到了卫生间。接下来,我却被镜子里的面貌着实吓了一跳:往日苍白的脸已经像染上了满脸胭脂一样,显得健康丰满,别具成熟的风情。只有情绪里难以掩藏的成功欲望,使我显得愚蠢起来。当门口一个男士突然走进来,向镜子里的我看去时。我只好低下头用手掬起一捧清水,轻轻泼在脸上。
一阵透亮的清新传遍全身,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正变得潮湿起来。我抬起头再次看镜子。发现那个男子正站在我的身旁。宣传科长递给我一包药物:是不是快坚持不住了?把它喝了吧!护肝解酒。
重新落座,张副总也在酒精的作用下,表现出豪爽、大度的风范。在两瓶酒见底后,他终于擎着他的半杯酒,满脸笑意地对我交了底:
其实,你第一脚迈进我的办公室,我就猜出了你的目的。接待像你这样拉赞助的人员,我几乎是家常便饭。不过,你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今年我们的效益的确不错,而你的宣传对我们的企业也是个比较好的展示方式。我才没有完全拒绝你……
他的豪爽是我始料不及的。尽管我一面纠正着他所说的“赞助”应为“宣传”,我还是为他的真诚而欣慰。九点左右,我们终于结束了这场对我来说已经难以承受的酒餐。在他们“女士优先”的示意下,我轻飘飘地迈出雅室,虽然做尽努力,但已经无法保持优雅的走路姿态了。
事情进展得极为圆满,我快乐的心已经难以把持自己了。与副总并肩走过装修华丽的长廊,我用充满激情的声调,不断向他尽情展示我愈来愈高超的拍马水平。
如果这是一个好的开端,那么,我的财运或许就会像一座快乐列车,载着我飞驶而入一片盛满金钱的美丽花园。但是,命运似乎永远不会让你一眼看穿,它总在一个个出奇不意的角落,给你抛出一个个离奇的绊子。如果你的定力好,如果你的防卫能力强,如果你面对出奇不意的突变事件,能够理智应付,从容处理,你或许将会避免人生道路上的许多灾祸。而我却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因为内心深处积压的情感太重,因为心灵刻下的阴影太多,我无法理智面对心中的情结,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
我与副总仍然肩并肩地快乐下着楼梯,宣传科长和司机跟在我们的身后。我几乎不知道他们在后边说什么,也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我所有的心思全在张总身上,在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辉煌创业史的激动中,作出一副可怜又可耻的敬仰媚态。就在我竭尽心力,表示对他的魄力极为佩服和赞赏时,我突然看见楼下大厅散坐中稀稀落落的食客里,有个熟悉的面孔正盯着我。我的脚下突然绊了一下,我与于致正好相向而视!
我忘了自己如何走出大厅,只记得张总浑厚的男中音一直在说着他当年的辉煌创业史,而自己也一直兴奋地给这个“大恩人”戴着诸如“聪明”、“勇敢”、“有魄力”的帽子,还记得于致旁边坐着一个已经怀孕的漂亮女人,他们旁边有个年轻姑娘正在指手划脚地高谈着什么……
风吹起我的风衣向后飘着,吹起我的头发在脑后飞扬着,吹上我的面颊,吹上我裸露的脖子。我感到有只强有力的大手正从风里悄然长出,伸进我张开的衣领,揪住我的心。当司机的车开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脸上竟然有了冰凉的泪水。
于致的女人已经怀孕了!
他们有了孩子!晨晨已不再是他唯一的孩子了。当这个念头突然钻进脑子,我为儿子顿时生出了无限的嫉妒,也为自己的失落生出了极度的仇恨。不知那来的力量,使我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坚强。我一手擦去落的泪水,扭过身,瞪着眼前的副总和科长说:
我请吃夜宵,继续喝酒,怎么样?
忘了宣传科长说了句什么话,只记得副总借着酒劲,胳膊向前一冲,兴奋地转过脸,在风里大声地说:好!
等我们坐回大厅的时候,我发现科长没有跟在我们身后。最终的结果是,在于致正对面,隔着一个方形桌子,我与副总的餐桌与他们的桌子像两张摆开的擂台,正在我极度膨胀着的仇恨中燃起狼烟。
我与于致正好面面相向!
服务员,拿好酒!高度酒!我觉得自己正在仇恨的燃烧中失去理智,像武打画面中一些女侠一样,以一副豪爽的姿态,玩世不恭地向于致表达内心的愤怒。于致还在给他的太太不厌其烦地夹着各种菜肴,这使我忍无可忍。我甚至伤心地想起当年怀孕时,清贫的于致为了给我补养身体,用减少自己的购书经费为我买回营养品时的体贴和呵护。我以为经过如此多的沧桑,我会慢慢将这个男人给我留下的烙印磨平,就像时光能够剥蚀所有的印记一样。然而,到今天,我发现心里的印记一如既往存在着。我不得不承认,即使经过几年,十年甚至几十年,这个在我生命里刻下痕迹的男人或许将永远不灭。既然如此,让我如何忍受这种刺激。我不能忍受,我告诉自己,我要报复他,用自己的方式报复!
接下来,在他面前,我借着酒精的力量,开始一反常态地尽情展露无耻的风骚和妖媚。我拿出一副偶尔在影视里看见的风骚女人的表情,边抛媚眼,边骚首弄姿地给张总讲了一个笑话:
几个男人喝完酒后,去歌厅找小姐。一位副处长问自己所叫的小姐说,你是不是处女?小姐说,干我们这行的都不愿承认自己不是处女,但说自己是处女别人又都不相信。副处长很奇怪,便问,那你们怎么回答呢?小姐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一般都说自己是副处……
张副总一口酒喷了出来,毫不遮拦地咧着大嘴笑起来。在这个不素不荤的笑话挑逗下,张总的情绪迅速高涨,他目光炯炯,神采飞扬,要给我猜一个谜:
女巨人和男巨人谈恋爱,打三种食品。
我猜来猜去,一直猜不出。他忍不住向我提示说:两种是大家常用的早餐食品,一种是主食,一种是饮品。另一种是小孩经常掺在牛奶中喝的。
我猜出来了,在我说出牛奶、蛋糕和高乐高这三种食品的同时,我明白了这其中的含意,脸也顿时红到了脖根处。
尽管我一直在想办法气于致,但是这个谜语所蕴含的意义还是我让有些难为情。为了转移话题,又使张总暂时不扫兴,我便用充满诱惑的眼神看着他,大声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回家吗?
他笑了起来,总不是因为喜欢上我了吧?
我……我略停顿了一下,抛了一个风骚的眼神,以退为进地说:我那敢呀?你是老总,我只不过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谁这样说你了?那是没有素质。我可不这么认为。他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觉得你这样的女人是最成熟,也最有魅力的时期。
哎,我假装愁苦地长叹一声,大声说,可惜你不是我老公,也不是我的情人。我不知道于致是否听到我的话,我只看见他向我瞟来的厌恶眼神。
他忽然笑了起来,那只是过去……
我打断他的话茬,将脑后的头发撩了撩,摆出一副媚态说,未来未必,对不对?
没错!只要我们努力,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情,就像今天你的工作任务。对不对?
我正要继续打情骂俏,进一步煽动对面的老家伙,突然看见于致正在扭身向服务员打招呼。我意识到,他们要走了。我坐在那里,一时间忘了对面的张总。我在迅速转动脑子,寻找什么样的办法。我不知道我是想跟他打一架,还是想跟他作什么较量,只是任自己疯狂的情绪像流水一样,四处流散。接下来,我迅速从包里取出二百元钱,高高举起,冲着服务员叫道,服务员,我们要结帐。
服务员绕过于致的桌,先到了我的桌前,我不顾对面副总的神情,利索地结了帐。在我们站起来,穿好外套后,我突然走到张总跟前,挽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以一副亲密的样子走过于致的桌。这时,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于致正瞪着我发愣。
我轻轻将身子半依在张总的身边,然后说,我还不想回家,你陪我好不好?
当然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张总马上表示对我的爱惜,你说咱们到哪里去?
我想跟你下棋,下到天亮!我眯着微醉的眼睛说。
太好了,我们去楼上茶室……
这时,我们已经离开于致的桌子,走向楼梯处。大厅的灯光在楼梯处慢慢变暗,我愤怒的情绪和报复的心理,也因为得不到于致的反应而恼恨和沮丧起来。他可以生气,可以痛骂我,唯独他的淡漠,说明他已视我为路人。这使我的仇恨凭空又增添了难以言表的绝望。虽然酒精使意识变得混乱,但我还是为于致的不配合而出现的冷场,感到不知所措起来。
张总没有追究我情绪的变化和怪异的行动,我想精明的他或许是因为喝多了的缘故难以辨别,或许是把我当成了那种因为孤独而饥不择食的女人,当然,也许把我当成为达目的,不惜献身的女人了。他仍然侥有幸致地说着一个黄色段子:
山东有个老光棍,而且是名符其实的老光棍,临终时,亲属问他还有什么遗憾。没想到他长叹一声,说出了一个国际著名戏剧家的名字。你知道是哪个?
这个话题还真让我暂时从刚才的情绪里跳了出来。我连续说出几个戏剧家的名字,易卜生、大仲马、小仲马、曹禺等,当我最后依照他所谓的朱丽叶是其戏剧主人公的提示时,我说出了“莎士比亚”。
他阴阴地笑了起来,而我在明白话意而感到极其丢人的同时,听见从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怒吼:“娼——妇!”
几乎同时,一个男人窜将上来,正好将我们堵在楼道的转弯处。在我们还没有分辨清楚眼前的男人是谁时,我已听到两声“劈啪”的脆响,打在了我们两个的脸颊上。
于致正扭曲着愤怒的脸,站在眼前。他终于出场了!我突然想笑。
有一丝粘稠的东西从我的鼻腔中流出,我用手擦了一下,看见满手鲜血。张总正在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黄色笑话中走出来。我张开口,突然发现腮帮子似乎错位了一样,已经难以对齐。我再次张了一下嘴,火辣辣疼痛的面颊一侧的上下槽牙仍然对不上。我想我的脸一定歪了。这使我一下子想起因为中风而变得口眼歪邪的病人,想起那副可笑的怪模样,真的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他再次向我冲来,举起宽厚的手掌,向我另一个面颊劈来。我没有退缩,而是大睁着双眼,挺起胸膛,凝视着那只曾经抚摸过我的脸、我的身体、甚至我的灵魂的大手,一面大笑着迎上我的脸。一秒钟后,伴随着头晕转向的一百八十度旋转,我的左脸颊也像刚刚浸了辣椒水一样,烧痛起来。
我终于哭了。带着满脸的泪水,我想起没有他的日子里,我的苦难,我的挣扎,我的屈辱,我的自尊……我想起他却在这些日子里,心安理得地呵护着另一个漂亮女人的情景。我一下子清醒了,我之所以以自己的堕落来报复他,说明我仍然不能放下他,而他之所以不能容忍我的堕落,说明他还在乎我。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感到满腔的愤怒正像疾风旋转着冲出身体,冲出喉咙。随着这种疯狂的怒气,我像一只正被屠宰的猪拚命嚎叫着,向他冲去。多少个日子,我把对他的思念藏在心里,把对他的仇恨压在心底,我从没有向他释放过我的情绪,诉说过我的艰难,更没有发泄过我的愤怒。而今夜,当他再次举着拳头冲过来时,我几乎抱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向他冲过去……
两股疾风在一个不通风的角落相遇,形成一圈圈飞速而恐怖的旋风,两股汹涌而来的暗流在水下相撞,便成一股强劲的漩涡。我们两个怀着对彼此复杂情感的仇敌,在这样的黑夜里,却是以怎样的胶着和扭曲状态在撕打?
我们撕打了多长时间,我说不清,我是被谁拉开的,我也没有看清。甚至这场撕打是如何结束的,我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当我头发散乱地站在幽暗的楼梯里,擦着满脸的血水,停下嚎叫时,看见了周遭围观的人群或惊奇、或高兴、或冷漠、或鄙视的脸。我还记得当几个保安将于致连拉带拖地扭走时,满脸是血的于致是如何向我投来憎恨的眼神的。
那一夜,我在迷乱的状态里,与张总再次去了酒吧。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再次喝酒的,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记得最后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个男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睡在一个陌生的床上。夜半的时候,我似乎听见窗外有隐约的雨声时重时轻地传来,我枕着雨声,似乎飘在一块快要掉下来的云朵上。那片云正在变得越来越稀薄,飘过一块不见人烟的黑色荒原,飘过一片翻着浪花的大海,然后飘进一片高耸的树林。这时,我恐惧地看见密密的树梢已经划破身下的云层,正在将我栖身的那片云朵像切菜一样划碎,一小片一小片碎乱的云块,像树林纷纷的落叶,在高空四散飘游开来。最后,带着满心的绝望,我跌落在一层厚厚的落叶上。
有一点红色在落叶缝隙里闪出一道微弱而夺目的光线,我拨开落叶,看见当初于致给我的那枚红色纽扣正如一粒红色宝石无声地躺在叶子下。在我捡起它时,竟发现于致不知什么时间正站在身前……他无声地用宽大肥厚的手掌,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眼睛和嘴唇……我流着满脸的泪水,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于致,于致,于致……
风起了,满地枯干的落叶如飘起的落花,在旋转、飞扬。我感到好冷好冷,一边大量大量地抓着飘飞的落叶往身上盖,一边透过纷乱的落叶间隙,看着于致伤楚的脸和脸上正在流淌着的泪水。我说,于致,你也流泪了,你在心疼我,对吗?你还爱着我,对吗?你爱着我,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意抓住一片飘到他脸前的落叶,举到我脸前,轻轻盖在我的脸上。在我的脸被盖上的一瞬间,我才发现那枚叶子是如此的大,甚至将我的脸盖得严严实实。最后,我听见头上传来他微弱的话语,他说,我是爱你的,是的……
掀开那枚叶子,眼前除了纷纷飞舞的落叶外,已经没了他的踪迹。
我在一种奇怪的声响中醒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豪华的睡房里。眼前垂着一副质地很厚的墨绿色的窗帘,有轻微的暖风正从某个角落微微吹着,使低垂的窗帘看起来像一副轻起涟漪的湖面,正在幽暗的房间里缓缓流动。正在我疑惑地看着这一池平静的深绿色湖水,努力思索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是梦是真时,突然有一声响亮的鼾声从身边毫无顾忌地直冲而来,我才明白刚才我就是被这种声音吵醒的。我又惊又吓,惊惶地转过头,顿时吓呆了:我的背后,正有一个胖胖的男人俯身在松软的床上,惊天动地打着呼噜。他的上半身半裸着,又白又胖的后背像屠宰案板上厚厚的带皮猪肉,泛着青白的光。
我彻底清醒了,并迅速将手伸进被子摸向自己的身体。当我的手最后停留在光溜溜的腿上时,我已经得出了结论:
衣服穿得太少了!
啊!我不由得恐惧地叫了起来,我想起了一切,想起于致,于致怀孕的太太,想起张总黄色的笑话,想起我与于致的撕打……我还想起了与于致缠绵的梦……
不,那不是做梦。只不过梦里的人不是于致,而是这个白胖的男人。当我明白深夜里发生的一幕是一件真真切切的事情后,我感到了无与伦比的羞耻,并在这种极度羞耻中愤怒起来。我瞪着身边这个可耻的男人,几乎想杀掉他。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突然翻过身,将白胖的脸转向我。我看见他细小的眼睛眨了几下却没有醒过来,只是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呼噜,回到了梦里。随着那声呼噜的落音,我几乎来不及细想,两手掐住了他肥厚的脖子。
我咬牙切齿地向他吼叫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一个良家妇女,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女人,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憋醒了,肥胖的身子因为呼吸困难而四处扭动起来。在我再次用力时,却在他挣扎下被掀翻在床上了。
臭女人!他一只手突然揪住了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抡起来煽在了我脸上。然后我听见他暴雷般的怒吼穿破幽暗的房间在上空炸响:你还有脸问,你不看看你那副德行。像你这样的女人,你不诱惑我,我连动你的欲望都没有,你明白吗?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从床上拉起,拉到他脸前,低沉着嗓音,恶狠狠地说: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忍着极大的痛苦,大声反抗着:我恨你,恨你们所有的男人!听到我的反抗,他加大力量揪我的头发,但我没有服软,反而大睁着眼睛与他对视。我看见他松垂的眼皮下暴突的小鱼眼睛里,血丝缕缕,像刚刚剥开皮的死鸟,狰狞恐怖。
我拚命用手护着头发,挣扎着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然而,他不但没有放松,却将他半裸的身子一下子骑在了我身上,立时那小山似的满是赘肉和深沟的白森森的身体丑陋地堆在了我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幕不但使我极度恶心,而且使我的仇恨像一颗拉响的炸弹迅速爆炸和升级。我觉得自己像一头发疯的母豹,一边疯狂地咒骂,一边将响亮的耳光同时砸向他的脸上和身上。
他掉了下来,被我出奇不意的疯狂踢打,踹到了床下。我随手拉起一块单子似的东西,遮掩着自己,冲出卧室,冲进了卫生间。
我像被抽空一样,一下子跪在整面玻璃墙的前面,大声哭了起来。我太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我,一个正在奔向不惑之年的女人,一个正在成长的儿子的母亲,竟然像一些风尘女子一样为一点可怜的利益去出卖肉体和灵魂。这让我如何向儿子交待,如何向传统的父亲交待,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镜子里的女人正在老去,泪水浸透的眼睛,仍然没有挡住眼角若隐若现的细纹,甚至肉体上的光泽也正在黯然失色,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恶毒地问着自己,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我活得怎么这样下贱?为什么要这样下贱?
我恨死自己了,我真希望这个肮脏的身体能够迅速随着我的咒骂消失掉。然而,希望只是希望,那个身体仍然在镜子里无所顾忌地展示着羞耻和堕落。我气极败坏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打向自己的头,自己的脸,自己的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眼泪终于耗干了。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我终于慢慢站起身来,走了出来。在最后离开那面镜子的时候,我扭身发现一缕头发正粘在玻璃下面的墙上,像无意中画出的一笔黑色线条,不协调地爬在洁净的玻璃墙下。
张总已经离开了,卧室里刚才零乱的景象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在怎样的一副心境下离开的。当我伤楚地找到衣服穿好时,我看见在我睡觉的一侧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
如果伤害了你,这是一千块钱,我希望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我再次愤怒起来,一千块钱,这是我给自己卖的价钱?也是我卖掉自己的证明?我一把撕烂纸条,撕烂薄薄的几张纸币,然后抛向空中,拿起包冲出房间。
我已经没有自尊了,我不得不承认,已经堕落的女人是谈不上什么廉耻心的,而因为贫穷所失去的尊严也是难以捡回的。当我冲下楼梯,奔向大厅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再次面临的困难:我第一批计划中唯一可能成功的希望,再次像一只美丽的肥皂泡,虽然坚持的时间长些,却仍然没有避免破灭的噩运。而用这笔钱购买父亲下月药的希望,也在这一瞬间变成水里一个大大的圆月了。当这个念头突然跳进脑海,我顿时停下飞奔的脚步,然后扭身回头,咬牙叫上服务小姐重开了那个房间。
房间里仍是幽深的寂静,墨绿色的湖面似乎还轻荡着刚才的风波。我蹲在柔软的地毯上,从各个角落一张张捡拾着那些让我痛恨、让我着迷、让我难以舍弃,却又让我无可奈何的纸币碎片。当最后半张百元纸片儿,被我从沙发缝隙里弯腰收起后,我蹲在沙发前开始细心地将它们一张张对好,码齐,再次数了一遍,整整十张。我告诉自己说,一千元钱,这是我卖身的价钱。
然后,我看见泪水噼呖啪啦掉在了那摞皱皱巴巴的钱币上边,其中有两滴泪水还来回滚动了几下,最后才溶在了一起。我站起身,轻轻地将钱倾斜,这摊泪水便无声无息地滑落到墨绿色的地毯里了,而吸进水的那片墨绿色的地毯一下子变得更黑更绿,透着光泽,几秒钟后,只剩一摊黑色的污渍,更像一摊油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