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计划随着这个可怕的恶梦结束了,虽然在这批计划的奔波中,因车钱饭钱花去了将近八百元,但最后得来的羞耻的一千元钱,总算使我有所盈余,再加上单位发放的四百元生活补贴,使我能够暂时维持父亲的药费和我们全家的生活费。我慢慢从这次羞耻的经历中调整过来,并在努力淡忘这次重创的过程中,开始着手新的开拓。
天气已经渐渐转暖,春天的气息带着勃勃生机,吹遍了整个大地,所有的生命因此变得容易和美丽起来。日子虽然艰难了一些,所幸的是父亲的健康状况在一点点好起来。在这样的情景下,当我沐浴在明丽的阳光中,开始恢复最初的自信和自强的时候,却发现那场恶梦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它不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模糊和消失,反而成长我生命中一个永难消失的恐怖记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发现自己陷入了离婚以来最可怕的一个困境。
我怀孕了!
一个三十大几的单身下岗女人,竟然在这样恶劣的生活环境中怀孕了。当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在医院做完检查后,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个夜晚,因为报复于致,因为诱惑张总,我得到了老天给我的严厉惩罚和报应!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再一次体验着对生活无可言表的绝望。路人都在忙忙碌碌从身边过来过去,我真想问一问他们,你们的生活有多少快乐?有多少苦难?有多少烦恼?还有多少幸福?我还想问一问他们,如果活着仅仅为了一口活命的饭,如果活着连一口活命的饭都需要付出尊严,活着是否还有必要?
路边的两排杨树已经长出新绿叶子,杨花不知什么时候飞满了天空,像冬雪一样铺天盖地四散飞舞。旁边有一所美丽的校园,面对马路的校园中央有一座正在喷水的小花池,那里星星点点散布着红的、黄的、紫色的花朵,似乎在向我炫耀生命的美丽和生活的快乐。我停了下来,远望着美丽的花池,我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稚嫩的生命和生命里应该享有的鲜花,还想起了父亲,以及父亲最后的生命里应该享有的平和和安宁。
我伸手撩起额前的一绺头发,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告诉自己说,不管我的生活是否仅仅是为了这一口饭,我都有价值活下去,因为在我的尊严后边,有两个生命需要我的支撑和奔波。
傍晚,我终于打通了张总的电话。我哑着嗓子告诉他说,既然老天没有给予我们结束的权力,那么,你也就没有权力结束已经开始的一切。
我穿着宽大的风衣,站在那条穿过城区的小河边,冷漠地看着河水渐渐变暗。不知何时栽上的几颗垂柳正在风中轻摇着渐已浓绿的柳枝,偶尔有轻柔的枝条晃到脸前,似乎是生命之神的手在探索我冷漠的心。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任晚风吹起我的衣衫,任过往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眼神。如果说我的内心像我的表情一样冷漠和沉静的话,那并不是实事,因为我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在内心深处,除了那个小生命的交涉外,还有一种既可怜又可怕的希冀,正像眼前正在成长的黄昏,随着夜幕的降临迅速蔓延。那就是我付出了诸多心血和精力的宣传一定要让它变成实事,我要得到那笔我应该得到的收入。
我说不清这么做是否有要挟之意,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让他兑现他曾经答应的宣传。因为那既不损害他个人的形象或者利益,对他的公司也不会产生什么坏影响,相反,这对他的公司树立良好形象有很好的意义。
天完全黑了下来,行人开始变得稀少,我的羞耻心却在黑夜里因为欲望变得蠢蠢欲动。有辆黑色轿车由远而近向我驶来,停在不远的地方。那个胖胖的男人,终于笨头笨脚地从车里钻出,像一只庞大笨重的黑色狗熊,向我挪近。
怎么可能呢?他站在我对面,第一句话便直奔主题,向我表示了他的怀疑。
借着旁边的路灯,我看见他细小的眼睛里那抹难以隐藏的厌烦。我咬了咬牙,以一副冰冷的口气说:如果你不相信,那么我就生下来,做完科学鉴定再说。
你在要挟我?他突然气恼起来,身子逼到我跟前,伸手抓住了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低沉地吼了起来。
我也控制着怒火,仍然冷静地与他对视着说,如果你非要认为这是要挟,那我无话可说!
他突然松开我的手,站直身子,向后倒退了一步,然后沉默了下来。他身后的水面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闪着神秘的光亮,向深处看去,是黑不见底的沉默世界,像对面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一样,不知里边还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春风仍在漫无边际地吹着,穿过模糊的垂柳缝隙,掠过我们的身体,然后像一只无形的网浮过小河水面,向远处飘去。
他终于说话了,声音里的恼怒似乎已经随刚才的风刮到了河的对面。他说,那个夜晚,虽然我趁你酒醉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但是这并不能说是我个人的责任。你那个晚上的表现,就像一个轻浮的女人,我以为你像我接触过的有些女人一样,为达目的不惜牺牲自己的贞操。等第二天我看见你激烈的反应后,我才发现我们错了。所以,我给你留下一千元钱,以表示我的痛悔。至于那个宣传,我想,只要你再来,我会给你订立合同的,你却没有来,我更觉得你不是一个坏女人。
我仇恨的心有些缓和,也许他对我的肯定满足了我可怜的自尊和虚荣。但是我还没有适应这种肯定,他竟然一转话题,让我再次愤怒起来。他说,真没想到,我又错了。其实你不过像我认识的许多女人一样,擅长演戏、撒谎,甚至敲诈。我告诉你,你是我遇到的第四个欺骗我怀上我孩子的女人。第一个,我给了她一笔钱,第二个,我分文不给,第三个,我分文不给,你第四个,我更不会给。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感觉,我想笑,太可笑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像那些小姑娘一样玩这种愚蠢的游戏。如果你告诉我你需要钱,我会因为过错毫不犹豫地给你,如果要挟,对不起,我决不奉陪。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对我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杀手锏,毫不在意。在这时,形势急转之下,我从主动的位置一下子变得被动不堪,接下来,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或者说什么,只好激动地站在他面前,张口结舌。
他没有停下激烈的言辞,仍然穷追不舍,向我做着最后的宣判:你可以生下来,我不会阻止,但是你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文钱。我恨你们这种愚蠢的敲诈和自作聪明的表演。
我仍然不知所措地傻站着,只有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思索着,我怎能生下来呢?我怎能挺着大肚子去招摇呢?我是一个单身女人呀!我怎么挺着大肚子去挣钱呢?我还有老人和孩子呀!
他还在不留任何余地地向我示威,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张某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从我们创业,到今日的成就,那一步脚印不是踏着血雨腥风走过来的。我劝你还是收起这儿科的小把戏,因为这对我毫无作用!
说完,他突然转身向汽车的方向走去。伴随着他的转身,我感到正有一股凉爽的风从他身后的水面刮来,带着些许潮湿的气体扑向脸颊。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我的打算已经彻底泡汤。然后,我一下子如离弦之箭扑了上去。
他来不及躲闪,被我重重地撞倒在地。我抬起头发现他的头边已是小河的河岸了。周围寂静无声,也无人走动,在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我要把他推下去!
我不知道他是否从我的眼睛和神情里读出了疯狂和绝望,他竟然迅速将笨重的身体利索地弹了起来,在我下一个拚命的动作之前,一下子抓住了我高高踢过去的腿。
我一只脚站立着,摇摇晃晃,用力挣扎着。他只轻蔑哼了一声,将我的腿猛地一送,我便硬梆梆地坐在了地上。他再一次扭身想顺着河沿向另一个方向离开我,我已经被他的不屑、轻视,特别是他对我所谓敲诈的诬蔑所激怒,仅有的一点理智早随着他那大段的示威而丧失殆尽。当愤怒的眼泪突然间掉进嘴巴时,我再一次积蓄起所有的力量,以迅猛的速度,奋力冲向他。然而,他在我到达他的身边时,突然闪身而过,我收脚不及,一头扎进了河里。
黑暗,无边无际,深不见底,像一只没有出口的黑色洞穴将我罩了进去。我晕头转向,说不清是眼睛无法看见,还是水下就是这样的恐怖。耳边那些春天和夜晚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徐徐的春风拨动柳梢声,小河水面偶尔掠过的涟漪声没有了,代之而起是的一种沉闷的嗡嗡声,似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海潮声在某处水面下汹涌滚动着。除了极度的恐惧,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正被无数细针扎进去,扎进每一个毛孔,每一个骨节,甚至毛发,疼痛难忍。我舞动着四肢,拚命寻找着可以依托的东西,然而,触到的一切都是这样柔软,似有似无,亦真亦幻,所有的东西抓进手里,最终发现都是空无。当最后的我在水里无助地哭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要死了。而那一刻,我竟想起有部作品里的一句话:鱼在水里流泪,只有鱼知道。我不禁问我自己,我在水里流泪,是否有人知道?
多少时间以来,尽管苦难重重,我一直不想死去,不,应该是我不能死去,因为理智告诉我,我没有死去的理由,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但是,今天,我所面临的已不是我选择死或者不死的事情,而是死亡在选择我或者不选择我的事情。我想,或许在我死以后,命运将给我的父亲与儿子另外的安排。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船到岸前自然直”的道理。世间一切没有命运解决不了的,就像我今天走向死亡后,儿子与父亲最终也会被命运之神安排他们的归宿一样。
我终于在起初的手足无措、大喊救命后,平静了下来。我想开了,在命运允许我解脱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还要流连这苦难的人生?难道仅仅是为了履行那些无尽无休的义务?不,我告诉自己,让我用最后一口气为自己活一把吧!让我在这最后的一分钟里自私一把吧!父亲,儿子,来生,我再赎我今生的罪孽!
咕嘟嘟的水带着气泡没有阻止地灌进去,我的意识也随着这嘟嘟的声音四散流去。当我想起人死后瞳孔要散开时,我觉得意识也正浸在水面上随着一圈圈的涟漪扩散远去,而身体在意识流走后,已经越来越轻,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在柔软的水中上下漂浮和游移。我想,最终她是被水腐掉,还是被水中的生物吃掉,那已经是我无能为力的了。但不管如何,我终于要走了,我解脱了。我告诉自己说,从此一切将彻底了断,一切将从头开始。我在意识最后消散的时刻,再一次交待自己说,如果上天真的有灵,如果人真得还有来生,那么,我将在上天面前好好咨询一下我的来生,我再也不过这样的人生……
然而,我没有解脱,或许冥冥中的神灵仍然无法安排父亲和儿子的生活,因此,当纷杂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慢慢唤醒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那片黑暗冰冷的河水,正躺在一家医院的救护室里。
孩子已经流了。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似乎在嫌弃我似的。她说,从水里救你上来时,你就在流血,现在正在高烧,你需要住院观察治疗。刚才你的朋友给你交了两千元押金,走了。他说去叫你的家人。
我明白医生冷淡的缘因,她肯定把我当成与人偷情而怀孕的女人了。其实,即使医生误解我在偷情,那与事实又有多大区别呢?不管怎样,我这次怀孕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见得了阳光的事情。
张总走了,幸运的是他最终看清了我怀孕的事实。我想,他所说的要去找我的家人,也不过是一个离开的托词。我知道,我们这一次应该彻底结束了。可笑的是,这结果又以金钱的形式作为结束,只不过比上次多“挣”了一千元钱。可是,不这样结束,又能怎样呢?萍水相逢,无缘无故,除了钱,我还能要求他什么?他能给我什么?
他说去叫我的家人,他认识我家的什么人呢?我的家人谁又能来呢?我能让谁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呢?想到这里,我迅速看了看表,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我只好给父亲打了电话,撒谎出差到外地,不能回家。
夜已经深了,病房外越来越安静,除了输液瓶里间歇冒出的气体声,似乎一切都已睡着了。我躺在病床上,大睁着双眼,回忆着夜里发生的冲突,以及可怕的水中经历。我以为从此将从苦难中解脱,以为一切会从头再来,但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还是我,命还是命,命里的一切苦难还在那里摆着。看来结束苦难的人生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然生命又选择了我,那么,我就没有理由放弃履行自己的职责,更没有理由放弃生命,虽然充满艰辛,但是我必须走下去。我睁着已经模糊的双眼,告诉自己说,我要继续撑下去。
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我终于拨通了袁一林的电话,我已经顾不得儿子对我与他交往的反对了。因为我需要他的帮助,我需要迅速恢复身体,重新挑起命运赋予我的沉重使命。
一个小时后,袁一林风风火火冲进了我的病房,他一边焦急地问我的病情,一边从不同的纸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食品、梳洗用品、衣服,甚至还细心地为我买来了卫生用品。从被救进医院,我就赤条条地穿着病号服,而所用的卫生用品也是医生暂时给我的。我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从少年时期就深爱着我的男人,心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我实在想不透,当初我到底中了什么邪,竟然只因于致的一粒纽扣和几句疯狂的话语,就放弃了他。
我慢慢吃着他为我买来的食品,恍然觉得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光。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的气氛,我躺在病床,他也曾带着大包小包食品坐在我的床头,一包一包打开给我挑。我一点点想着,真想看清那个已经模糊的少年的脸,但是,时间太久远了,我几乎看不清他年轻的眼睛和青春的脸。我突然吃不下去了,因为喉咙正在被某种硬硬的东西堵塞。我看见少年的袁一林沿着那条林荫道路,向我跑来的神情;我还看见他在我回家的路上送了一程又一程不忍离别的神情。我还看见我与他诀别时,绝望的眼睛里闪出的泪花……
他一直在询问我的病情,当我脸上因为回忆而流出伤感的泪水时,他沉默了下来。像曾经记得的那样,他柔情地伸出宽大的手掌,开始帮我轻轻地擦拭泪水。已经多久了,十几年了,我几乎忘了他曾经怎样一心一意地呵护我、爱我……我都忘了。我只记得于致,我只有于致。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我在苦难的谷底孤苦挣扎时,我最后能够依托的人,到头来的竟然是他,我曾经背弃和伤害过的人。
或许我持续的哭泣吓着了他,使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停下安慰我的试图,一脸惶恐地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一个猜测接一个猜测地问着,我却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地摇着头。他终于不耐烦了,一伸手扳住我的肩头,大声嚷了起来:你倒是痛快地说啊,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再也不忍看他被焦急折磨的样子,只好怀着一副羞耻的心情,低声说:
我怀孕了!
当我说出这个难以启齿的真相时,我仍然只能用无声的泪水掩盖我所有的窘迫和伤痛。除了极端的羞耻外,我感到内心的孤独和恐惧正像雨后的夏草疯长起来。我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待我,从此将怎样对待我。我害怕这个最后的,也是现在唯一可以依托的朋友从此唾弃我、远离我。不等我再想下去,这个雄壮的男人,猛然间跳了起来,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怒目圆睁。
他是谁?他刚刚站起身,又突然低下头再次扳起我的肩头,将我拉了起来,大声质问道,他是谁?他在哪?我无话可说,只有惶恐地摇着头。我不知道这种表示让他觉得我是不告诉他,还是在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仍然不屈不挠地摇着我,他是谁,告诉我他现在在哪?
输液管下半截突然变成了红色,鲜红的血液正缓缓地顺着细细的塑料管向上升着。我大叫一声,失去了知觉。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含糊过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袁一林正垂着头在我的床前凝视着脚下。
三天后,烧退去了。经检查,我身体情况也基本正常了。医生告诉我,过一两天,再巩固一下便可以回家。那是一个阴雨菲菲的天气,我坐在紧邻窗口的床上,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出神地看着院落里葱葱郁郁的花草和树木。一切都显得干净、清新,在这场初春的小雨中,所有的生命都在这柔软洗涤下,展示着的勃勃生机和和诱人的翠绿,而我腹中那个刚刚萌芽的小生命却在疯狂的夜晚,经历了一场恐怖挣扎后过早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病房内另一个年轻女病号在男友的陪同下,出去做检查去了。袁一林在旁边费力地切着一只巨大的菠萝。自从上次冲动地质问后,袁一林知趣地再也不打听我怀孕的事情了。他细心地照顾着我的所有生活细节,天天为我准备大量的营养品。偶尔出去处理生意的事情,他也是快去快回。到晚上,在我的劝说下,往往很晚才离开,一大早往往又迅速赶来。这让我感动不已。我有时真的奇怪这个男人强壮的躯体里是怎样一颗柔情的心,而他对我的精心照顾到底是出于他对我的怜悯,还是出于对我的感情,我实在有些糊涂。我真的不敢想象,经过十几年的磨砺,当初的那份感情还能存续下来,甚至不曾减少。
他还在笨手笨脚地一块一块切着菠萝,我有些不忍,便从他的手里接过刀和饭盒,开始细致地切成一片一片。经过几天的休养,特别是袁一林的细心呵护,我觉得自己已经从那夜噩梦般的经历中慢慢走了出来,那场水下的死亡阴影像一块浸在水中的灰色布料,正在不断褪色和变淡。我知道我人生中的又一场劫难应该到此画上句号了。虽然如此,我仍然不能安下心来,因为对于以后的生活,对于越来越重的生活负担,我既没有信心承担起来,更难以预料未来是否还会有新的不测,特别是与袁一林的交往,无形中我总有一种难以驱走的心理压力。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到此为止?我不知道眼下除了袁一林,我还能依靠谁渡过难关?
走廊里人来人往,透过病房门上透明的玻璃窗口,总能看见各类男男女女匆匆而过的侧影。就在我快要削完菠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屋里似乎有道黑影在周围晃了一晃,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观望,一眼看见门口玻璃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正贴在上边。
我拿刀的手一哆嗦,顿时有一滴鲜红的血点掉落到了菠萝片上,有几片菠萝也被慢慢染成的红色。在我瞪着这几片红色的血菠萝,疑惑这盒菠萝是否还能吃时,袁一林已经抓起我的手,含到了他嘴里。而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
袁一林愤怒的妻子梁凤葶一步跨到病床前的空地中央,她的身后是被她拖进来的一个少年,我儿子!
屋内的一切突然静止了,就像摄像机停下的镜头,而我的手指还留在袁一林的嘴里。窗玻璃上滴嘀嗒嗒的雨声,已变得急速和有力起来,雨终于下大了。我清醒过来,惶恐地把手收了回来。
瞧瞧吧!于晨,这是你妈妈,那是我丈夫,他们在干什么?
我试图下床,但是我发现已经没有力量挪动身体了,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瘦削的脸颊由白变红,由红变黄,然后成为扭曲的青灰色。袁一林已经站到了屋中央,他正向我儿子走去。
梁凤葶还在说着,于晨,你知道你妈妈得了什么病?她在做流产!
一声响亮的耳光,伴着尖细的嚎叫像一枚银针扎进心脏,我觉得自己的心里正有一柱喷泉式的鲜血窜升出来。几乎同时,我看见梁凤葶正捂着脸向我冲来。
我已经顾不得这个女人的言行了,我的全部心思都凝聚在了儿子身上。在这件丢脸的事情被出乎意料地揭穿后,我已经被来自儿子方面的恐惧深深攫住了。我在迅速地思索这件事情对儿子的影响,甚至打击。我害怕儿子从此将瞧不起我,我怀疑儿子是否还会认我。
或许袁一林的耳光更加激怒了这个女人的缘故,她已经彻底失去理智,迅速跳到我的跟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开始疯狂地摇晃着我,并大声喊着:
偷人丈夫,偷人养汉,一个单身女人做流产,简直是不要脸!不要脸透顶!
啊——我听到自己大叫着,恐惧地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她并没有停下手里和嘴里的动作,她一边不停地疯狂摇晃着我,一边不停地大喊着“不要脸”、“不要脸”。我已经开始羞耻地哭泣,虽然耳边的声音已经减弱,但那个“不要脸”的声音却似乎在增大,就像一阵阵警笛的声音,以尖锐的狂叫刺激着神经,不要脸,不要脸……
前边传来什么倒地的声音,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看见梁凤葶正在地上斜着身子丑陋地哭泣和大叫。袁一林一下子将她提了起来,低吼道,你给我闭嘴,否则我现在就到法院起诉离婚!
她疯狂的叫骂从高变低,慢慢停了下来,刚才的跋扈像被针刺穿的皮球,也软了。儿子还在悲愤而沉默地站着,像一只等待发射的火箭,我几乎能感到里边蕴藏的能量。我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于致的儿子,那个样子几乎是于致的翻版。
袁一林转身走到晨晨身边,将手放到他肩上,低沉地说,晨晨,对不起,你妈妈是生病了,但不像她说的那样。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的对峙,我突然非常担心,我几乎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我不知道这个沉默而有主见的儿子会作何反应。
袁一林看见晨晨没作激烈的反应,想进一步缓和气氛。但是,当他刚刚再次张口,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时,晨晨突然伸出一拳打在了袁一林胸上,袁一林没有防备,踉跄着退到了墙边。晨晨紧跟一步,走上来,脸逼到袁一林的脸前,咬牙切齿地说:
我警告你,袁一林,以后少掺和我家的事情,否则,我绝不客气!
我们都被晨晨这成人般的表现吓了一跳。我直起身,想到他跟前说点什么,他却突然转向我走了过来,按住正要起身的我说:
你告诉我,她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面对儿子的问题,没有心理准备的我一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在慌乱的心神后,我只觉得有一股强烈的仇恨正从胸中升起,我恨透了梁凤葶,这个疯女人,是她把我的儿子拉进这样残酷的现实里,是她在我最丢人,最无助的时候,将最不应该看见这件事的人——我的儿子扯了进来。我发誓,我总有一天要雪耻,要向这个女人讨回我做人的尊严,讨回我做一个母亲的尊严。
你回答我!儿子仍然一脸冷漠,连“妈妈”这一称呼都不愿叫,只是严肃地逼问着我。
外面的雨声还在急速地敲着窗玻璃,我的心里也开始急速寻找合适的回答。我告诉自己说,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子知道。因为这已经不是一个诚实不诚实的问题,而是我的隐私是否需要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的问题了。我想这个原因,足以给我撒谎的理由。于是,我竭力作出一副委曲样子说:
她在胡说八道。
儿子信了,虽然面无表情。不管他是真的相信还是假装相信,我想,他最愿听到,或者最愿意相信的就是这样的答案。其实,人,这种感情动物本来是很脆弱的,有些东西,是需要掩耳盗铃的,骗骗自己,也骗骗别人,于己于人都没有坏处。
既然如此,我也送你一句话,我们的路,我们自己能走。我希望你像所有的下岗女工一样,自尊,自爱,自强。
说完这几句话,他连看我们都没看,一脸冰霜地扭身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用背影最后扔下一句话:
否则,我宁可没有妈妈!
第二天下午,袁一林已经帮我办好出院手续。在收拾完东西后,我打开手机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今天就回家了。我知道儿子是不会告诉他我的真实情况的。果不其然,当父亲听说我要回家时,还高兴地嘱咐我,在车上要注意小偷,下车时注意把包拿全了等等。
挂掉电话,我注意到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三点四十分。手机还有一杆电池,我想,干脆开着手机吧,反正晚上就可以充电了。万一第二批计划中,有信息返馈回来,找不到我咋办呢?
我刚刚穿上那天晚上掉进水里时穿的宽大风衣,手机竟有了电话。我一激凌,难道真的有厂家对我的游说有了兴趣?
我激动地拿出电话,当我看清号码的时候,不由得大惊失色。袁一林正站在我的身边,手提两个满满的纸袋,疑惑地看着我。我犹豫地看着电话显示屏上那一串讨厌的阿拉伯数字,不知道该接还是不接。
你怎么啦?袁一林走过来问了我一句,怎么不接电话?是谁的?
我,我……在袁一林提醒下,我发现自己的失态,只好一咬牙,摁下OK健。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传了过来:
对不起!我一直在打你的电话。我是张彻,我想去看看你!
我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不知道是难过,还是痛恨。我一直以为我们彻底结束了,结束在那个疯狂的夜晚,和那两千块钱的臭味上。谁想到,在那个联系我们两人的生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失去踪影的时候,他竟然像一个魔鬼出现了。我压抑着厌恶的情绪,冷漠地说,对不起,我马上要出院,你不用来了。
可是,我已经来了,就在楼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结巴。
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过来,或者还有什么必要见面,只好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带来了企业的资料和当初你给我的那份合同。我已经在上面签了字。只要你给我单位的帐号,我很快就可以将钱汇过去,我知道你需要工作,需要钱……
就这样,我们又见面了。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一个经不住金钱诱惑的女人,我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没有志气,没有自尊。在经历了一波又波生活的磨难后,我只知道我所有的困难,几乎都是因为贫穷而来。正如有句话说的,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在这两年的生活经验中,我深深体验到的是,没有金钱,我就没有安全感,没有金钱,我甚至连做人的起码虚荣和尊严都难以维持。因此,我见他,拿回我应该得到的那部分钱,不但应该,而且合理。更何况,那是我付出许多心血和精力,甚至尊严所得。我并不是为金钱不惜出卖尊严的人,但是,为了父亲的生命与儿子的生活,我却不能仅仅为了所谓的尊严而不去赚钱。这就是我与堕落的区别。
我走下楼去,走出大厅,一眼看见站在台阶下一个角落里的他。让我怵目惊心的是,他竟然怀抱着一束美丽的鲜花!
我愣在那里,站在袁一林的身边,木然地看着他腆着圆圆的肚子快步走来。有一缕清淡的花香,正随着他怀里那束鲜花的颤动,无声无息地扑面而来。
他递过鲜花,发现我身边站着的袁一林阴沉的脸后,表情更加尴尬了。他为难地看着我,又看看袁一林,张开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我缓过神来,扭头对着铁青着脸的袁一林说,你先发动车去吧!
袁一林迟疑了几秒钟,突然将鲜花从我手里抢来,两步走到旁边的拉圾桶,随手扔了进去。一支乳白色的花瓣正从那大张着嘴的拉圾桶里,委屈地伸出洁净的头。袁一林却连看一眼都没有,只是迈着大步向停车场走去。不知为什么,那片花瓣让我的心里很痛惜。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一只垃圾桶的花,即使已算不上花,但起码也是颗曾经骄傲的草,虽然心里洁净,却已经染上了污秽。
张彻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手忙脚乱地从腋下的包里,拿出一摞用蓝色夹子夹着的资料,还有那份我所熟悉的合同书。
五分钟后,我坐回到袁一林的车里。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沉默着中的袁一林。从他一脸的冰霜中,我知道我们之间接下来有可能发生什么。车在加速,穿过院落,穿过来往的行人道,没有驶进宽大的快车道,反而拐弯驶进了一个正在施工的一个大型工地前。那里有一张巨大的漂亮展牌,逼真地描画着小区未来的美丽景色,也掩盖着背后正在施工的杂乱无章的场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嗄然停下。
车内紧张的气氛迅速升级,我转动脑筋,思索着接下来的应付对策。
他就是那个男人?袁一林发话了,眼睛仍然望着前方,低沉的声音中,似乎正蕴藏着一团烈焰,随时有可能将我们的周围的一切,包括我们燃成灰烬。
我不知如何作答,低着头,没有吱声。
说啊?他是不是那家伙?
我感到身体里的羞耻正如夏日的暴雨顷盆而至,带着有力的冲击,打得我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作答。
或许他对我的沉默感到了愤怒,他突然将脸扭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吼叫着,说啊,他来干什么?恭祝你出院?
我被他扳得直直的,不得不注视着他喷着怒火的眼睛。我想解释,但又不知如何解释清楚。或许是心慌意乱的原因,我竟然将手里那摞材料和合同书一下子掉在了脚下。而那份合同书正好掉在最显眼的地方,上面“合同”两个大字像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坦然地大睁着。
他一下子放开了我,迅速捡起合同书,翻看了两眼。我本想抢过来的,可是,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抢夺的胆量和能力了。一分钟后,他恶狠狠地将那几页纸团成一个白色的球,向我猛掷过来,然后再次揪住我的衣领,圆睁着双眼,喝问着:
仅仅为了这个,就出卖自己?是不是?
我张口结舌,不知作如何辩解。他的提醒,像一把尖锐的钥匙,迅速将我记忆里有关那些事情的大门打开了。几乎同时,那两个疯狂的夜晚里发生的所有事件,一下子被记忆唤至眼前:和于致在楼上的撕打,和张彻在河边的冲突,水下绝望的恐惧……我再一次陷入无边无际的耻辱和恐惧中。
他还在疯狂地揪扯着我。有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好奇地走过我们的车前,伸长着脖子向车里看,我像刚刚清醒过来一样,全力摇晃着身子,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然后,一边深深地隐藏起耻辱,一边冷漠地说:
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你没有权力过问!
我捡起那个白色纸,麻利地打开车门,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