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特里来说,要离开聚会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电话响起时,埃丝特的胳膊刚刚被荨麻扎了,她疼得直说自己受够了,因此,特里离开前还得安抚流着眼泪发脾气的小女儿。幸亏杰西卡非常顶事,找来一片羊蹄叶给她缓解疼痛,萨拉·纽比也一直很友好,说她们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还让艾米丽去冰箱里找一盒巧克力夹心雪糕。正在这时,她的儿子西蒙与他那位戴鼻钉的新女友出现了,萨拉的注意力也转移了过去。不管其他律师们多么有趣,多么友善,对杰西卡和埃丝特来说,他们就是一群陌生的成年人。
特里向萨拉保证,六点一过,特鲁德就会来接姑娘们,他给特鲁德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孩子们在哪儿。这种混乱场面对他来说既熟悉,又心疼。埃丝特坐在艾米丽膝盖上,眼泪、巧克力和冰淇淋流得一脸一身都是。现在是没机会和她们讨论早先的开心时光了,就留给特鲁德吧。特里到家时,姑娘们应该早就睡着了。
而在电话里,侦缉警长特蕾西·利瑟兰一直在强调,是自杀未遂,但有些情形比较可疑,也有可能是一起谋杀未遂案。再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突发事件了,而特里是当天值班的资深警探,他必须赶过去一趟。
比尔·兰金让他进了公寓,比尔是接到报警电话的两个制服警察中的一位。特里进门时,特蕾西·里瑟兰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长官,很抱歉打电话把你叫来,但事情看起来确实严重。”
“最好是这样。”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他恼火地想——如果他跟孩子们待在一起,就等于忽视工作;但是现在他在这儿,却又忽视了孩子们。
“长官,据我们了解,这里就是案发现场。”特蕾西·利瑟兰注意到他脸上的不悦,于是采用了一种平静而有条不紊的说法方式。她带着他穿过狭小的门廊,从客厅到浴室门口,跨过散落一地的女性衣物,走进浴室。“医务人员在那儿发现了她,长官。他们说她的手腕被割,脸浸在水中。”
特里和特蕾西默默地注视着浴室。正常情况下,这里本应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地方;浴室的装修还很新,墙面的瓷砖上是海草和鱼类组成的精美图案。但是,一滩一滩的血水让地板变得惨不忍睹,浴缸半中腰的吃水线上,有一圈鲜红的血痕,另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通向出水孔。墙砖上也有血,浴缸外面的洗脸盆附近也都是血迹。毫无例外,面对这样的场景,特里不得不有意识地鼓起勇气,关上脑海中的百叶窗,不去回忆他的妻子玛丽是如何被压死在汽车的残骸里。当时,那里肯定也有很多血。
尽管只持续了片刻,但特蕾西还是注意到了。他双眼紧闭,全身绷直,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她以前见过这种情形,他们都见过。有人为此而同情他,认为他正在走下坡路,但她很敬重他,因为他能面对这件事,并坚持下去。他偶尔会犯错误,他们都会犯错;但是,其他人,尤其是他们的上司,侦缉总督察韦尔·丘吉尔犯错的时候,特里却惊人地正确。为此,局里气氛一直有些紧张。丘吉尔的支持者们盼着特里犯错,其他人则热切期望他不要犯错。他们中的多数人都知道,如果他的妻子不是在那时死去的话,他本来会获得丘吉尔现在的职位。特蕾西认为,如果那样的话,局里会变得更好。
洗脸盆下面的地板上,躺着一把黑色手柄的菜刀。特里把一个塑料物证袋对折起来捡起菜刀,装进袋子里。
“她当时已经死了,是吗?”特蕾西问那位年轻的警察。
“她离开这儿时还没死,警长。她没死,还有呼吸。因此,她男朋友想要陪她去医院。尼克带他上了车。”
“是他打的报警电话吗?这位男朋友?”
“是的。他叫大卫·基德。这是他的公寓。”
“我明白了。”特蕾西跪下身子去检查客厅地板上的衣服。女孩穿的牛仔裤、T恤、胸罩、白袜子和运动鞋,全都扔在印有图案的绿色地毯上。她的内裤挂在沙发的扶手上。
“有血吗?”特里问。
特蕾西站了起来。“我没看到血,没有,长官。她像是在这里脱光了衣服,然后进的浴缸。”
“她在哪儿用菜刀割腕的呢?”特里若有所思地说。他瞥了一眼右边的窗户。窗户前面有一张餐桌,上面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鲜花,旁边是一个空酒杯。窗户对面,三层楼高的地方,他能够看到人们正沿着那堵中世纪的城墙步行,那里离后院不到二十米。在他们后面,梧桐树映衬着一座拔地而起的宏伟钟楼,这是14世纪修建的约克大教堂的一部分,白色的石头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玫瑰色的光泽。
城墙上一对老年夫妇停了下来,陶醉在美景之中。丈夫给妻子拍照,妻子背对大教堂,摆着姿势。她微笑着站在那儿,目光与特里的碰到一起。特里意识到,他们这样彼此注视,只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而已,于是,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些窗帘,”他问那位制服警察,“在你们进来时,是拉上的吗?”
“没有,长官,我想没有。不可能是拉上的。我们什么东西也没碰。”
“那么,如果她是在你站立的地方脱衣服的话,”他若有所思地对特蕾西说,“可能就有被外面城墙上的人随意窥视的风险。”
“那倒是,长官,确实,”特蕾西表示同意。“尽管浴室里有磨砂玻璃和百叶窗,但如果有人好这口,也可能会看到。”她补充说,同时看了看卷帘上的海马和蕨类植物图案,卷帘被拉下了一半。
“嗯,”特里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如果有人要自杀的话,就不会在乎自己端庄的形象了。”
“或许吧。”特蕾西又向浴室里看了看,然后在客厅里徘徊。客厅的墙上,挂着几个非洲面具和装有狮子和长颈鹿照片的相框。“长官,她看起来也不在乎擦没擦干身子。这里没有毛巾。”
“那里是没有,在这儿呢。”特里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卧室在浴室外的客厅对面。与公寓的其它地方一样,卧室里既干净又整洁,陈设簇新,维护得当,里面有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橱和一个大衣柜。一条绿色的毛巾被扔在床尾。衣橱和大衣柜都是敞开的,床脚的地板上,放着一个黑色旅行袋,里面装着衣服和书。特里慢慢打开袋子。
“都是女人的衣服,”他说,特蕾西在一旁看着。“睡袍、内衣、紧身衣、衬衫和化妆品。两本从大学图书馆借来的关于勃朗特姐妹的书和一份上周出版的《时尚》,这本杂志大概是用来放松心情的,里面有一篇文章叫《如何让男人有多重性高潮》。”他抬起头,笨拙地试图缓和一下气氛。“特蕾西,我要把这个带走做进一步调查。”
“长官。”特蕾西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的上司一眼,表示赞同,然后,神色变得温和起来。在他这个年龄的男人里面,特里算是相当帅气的,但他绝不是一个好色之徒。他总是有点害羞,不懂得如何与女性相处。或许是因为他结婚的时候太年轻了,很早就离开了两性战场,现在突然又回到这个战场上,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不管怎么说,他的孩子们可能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社交生活。她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我想,你需要帮助。”
“我猜也是。”特里瞥了她一眼,然后叹口气说:“这些东西到底能告诉我们什么呢?看起来这位年轻女士正准备搬出去,是不是?也就是说……”
“那为什么要突然分手,并且自杀呢?”
“说的正是。”他们的目光再次交织,全然没有了打趣的痕迹。“有点蹊跷,长官,你觉得呢?除非……”
“除非什么?”
“她可能是打算搬进来,而不是搬出去。是要从袋子里取东西出来,不是装进去,如果你明白我说的意思。”
“那她为什么要自杀呢?是因为她男朋友说的某些话吗?”
“或许吧。”特蕾西轻轻耸了耸肩,说:“不管哪种情况,都不太合乎情理。如果要离开,为什么不单单离开就是了?如果是要搬进来,为什么一开始就去浴缸里割腕自杀呢?”
“究竟是为什么?”特里若有所思地挥动着装在塑料袋子里的菜刀,好像它能给他一些启示。“为什么非要在男朋友的公寓里这样做呢?或许,这是要发出求救信号吧?如果这样的话,在这段时间里,她男朋友在做什么?”
“他确实拨打了999,长官,”比尔·兰金接话了,“并且,他声称自己试图采取急救措施。”
“在那种情况下,这是他至少可以做的。”特里轻轻地说。他走回去,穿过客厅,走进厨房。炖锅里有一些切成薄片的胡萝卜、洋葱和蘑菇,旁边是喝剩的半杯红葡萄酒。墙上照片里的年轻男子正骄傲地站在一辆莲花跑车旁边。墙上还装有一个电话,话筒上沾有血迹。“他打电话时手上有血。”
“是的,长官。”兰金警官已经跟着他进来了。“我们到达时,他完全湿透了,而且一身血。他说,他发现她在浴缸里,就试图把她弄出来,然后才打的电话。或者是打完电话后——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实际上他惊恐不堪,一直在这儿不停地说话,慌里慌张的。”
特里注意到,自动应答录音电话机上面的1号键一直在闪烁,就按下了播放键。一个金属般的声音从磁带里传了出来:“你有……一条……信息。第一条信息。”然后是一个女孩的声音。特里想,她有些犹豫不决,每一个短语中间有很长时间的停顿,好像不太确定要说什么。
“嗨,戴夫,是我……如果你在的话,就拿起话筒,好吗……戴夫?……嗯,我今天晚上要过来,但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仅仅是……嗯,如果你在的话,我就去见你,如果不在也没关系……只是……不要让别人在那里,好吗?……再见。”电话“咔塔”响了一声,然后开始了机械的朗读声:“周日下午3点……20……7分。信息结束。要删除所有信息,请按删除键。”
特里若有所思地看着特蕾西和比尔·兰金。“那么,我们能从这些话中得到什么信息呢?她要过来,她想让他单独在家,但让他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他开始准备做饭……”他好奇地环顾了一下厨房四周,看了看已经切成薄片的蔬菜和半杯没喝完的葡萄酒。地板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血水样的滴状物。“或者说,至少他们中的某个人做了。是他做的饭还是她做的,你们怎么想的?”
“在那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是她,长官,肯定不会,”特蕾西说,“我的意思是,你能说——她站在这里切着蔬菜,然后想,拉倒吧,我要到浴缸里,结束这一切。就这样?”
“不太可能,对吗?”特里表示同意。“但是,如果不是她的话,肯定是他了。他站在这里做饭时,她在浴缸里割腕。这能讲得通吗?不管怎样,菜刀在哪儿?”
“菜刀?”特蕾西盯着他,感到困惑不解。“在你手里,长官。在那个证据袋里。”
“不是这一把,特蕾”特里挥着一只胳膊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我说的是厨房里的这一把,切菜的这把。在哪儿呢?”
特蕾西看着,明白了他的意思。橱柜台面上,洗涤槽里,地板上,都没有菜刀。角落里,放着一个刀座,里面有三把菜刀,她把菜刀一一拔出来后,发现每把刀看起来都干干净净。但刀座上还有一个空槽。
“切菜的那把刀不在里面,”特里说,“这说明了什么呢?”
特蕾西摇了摇头。“我不确定,长官。可能是她在切菜,或者——怎么说呢?她走到这里,向她的情人要把刀?也不太可能,是吧?我在浴缸里,需要割手腕,我能借把菜刀用一会儿吗?这样的话,他肯定已经知道了。除非……”他们四目相对,微微睁大了眼睛,同时有了一个相同的想法。
“除非他割了她的手腕,”特里严肃地点了点头。“现在看起来可能性很大,你觉得呢?”
“他当时不在这儿,长官。”那位年轻警官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特里转过脸去,感到很惊讶。
“他当时不在这儿。事情发生时,他正在外面购物,然后他回来,发现她成了这个样子。反正他是这样说的。他翻来覆去地告诉我们这些,一直不停地说。他去了布斯汉姆的街头小店,买了这些鲜花。”他指着客厅桌子上的花瓶说。
“哦,我明白了。”特里又回到客厅,好奇地审视着花瓶。“当然,如果你马上就要杀死你女朋友的话,你是不会这样做的。你会吗,警官?”
“长官,我吗?不!”比尔·兰金看起来有些惊愕。
“除非他买花是要放在她的坟墓上,但那也太快了。”特里轻轻地自言自语道。“他带着鲜花进来,然后发现了她,你是这样说的吧?”
“是的,长官,他是这样说的。”
“然后,他拨打了999。他试图抢救她了吗?”
“是的,长官,他是这样说的。他不停嘟囔着说他把一个创可贴贴到她手腕上。好像这会止住血似的。医务人员都受够他了。”
“那么,特蕾,你认为他是什么时候整理鲜花的呢?”特里好奇地研究着这些鲜花,然后把花从花瓶里拿了出来。水从根茎上滴了下来。“这些花上面没有带血的痕迹。”
“这是一个普通的生活场景,长官,不是吗?锅里做着饭,桌上放着鲜花,一杯葡萄酒,然后这个……”
特里冲着血污的浴室做了个手势。“你觉得这合理吗?”
特蕾西摇了摇头。“不是正常的自杀,长官,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想自杀的话,为什么要到男朋友的公寓,然后在他的浴缸里做这件事?而他那会儿正站在厨房里做饭?”
“或者说出去购物了。”比尔·兰金低声说。
“或许她不喜欢他做的饭菜,”特蕾西提议说,“或许他们发生了某种争吵,但我们不知道。”
特里耸了耸肩。“那我们在这儿看到了什么?大声求救,一场严重的企图自杀事件,还是……”
“谋杀未遂,被伪装成自杀。”特蕾西把话接了过去,帮他说完了。
“确实如此。这样的话,如果没有人能说服我们,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这里发生了重案,让犯罪现场行动组马上过来进行全面检查。比尔,我想让你安排一个人守在门口,在行动组到达之前,确保不让任何人进出,包括房东,可以吗?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然后,特蕾,你和我最好去趟医院,再问几个问题,好吗?如果那位年轻女士还活着的话,或许她可以为我们解开这些谜团。否则……”他叹了口气,想到了即将面临的通宵工作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紧张情绪。“好吧,不管怎样,我们还要联系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