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午办完正事,想起昨天福气带回来的暗折,拿到御书房里一看,不仅暗暗冷笑。本想招来福气细问,又记起今儿个一大早他已经赶往百泽内海了。不过无妨,同样的事情,朕绝不会让它再发生一次。十一年前的那一次,已经让朕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人。。。。
招来月隐的人,把这件事安排妥当,交给他们办了。
傍晚赶至永夜宫想陪夜儿一起用晚膳,却见枫极竟然还在殿外跪著。从早上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四个时辰了。
进了内室,见云夜正半卧在床上,长睫微垂,不知在想什麽。过去问道,“想什麽呢?也不好好休息。”
他轻轻皱眉,“休息了一天,骨头都快僵了。”
我坐到床边,让他靠在我怀里。想起枫极的事,问:“早上发生了什麽事?枫护卫现在还在外面跪著。”
云夜面色一沈,“没什麽,这事你别管。”
我知道没这麽简单。枫极对他一向忠心耿耿,言听计从,从不敢忤逆,现下不知何事竟会让他动了胎气。夜儿也不是对下属蛮横严苛之人,除了对我,做任何事都是很有分寸的。现在却让枫极这天赐将军旗下的一品校尉,在宫人们具可往来的外殿跪了四个时辰,可见事不简单。但既然夜儿不想说,我也不再追问。
“既然没什麽,就让他起来吧。有他在这里伺候你我也放心。”
其实我不是想为枫极说话。但枫极服侍夜儿也有十年了,夜儿的衣食住行,他比谁都清楚。在照顾夜儿这一点上,他是让我放心的。
夜儿听了轻哼一句,“我教训自己的下属,你倒替他说话。”话虽如此说,却仍唤了小太监去让枫极起来。大概是仍在气恼,当晚也没让他进来服侍。
我在永夜宫陪夜儿用了晚膳。他比日间好得多了,没有再那麽恐怖地呕个不停。我便趁机让他多吃点,夹了许多清淡营养的菜在他碗里。他硬著头皮都吃下了。
晚上陪了他一会儿,到他喝了药睡下,我才自回了紫心殿休息。
太医说,这个时候胎儿不稳,难免会动到胎气。但是朱血血脉生命力旺盛,胎儿反较一般人的强壮,并无大碍。果然,没过两天,夜儿便已无恙。
如此匆匆过了近一个月。我每天都去永夜宫陪夜儿,叮嘱他休息,看著他用膳,晚上待他睡下了再回紫心殿去。有我在,他的心情变得大好。用膳时我拼命给他夹菜,他即使再无食欲,只要不会反胃,都会咽下去。
立後的话题,我不提,他也不问。我想他已经明了我的心意,但是对於朝堂上众臣们给我的压力,他却冷眼旁观。我知他是在考验我,同时也在仔细斟酌关於那天立後的事。也罢,这些事我若还解决不了,又怎麽能让云夜心甘情愿地做我的皇後呢?我知道他不在乎那些功名利禄、身份虚名,就算这意味著他要放弃除我以外的所有。可是对於我的心意,他却不可不慎之又慎地确定清楚。
这天下了早朝,正要去御书房,一个小太监来报说福公公回来了。忙传进来。算算日子,这趟百泽内海,他还真走了不少时候。
百泽内海,位於我国北部,乃是上古时代由上百个沼泽地渐渐汇流而成的气势磅礴的大淡水湖。其面积之大,如在海上一般,可行船三个时辰不见彼岸。於是有百泽内海之称。
内海中央,有由五个小岛环绕形成的一片陆地,彼此之间由像纽带一样宽窄的土地连接起来。最中央的大岛名为琼华,从上古时候开始就建有祭拜水神的神殿。到五百年前我明月王朝开国时,再一次重建此神殿,并更名为浩瀚。周围四个岛屿,分别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卫岛。
从沧浪到百泽内海,往返路程快的话需要二十天,慢的话一个月。以福气的行程,应该回来得更早一点。
福气进来请安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大总管服。我见他精神气爽,倒不显疲色。
让他起来,“朕要你办的事,办得怎麽样了?”
“回皇上,不负皇上所托,皇上要奴才办的事已经办妥了。”他恭敬地答。
“东西呢?”不愧是福气,办事就是让我放心,我心下暗赞。
“皇上,奴才斗胆,请皇上先移驾睿麒宫。”
“哦?”我有些意外,却见他神色严谨,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麽药。便起身踱出御书房,
向睿麒宫走去。一路上,福气跟在身後,什麽话也没说,低垂著头,看不见表情。
来到睿麒宫外,周围居然没有侍卫把守,只有宫门半开著。
福气抢先一步走到前面,领我进去。到了殿外,福气低声说,“请皇上一个人进去。”
搞什麽鬼?我面无表情地瞥了福气一眼。却毫不犹豫地挥退身後的宫人,抬脚迈进殿内。
内殿里青烟环绕,薄香四溢,不似燃的宫香,但是淡淡雅雅地,让人心思沈静。
我见内殿没人,便走进里室。只见黎木窗边,迎著春日,立著一人。此人长发未结,垂在肩後轻束,身著海蓝色的云服,双手轻抚著窗沿。
他的背影我并不熟悉,但是却让我浑身一震。
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他慢慢回过头来。只见他面目柔和,丰姿秀丽,气质优雅。容貌竟与我有九分相像。
我轻唤,“云璃……”
他淡淡一笑,走上前来,恭敬地一行礼,轻道,“皇上。”
在此之前,我们只有每三年一次的大祭典时才能见一次面。作为神的仆人,云国的神官,他从未唤过我皇兄。以前是‘太子’,现在是‘皇上’。
“你怎麽来了?”每次看到这个面貌与我如此相似的亲弟弟,都会微微觉得心酸,总觉得父皇对他太过残忍。
“皇上,臣给您带来了您想要的东西。”他指了指旁边檀木桌上的一个黑盒子,又微微一笑,“另外,臣知道您一定有些事情想亲自问臣。”他加重了‘亲自’两个字。
我没有说话,走到桌前,打开盒子。里面放著一株朱果,翠绿的叶茎上,分别结了两颗圆润饱满的果实。奇怪的是,两颗果实颜色却不一样,一颗呈青绿色,另一颗却是朱红色。
我合上盒子,手指轻抚盒沿。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
“为什麽要给他琼华诞子丹?”我缓缓开口,“你不知道诞子丹是国之禁药吗?”
“臣知道。但是诞子丹虽是禁药,却是神殿所有。并没有国律规定神殿不可予人。”他平静地回答。这一点我也知道,所以并未要追究云璃的责任。诞子丹本就是琼华岛的浩瀚神殿所出,千百年来也皆由神殿掌管,朝廷没有插手的权利。即便是青龙王朝时期,也得由国主亲自去岛上求丹。
“而且,他在神殿外跪了五天五夜,又通过了青龙、白虎、玄武和朱雀四卫岛的试练,求丹之意甚诚,所以他有资格得到诞子丹。”
我知道要求丹并不容易,但是真的听到夜儿为了求丹竟在隆冬的琼华岛上跪了五天五夜,还要通过四卫岛艰难的试练,不由得一阵心痛。[!--empirenews.page--]
“据朕所知,我朝开国五百年来,上岛求丹者有数十人,通过考验的也大有人在。但是最後真正求得灵丹的,却只有三个人。”我深深地望著他,手指在黑木盒上轻叩,语气严厉起来,“云璃,朕要知道真正的原因。”
“因为他爱您。”
“你怎麽知道?”
“十二岁回京那一年我就知道了。” 云璃又是一笑,笑容里却透著苦涩。
我有些震惊地看著他。
“您是现在才知道他对您的爱吗?还是说您以为一个八岁的孩子不懂得什麽是爱?”他的声音仍然那麽轻轻浅浅的。
我没有回答。或者说不知道怎麽回答。
云璃静静地笑了,与我相似的笑颜让我有些恍惚。但是他的笑里,却藏著一丝悲伤,一丝疲惫,和一丝说不出来的情感。
“而且,臣想得到一个答案。”
“什麽答案?”我轻蹙眉头,有些不解。
“臣想知道,为什麽会有那麽多人爱您。”他的笑容越发清淡起来,表情有些凄离。
我的手掌骤然覆在盒子上。
……
“你是什麽意思?”我打破沈默。
“他应该已经受孕三个月了吧。”云璃看著窗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慢慢地说,“诞子丹的阴阳之性很快就要显现出来了。”
“朕知道。”
“您不想知道他服的会是阴性还是阳性吗?”
“无所谓。”我淡淡地答。诞子丹分为阴阳两性,阴性为雌,阳性为雄。但服用时并无法分辨,只能在与服用者的朱血相融合三个月後才能慢慢显现出来。阴性与母体两极相克,至柔之性,伤身耗体;阳性与朱血相融,吸收迅猛,刚烈之极,母体受损更甚。不论哪一种,夜儿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云璃转过头来看著我,
“如果他服的是阴性怎麽办?”
那就意味著云夜所怀的是女儿,也意味著我将没有皇子继承皇位。因为我早已下定决心,此生只与夜儿相伴,终身不会再有他人能孕育我的子嗣。而朱血诞子,如此巨大的代价,一生也只能有一次。
我淡淡一笑,玩笑似地说,
“那朕只好下旨强迫大神官还俗,娶妻生子,以传皇室血脉了。”或者在皇室旁支中寻找继承人。我已经有这个准备了。
这个答案显然有些出乎云璃所料。他深思似地看著我半晌,最後终於幽幽地说,
“臣有些明白了。”然後他背转过身去,声音恢复清雅,
“臣只在皇都停留一天,明天即会返回百泽内海。请皇上放心。”
我无语。离开时,依稀听到云璃一声轻轻的叹息,若有似无。
云璃十二岁那一年,是我求父皇让他回京参加我的成人礼的。那时,他尚不是神官,只是个小小的神随。我本想借这个机会,成人礼後求父皇让他重返皇籍,与父皇重续父子亲情,共享天伦之乐,再不要回内海了。
当时,我亲自站在宫门外接他,并领著他的手来到睿麒殿,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以後睿麒宫就是他的寝殿。记得他当时的笑容,是惊喜,是开心的。
但是成人礼上的突变,把一切都打乱了。我从昏迷中醒来,父皇已经辞世。我一夜之间成了皇上。一个登基典礼上被人用软椅抬上皇位的皇帝。
人人都以为这样一个重伤的少年皇帝在那种时期什麽也做不了。可是事实证明他们错了,他们太小看我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痛苦又混乱的时期,发生了太多的事,让我不愿意回忆。
待我事後想起来,都不知道云璃是什麽时候返回内海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只是第二年我下旨诏他回京,他却来了一封信,委婉而坚定的拒绝了。六年前上一届大神官离世时,我又想再次下旨召他回京,他却请求我赐他继承大神官之职,表示愿意终身服侍水神。我见他心意已决,无奈只好同意了。
从小到大,我和云璃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是兄弟,我们却并不熟悉。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但在我心里,他是我唯一的亲弟弟。自我懂事之後,凡是我有的东西,必会派人给他也送去一份。我只是希望,我有的,他也有。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有些东西不是你给他就想要的,而有些东西却是他想要你却不能给的……
一个下午心思不安,奏折拿在手里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抬眼往窗外看去,春日的午後,阳光分外明媚。终於耐不住烦闷的心情,起身出了御书房。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的比往年早。三月初春,宫内栽的桃花已开得鲜豔。
信步来到太液池,春风拂过,湖水轻波。
只见云夜正站在湖畔,迎风而立,望著湖中青莲叶叶。他身材修长,背脊挺拔,一袭白色云服,长袖随风摇曳,飘然若仙。
我静静地看著他俊美的丰姿,心神荡漾。
云夜显然心情不错,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对著我笑道,“你看今年的荷花,花苞出的这麽早,一定会比去年开得茂盛。”
我微微一笑,走过去,与他并肩看著湖水盈盈的太液池。不禁想起去年初夏,他从万花谷回来时,这太液池上莲花绽放的情景。
仔细一想,他回来也快有一年了。而这一年间,又发生了这麽多事,竟然没有好好消停过。
他回来後在京还没和我聚上一个月,就带著大军出兵西南边境。当时炎国新主继位,妄图收复多年前割让给云国的旧土,遂窜度西木与其联手,想像当年和南海联手一样大举入侵我国。
其实炎国国力早已不若当年,但有西木相帮,还是不可小窥。只是当时正值朝中几名大将都在东南沿海镇压近几年又崛起的流寇,我先前派出的几名将领又都无功而返,头疼的要命。云夜正於此时主动请命出兵。我便把八十万玄武大军全部拨了给他。本以为这场战事要打上一年半载。谁知云夜用分化离间等计,只用了短短四个月就击退两国联军,立下一时不可比拟的军功。回朝後我便封他为‘天赐大将军’,又把京畿二十万的青龙禁卫军予他统领。
谁知一个月後他却突然发难,借口去灵山祈福,把我软禁在昭阳府的别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