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送上门的人口,郅玄不可能不要。
无论发展领地还是建立新军,开荒种粮是重中之重,有粮食才有底气。
若要大面积开荒,除了改进工具和粮种,郅玄需要大量人手。对他来说,每一个劳动力都相当珍贵。但是,如何带走这些人,还需要从长计议。
上报西原侯自然不可能。
几百个壮年劳力,一旦报上去,人肯定带不走,八成还会引来猜忌。若是不报,两三千人一起出城,根本瞒不住,不想引人注意都不可能。
仔细思量之后,郅玄令侍人退下,随即吩咐府令,命他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手,尽速统计有意离开的庶人,包括他们的家人。
“事成后速来报我。”
“诺!”
府令领命,当日便下去安排。
仓库周围人多口杂,又有氏族家丁往来,不好做得太过明显。府令身边的侍人献计,在庶人和奴隶用的木碗上做标记,以草结绳计算,应该能得出大致数量。
由于人员流动,数量出入在所难免。连续几天比对一下,只要差距不是太大,就可以报知郅玄。
府令采纳了侍人的提议,夸赞他聪明,直接将他调到身边做事,显然有栽培之意。
侍人喜不自胜,脸因激动发红。
“仆一定用心!”
“行了,快去办吧。这件事做得好,还有你的好处。”府令打发走侍人,按照郅玄之前的计划,从耳房内取出几卷竹简,按照上面的名单,准备先送一批匠人和甲士去往郅地。
大量人口迁移,粮食是必须,房屋也要提前准备好。
郅地不过三百余户,这次迁移的足有数千人,役夫奴隶比较好安排,甲士要额外搭建军营,单靠封地内的匠人绝对不够。
丰、凉二地赐给郅玄,仅仅是名义上,治理该地的还是国君任命的下大夫。在没有亲自到过两地,正式接手之前,郅玄不会轻易调动两地属民。
如此一来,这些能造屋的匠人和奴隶就显得极为重要。
“到了封地,自会有人安排。公子之意,择一空地搭建排屋,屋外设木墙,以城外军营为例,屋舍必须牢固。”
府令唤来带头的匠人,仔细吩咐一遍。又从队伍中挑出几个稳重之人,命他们各自带领五到十人,跟随首批甲士一同出发。
“要带什么东西都提前办好。家人也一同走,路上有大车。”
按照郅玄的计划,千名甲士分成两批,其中一批带领国君调拨的国人、庶人和奴隶先出发,余着护卫郅玄,带领多出来的庶人和奴隶启程。
府令牢记郅玄的吩咐,做事不敢有半点马虎。
由于部分甲士还在路上,国人和庶人也没有到齐,他只能先从城外的营地中分出一部分人,整理出名单,交给之前过府的几名下大夫,由其率领出发。
这几名下大夫的资料郅玄都已经看过,也分别当面谈过。对于他们的能力,郅玄持肯定态度。忠心与否,能不能放心用,还要继续观察。
选择他们带领队伍存在一定风险,很容易让氏族在途中串联。但郅玄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主动露出一些破绽,让氏族们认为有利可图,才方便接下来的计划。
此外,先安排部分人离开,也是为了让西原侯安心。
郅玄迟迟没有出发,不断聚集的甲士和陆续送到的物资又过分显眼,很难不让西原侯提心。再加上主打找上门的庶人,万一处理不好,难保不会让西原侯翻脸。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在事情还有转圜余地的情况下,郅玄绝不想走到那一步。
毕竟马上就要离开西都城,一百步已经走完九十九步,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为了让各方安心,郅玄故意让府令动作大一些。如他所料,第一批队伍出发时,国君府和各氏族都有了动静。
氏族确定消息属实,再无其他动作。包括密氏兄弟在内,都没有另外派出探子,也无意同出发的队伍联系。
究其原因,郅玄尚未去往封地,新军也未正式建立,聪明人都不会急在一时。
“事未成,此时派人岂非成了靶子。”
这个道理没有氏族家主不明白。即使家族中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做些手脚,也会被立即按住,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氏族选择按兵不动,西原侯则不然,在队伍出发隔日,就将郅玄召入国君府。
对于西原侯的问话,郅玄早有准备,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外,他每回答一句问话,就要恭维一番西原侯。话中引经据典,情真意切,就差眼含热泪扑上去抱一把大腿。
不肉麻得渣爹受不了算他输!
西原侯第一次发现被人恭维是如此难熬之事,见郅玄还在滔滔不绝,只能强行打断他,不想再听下去。
“此去郅地,我儿当多加谨慎。氏族可用,却不可不防。属官唯忠,无需心急,当徐徐图之。狄戎如野草,其性情凶悍,无食果腹时,恶如成群野狼。遇内事,封地国人可用,庶人可用,奴隶亦可用。千名甲士未必忠于你,唯对外拼杀,可放心用之。”
听到西原侯的话,郅玄不免惊奇。
话中固然有挑拨的成分,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提醒和教导他。
“儿遵父亲教诲。”郅玄正色道。
西原侯主动抛出橄榄枝,他必然要接着。在羽翼丰满之前,他要学会走钢丝,还要尽量走稳。
不就是脸皮厚一点吗?
他擅长。
看到郅玄的反应,西原侯目光复杂,道:“你是我子,性情行事不类我,更类你大父。”
西原侯口中的“大父”,指的是上代西原侯,也就是郅玄的祖父。
在郅玄出生前,上代西原侯就已去世,他没有亲眼见过这位驰骋疆场威名赫赫的诸侯,一切关于他的事情都源于书上记载和别人口述。
西原侯年轻时以强硬手段压制氏族,正是受到父亲影响。只可惜他没有父亲的能力和强悍,不小心遭到暗算,使得军权旁落,才造成如今局面。
今天的西原侯格外有谈性,以上代西原侯为开端,他给郅玄讲了许多原氏祖先的事情,重点是历代先祖如何开疆拓土,如何同氏族斗智斗勇。
其中有成功,自然也有失败。
成功压服氏族,则君威赫赫,在朝堂说一不二;失败的或沦为傀儡,或英年早逝,身后仅有史书上的文字方能还给他一个公平。
史官强悍,以家族传承,历代执刀笔,无论功过,只录事实。权大如国君六卿也无法掩盖真相。
假使西原国的史官因执笔遇害,他国史官必会蜂拥而来。动手之人乃至他背后的家族都会被万人唾弃,就此遗臭万年。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独西原国。
史官执笔记录真相,不会因某国强大擅自更改。就算一国史书能改,天下诸侯国何其多?哪怕流传下一份,真相就不会被掩盖。
这个时代严守礼仪,方方面面都有规则,某些方面甚至称得上死板。但也是这种刻板,留给后世一个宝贵的遗产,那就是风骨!
西原侯讲述得十分平淡,郅玄却听得胆战心惊,为平铺直叙中的鲜血淋淋,为字里行间的刀光剑影。
“我不及父亲,若是你,未知能做到几分。”西原侯突然话锋一转,一句话犹如炸雷,直落郅玄头顶。
郅玄没有抬头,颈后已然冒出冷汗。
室内的温度并不高,他却像是坐在火炉上,随时随地都可能被火焰吞噬。
一直滔滔不绝的西原侯突然停下,他不再讲述历史,而是认真地看着郅玄,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郅玄暗中苦笑,心中十分清楚,这一次他不可能蒙混过关。
他不确定门外是否埋伏着刀斧手,万一他有哪句话说得不对,是不是立刻就会摔杯为号。
“为何不答?”西原侯沉声道。
郅玄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迷茫和担忧退去,只余一片坚毅。
“玄不知,问我者是君上还是父亲?”
这句话着实大胆,出乎西原侯预料,也和他之前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有何区别?”
“若为君上,玄惶恐,不为世子岂敢妄言。若为父亲,玄不堕祖宗威名,必当竭尽全力。”
话落,郅玄抬起头,直视西原侯,腰背如钢刀笔直。
凝视他片刻,西原侯忽然笑了,笑声由低到高,甚至有几分癫狂。
听到声音,门外的侍人吃惊不小,却不敢轻易窥伺,只能站在原位,猜测是何事让国君大笑。
自从遇刺重伤,不能领兵出战,西原侯再未这样笑过,以至于让许多人忘记,他年轻时是何等意气风发,豪迈爽朗。
郅玄不出声,等着西原侯停下。
良久,西原侯终于笑够了。
大笑让他耗尽了力气,情绪过于激动,他只能双手撑在案上,发出几声咳嗽,重重地喘着气。
郅玄留心观察,发现西原侯的一条手臂正微微发抖,显然,他的旧伤又开始痛了。
西原侯的直觉极其敏锐,郅玄来不及收回目光,就被抓个正着。
清楚看到西原侯眼中的凶光,郅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脊背发凉。强忍住没有低头,强迫自己和西原侯对视。
他不能说完全了解西原侯,但他了解人性。
如果这个时候避开视线,很可能让对方陷入暴怒。
四目相对,郅玄的汗出得更急,沿着他的脖颈流下,浸入衣领。
西原侯深深地看着他,忽然叹息一声,挽起自己的衣袖。
映入郅玄眼帘的,是一条因骨折变形的手臂。两条丑陋的疤痕沿着肘弯处攀爬,一直延伸到肩头。疤痕形状很不规则,很难断定是由什么武器造成。
西原侯无心为他解惑,只道:“看清楚了吗?”
“君上……”郅玄嗓子发干。
“若你为国君,可会如我?”
郅玄的心在狂跳。
今天的一切都太不合理,眼前的西原侯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和他之前了解的截然不同。
“莫要想着搪塞。”西原侯放下衣袖,遮住隐隐作痛的手臂。起身绕过桌案,站定在郅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道,“若你为国君,可会如我?”
“不会。”这一次,郅玄没有逃避,直视西原侯,给出对方答案。
“善!”西原侯再次大笑,“狡诈如狐,果然如你大父。”
西原侯转过身,郅玄身上压力顿减。看着对方的背影,很想问一句:说自己的亲爹狡猾真的好吗?若是上代西原侯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想要掀开棺材板?
看着重新落座的西原侯,郅玄压下疑问,迅速打起精神。
演戏也好,真意也罢,今天的事处处透出不寻常。但也能看出一点,西原侯在试图修复和他之间的关系。
该怎么说?
多年和氏族斗智斗勇,果然能屈能伸。
经过之前的谈话,父子俩表面关系缓和。事实如何,只有彼此心知肚明。
时间不早,该说的已经说完,郅玄起身告退。
西原侯叫住他,留下在府内用膳。
“此去封地,必数年不得见。”西原侯感叹道。
郅玄并不当真,却也从善如流,谢过西原侯,留下一同用膳。
席上十分丰盛,有炙烤的鹿肉,也有炖煮的牛肉和羊肉。此外,还有一些郅玄没见过的野物。
西原侯告知他,是虎肉和鼍,也就是鳄鱼肉。
“鼍产于东南,国内少见。”西原侯很喜欢鼍肉,一口气吃光满满一鼎。
郅玄夹起一块鼍肉,一边嚼一边想这口会判几年。咽下去后,又夹起鼎中的虎肉,想起之前吃过的鳇鱼和北安国宴上的珍禽,不出意外地话,他能把牢底坐穿。
饭后,西原侯道郅玄戍边不易,又送他十名婢女,各个年轻貌美,声如黄莺,腰肢柔软,看样子就是十分擅长歌舞。
“谢君上赏赐。”
人送到面前,郅玄自然不能拒绝。
西原侯对他的识趣十分满意,父子俩心照不宣,再未提起氏族和新军之事。
离开国君府,郅玄一路想着心事。牛车后跟着国君赐给他的婢女,一路上香风阵阵,如花朵盛放,引得路旁行人驻足。
到家之后,郅玄召来府令,命他将人带下去安置。
“不要让她们随便走动。”郅玄道。
“诺!”
府令严肃表情,看起来颇有几分骇人。
少女们初来乍到,不敢造次,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府令下去,暂时安顿下来。
接下来几天,郅玄陆续收到氏族来信,主要是询问新军之事,同时也在试探他和西原侯目前的关系。
上一次朝会,因为建立新军之事,父子俩意见相左,虽未撕破脸,关系也变得紧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西原侯和公子玄不睦。对氏族来说,这算不上一件坏事。父子俩不和,反倒对卿大夫们有利,新军的建成就是实例。
冷淡一段时日之后,西原侯突然召见郅玄,目的为何,众人不免猜测。
若父子俩重归于好,亦或从最开始就是一场戏,他们送出的资源,郅玄可就不是那么好拿了。
看出氏族们的担心,郅玄终于弄清了西原侯的意图。
原来又是一个大坑!
“还是没经验。”郅玄放下竹简,捏了捏额角,叹息一声。
他本以为自己看穿了西原侯的企图,结果没想到,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幌子,最终目的还是要在他和氏族之间埋钉子。
甭管两人当面说了什么,只要他被召见,传出父子俩相谈甚欢的话,必然会引来猜测。
说两人关系不好?
不好会留他吃饭,还送他十个美人?
百口莫辩!
想到这里,郅玄不禁咬牙,握拳敲在桌上。
渣爹,妥妥地渣爹!
坑起儿子来半点不见手软!
奈何圈套踩进去,如今后悔也没用。费了一番脑筋,郅玄才写好回信,交代府令立刻派人送出去。
收信人是否相信他的说辞,不是他能控制。
不相信也无妨,大家是利益交换,他保证做到承诺,对方总不能马上翻脸,把人和物资要回去。
至于西原侯,郅玄也想得很明白,不和归不和,面子必须维持。
若是哪天他真的跳起来杀父篡位,第一个拍死他的必然是这些氏族。就是这么矛盾别扭不讲道理,神仙来了也没辙。
不过,西原侯的算计也着实让他生气。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坑儿子坑习惯了,随手就来怎么行!
既然对方先动手,就别怪他不讲武德。
面子维持是一回事,给自己出气就是另一回事。索性玩一把大的,能刮多少是多少,不让渣爹好生肉疼一回誓不罢休!
“来人!”
郅玄一声令下,府令迅速行动起来,全府的侍人被调动,关于公子玄仁善之言广为流传。
每到饭点,热气腾腾的食物就会从府内送出,沿途飘散饭菜香味。
粟饭和热汤分发下去,数个机灵的侍人混到人群中,一边和众人套近乎,一边传扬迁往郅地的好处。
“真有那么好?”一个新来的庶人道。
“那是当然!公子玄英武仁善,岂会诓骗我等!”不用侍人回答,早先来干活的人就给出答案。
随着口口相传,跟随郅玄去封地,开荒三年不交赋,五年半赋的消息迅速传开。有侍人和决心迁移的庶人鼓动,更多人开始动心。
当日回到家中,不少人和家人商量,想要举家迁走。
“真要走,这里的田不种了?”听到丈夫的话,女人不太情愿。
“为何不走?”男人抹去脸上的汗水,将分到的粟交给妻子,口中道,“邻家有了奴隶,明年不会再雇我耕种。靠城外那些薄田,种不出多少粮食,还要交赋,怎能养活全家?”
妻子打开口袋,抓起一把粟米,看着米粒从指缝间滑过,没有几粒沙子,就知道是好粟。
“都是听人说的,当真可信?若去了还是要交赋,该如何是好?”她不是不动心,可家中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位老人,要是千里迢迢去了边境,过得还不如当下,一家人怕是没活路。
“不会。”男人坚定道,“公子玄守信,每日让我等吃饱,还有粟和麻布分,跟他走不会错!”
见丈夫信誓旦旦,女人也不再多说,转身将粟米筛洗下锅,让年纪大一些的孩子看着火,自己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陶罐,打开罐口,用长筷挟出几块腌菜。
粟饭的香味逐渐飘出,女人正准备盛饭,忽然被男人拉住,将几块油乎乎的肉渣塞到她手里。
“我今天吃肉汤,运气好得的。等下放到粟饭里,母亲和孩子也能尝尝肉味。”
肉渣用叶子包裹,一直被男人藏在身上,虽然没有变质,味道也不会多好。即便如此,女人还是如获至宝,舍不得冲洗,直接放到碗里,再压上满满的粟饭,递到老人和孩子面前。
老人不舍得吃,又给了孩子。问出肉渣的来源,连声道公子玄仁厚,让儿子卖力干活。
看着吃得香甜的家人,夫妻俩对视一眼,同时下定决心,跟着公子玄去郅地!
他们不想再饿肚子,至少要让老人和孩子吃上饱饭。留在这里是奢望,不如拼上一回,跟着公子玄去郅地开荒。
类似的情形发生不同的庶人家中。
在见到亲人带回的粮食和麻布,听到去郅地的种种好处之后,全家人经过商量,都决定迁走。
“别的没有,就有一把子力气,多开荒,三年不交赋,总能吃饱!”
第二天,侍人就向府令报告,决定跟着离开的庶人有一千一百多人,加上家人,已经接近郅玄预期的数量。
府令不敢耽搁,立即禀报郅玄。
郅玄马上进行第二步,以运送粮食和拆除部分营寨为名,尽快将人送去城外,去了就留下,不要再进城。
“诺!”
府令领命下去,侍人们抓紧行动。
庶人接到消息,回家后立即整理行装。
“能带的都带上,明早你带着孩子出城,到营地附近等着。记得,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去挖野菜,不要漏了口风。还有你们几个,”男人转向几个孩子,“一定要听话!”
孩子们用力点头,帮着父母一起收拾行李。
有郅玄的大车做掩护,这些行李很容易伪装成粮食,一起运送出城。
翌日,天刚蒙蒙亮,庶人坊就出现人声。
几家同时打开大门,发现对面的人都和自己一样,或背或扛,将家底全部带在身上,就知道彼此的打算。
“一起走。”
一个年级最大的男人带头,其他人鱼贯跟上,小心避开巡城甲士,一起到约定的地点集合。
府令亲自带人过来,身后跟着五十多辆大车,排在长街上,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别愣着,装车!”一个侍人从车上跳下来,请示过府令,指挥众人将行李放到车上,两侧围栏支起,上面堆上几袋粮,再盖上草席,就算伪装完毕。
部分庶人和奴隶也被安排上车,用草席和麻布盖上,借此减少队伍中的人数,尽量避免引起注意。
“走。”
大车全部装满,府令下令出城。有他同行,守城门的兵卒不会横加阻拦。例行检查也不会像对过往商队一样严苛。
由于时间还早,车队经过城内,道路两侧难见行人。遇到巡城甲士,知晓是公子玄的车队,知晓他会派人运送物资,也未引起多大注意。
庶人们跟在队伍后,半点不见紧张,反而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只要出了城门,他们就能和家人汇合,离开西都城,一起奔赴郅地!
与此同时,郅玄也做好了准备。
他要从西都城带走五千人,事情不可能一直隐瞒。只要这些人今天不回城,西原侯和卿大夫们马上就能发现不对。
无意面对西原侯的怒火,他决定提前动身,和队伍一同离开。
少部分没来及接收的人手和物资,郅玄并不担心。
不触碰对方的家族利益,以六卿为首的氏族不会违约。双方的利益交换仍在,人和物资迟早会送到郅地。
正是知道这一点,郅玄才会设计出这样大胆的计划。
反正只是一锤子买卖,人带出去就是胜利。至于如何收尾,他人都已经离开,几年不打算回来,还管收尾不收尾。
西原侯怒归怒,难不成还派兵来抓他?
显然不可能。
把人要回去?
也得这些人愿意跟着回去才行啊。
最重要的是,他几次三番被西原侯算计,如今回敬一次,怎么看也不过分。
旁人怎么想,郅玄管不着。
他不要别人觉得,只要自己觉得,就是合情合理!
府令奉命带人出城,除了郅玄和几名侍人,整座府邸已是空空荡荡。该带走的东西已经提前送出城,尤其是书房,全部搬空,连一片竹简都没留下。
“公子,府令已经带人出城。”一名侍人穿过回廊,急匆匆来到郅玄面前。
“一切都还顺利?”郅玄问道。
“禀公子,一切顺利。”
“善。”
郅玄现出笑容,命侍人跟上自己,一路走出府门,登上牛车,去见拜访老友的桑医。
在他身后,府门关闭,表面看并无异常,事实上府内再无一人。
牛车穿过长街,道路两旁是泥土建起来的矮墙,墙后是规模不同的坊,分别为氏族、国人和庶人居住,并由此得名。例如粟氏所居即为粟坊,密氏所居就是密坊,一目了然,简单明了。
国人和庶人不能独占一坊,都是数户比邻而居。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坚持国人和国人为邻,庶人和庶人同坊,从不和对方居住在一起。
这样的居住方式方便了郅玄,让他能从容安排布置,让大批庶人提前出城,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牛车经过几个庶人坊和国人坊,来到桑医提前告知的地点。
牛车停下,确定地点无误,郅玄让侍人上前叫门。
等了片刻,木门打开,门后走出一名老人。约五十左右的年纪,脸颊和颈项刺有图腾,身板硬朗,手臂还能见到鼓鼓的腱子肉,肩背十分宽阔。
见到来人是郅玄,老人不由得惊讶,匆忙行礼。
“见过公子玄。”
桑医拜访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唤醒公子玄的一名巫,还是一名少见的巫医。
早在会猎之时,郅玄就打算拜访巫医,可惜一直被事情绊住手脚,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准备动身之前,他突然想起这件事,和桑医商量一番,经他举荐,决定请这位巫一同去往封地。
三人回到室内,郅玄开门见山,当面提出邀请。
“未知意下如何?”
事实上,在他登门之前,巫医已经被说动。
桑医告诉他,药材可以种植,等到了郅地,公子玄还会专门赐下药田,赏赐药仆和药奴,他无比心动。尚未来得及开口,就遇郅玄登门。
公子玄当面提出邀请并亲口承诺,去到郅地后,桑医所言均会兑现。
这样的待遇不会再有,巫医感激对方的诚意,不再迟疑,当场点头答应。
郅玄很高兴巫医的选择,这让他不必采用第二套方案。无论如何自愿很重要,强行把人绑走总是不好,何况还是一名巫。
“既如此,今日便动身。”郅玄道。
“今日?”巫医以为自己听错。
“今日。”郅玄颔首,继续道,“现在就出城。”
巫医确定郅玄不是开玩笑,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他虽然不上朝,消息却十分灵通。有关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有自己的渠道获取,也能从中发现一些端倪。
郅玄奉命戍边,迟迟没有动身,如今突然要走,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巫医开始迟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选择过于草率,不知现在反悔是否还来得及。
答案当然是来不及!
既然点头,断没有反悔的余地。
察觉到巫医的犹豫,郅玄和桑医对视一眼,决定一起动手,一左一右架住巫医的胳膊,在侍人震惊的目光中,将巫医强行架出了门外。
公子玄亲自动手,巫医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求救?
向谁求救?
如果他还想继续活着沟通上天,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郅玄之所以如此霸道,也是为了领地发展。
他从匠人身上得到启发,知晓这个时代的手艺人不说全部,大部分也是一专多能。
桑医能种药,巫医必然也能。
两人能培育出更好的药材,应该也能挑选和培育出好的粮种。不期望出现亩产千斤,在现有的基础上多增一两百斤,总能想想办法。
虽然属于跨职业,却也存在共同点。再者说,谁规定桑医和巫医不能转职农学家,完全可以尝试一下。
于是乎,巫医被迫坐上牛车,随身的行李还是侍人帮忙收拾。回首望着远去的家门,当真是欲哭无泪。
打着巡视军营的名义,郅玄并未遭到阻拦,十分顺利地出了城。
一行人来到军营,府令早在营外等候。
“一切都安排妥当?”郅玄没有下车,直接开口问道。
“回公子,仆幸不辱命!”府令答道。
两人说话时,营中甲士开始列队,在甲长的带领下组成队列。因出身地不同,人数也有多少,队列并不十分整齐,看起来是各自为政,很难融合到一起。
郅玄早料到这种情况,因此才提前送走一批人。只是如今看来,功效并不是很大。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动身离开,赶在西原侯发现不对之前,走得越远越好。至于甲士之间的关系,可以路上慢慢磨合。实在磨合不了,也可以到封地再说。
思及此,郅玄下令队伍全部集合,桑医和巫医换乘另一辆马车,自己也登上早就准备好的车驾。
牛车虽然稳,速度有限。相比之下,马车就快上许多。
“人员齐备,立即启程,去往郅地!”
营中甲士训练有素,随时都可以开拔。庶人、役夫和奴隶出现短暂的混乱,也很快被组织起来,找到各自的位置。
更多大车和独轮车被推出来,大量的马被系上绳索,由甲士和役夫控制,牵引车辆向前。
国君赐下的牲畜已经提前送走,有专人进行安排。粮食也送走大部分,余下的则堆在车上,随队伍一同运往封地。
郅玄的车驾经过特殊打造,不会像战车一样颠簸,车厢十分宽敞,还铺了兽皮。
车板藏有暗格,下面是一方小桌。车角放着几只木箱和口袋,里面是从府内带出的竹简,以及提前准备好的点心和肉干。
这辆车是匠人们精心打造,别说是西原国,就是中都也找不出相似的第二辆。
郅玄坐在车内,感受不到太大的颠簸,对匠人的手艺十分满意。
城外的营寨也没有浪费。
在动身之前,郅玄下令快速拆掉,能带走的全部装上车带走。
奴隶们严格遵守命令,动手拆除营寨时不放过一根木头、一把草料。等到大车全部装满,营盘所在完全清空,变成光秃秃一片。
在这段时间里,庶人们的家人陆续找来,不少人还带着新采摘的蘑菇和野菜。
人员全部到齐,郅玄一声令下,队伍立即开拔。
城墙上,兵卒望见营地中的变化,一阵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立即禀报甲长。
甲长早知今日会拆掉部分营寨,听到禀报,未将兵卒的话放在心上。等他登上城墙,亲眼望过去,发现城外哪里还有什么军营,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地皮时,不由得呆滞当场。
“你方才说,公子玄今日出城?”甲长一把抓住兵卒的领口,猛地将他拽到跟前。
兵卒被勒得说不出话,只能挥舞两个胳膊,挣扎着点了点头。
甲长一把丢开兵卒,又看一眼城外,转身迅速跑下城墙。
西原侯和六卿接到消息,第一反应都是愕然,还有些不信。
郅玄的保密工作十分到位,大家都知道他要就封,却没想到会如此突然。
之前始终不动,突然间动身,实在出乎预料。就算他要走,总该禀报国君一声。一声不响就离开,于礼仪上总归有所缺失。
西原侯感觉十分复杂。
郅玄留在城内时,他盼着儿子离开。如今郅玄动身,招呼都不打一声,他除了有几分丢面子,还隐约觉得事有蹊跷。
很快,西原侯和六卿都知道了郅玄这么做的原因。
“一千户?!”
翌日朝堂上,听人上报城内消失的人口,西原侯既惊且怒,险些当场失态。
禀报此事的中大夫也很无奈,面对国君漆黑的脸色,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臣已命人查实,共一千三百零六户随公子玄出城,皆是庶人。”
不是国人,就不能以兵役为由将其召回。不是奴隶,也不在自家封地,就不涉及各氏族利益,他们大可以旁观看戏。
在这场由郅玄主导的人口迁移中,唯一遭到损失的就是西原侯。
西原侯屡次设下陷阱,意图使郅玄同氏族对立。郅玄没有正面对抗,而是采用这种独特的办法予以还击,可谓做得相当漂亮。
西原侯怒气飙升,双拳紧握,却对郅玄毫无办法。
庶人是自愿跟他出城,不是强迫也不是掳掠。若是强行押回,难保不会揭竿而起。真打起来,庶人虽不及国人,武力值也不容小觑。
一次失去一千三百多户,超过五千人,饶是西原侯也不免肉疼。
此外,借由这件事,朝中卿大夫也会明白,之前西原侯召见郅玄,分明又是一场戏。众人看向西原侯的目光,不免变得意味深长。
自觉颜面大失,西原侯当即宣布散朝。
怒气冲冲回到后殿,西原侯越想越气,实在压不住怒火,猛然一挥手,将案上的竹简全部扫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