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场雷雨过后,郅玄一行抵达郅地。

看到立在地上的石碑,知晓前方就是目的地,庶人们立时发出欢呼。

“公子,已到封地。”府令在车外禀报。

郅玄推开车门,展眼望去,发现眼前依旧是一片荒凉,几块不规则的私田错落在杂草之间,田垄上或站或蹲,聚集数个扶着耒耜的男人。

从外表上看,郅玄无法断定他们是庶人还是奴隶。遣侍人上前问话,方知他们住在前方村落,是为一户国人耕种的庶人,这片私田均属国人所有。

看到郅玄的车驾以及车后数千人的队伍,男人们顿时一惊,虽然不认识郅玄,也能猜出他来历不一般,马上将耒耜放到一边,在路旁向郅玄行礼。

“车上是公子玄。”侍人提点他们。

公子玄?

郅地之主?

男人们立即伏身在地,一边行礼,一边不忘偷瞄,想看清传说中的公子玄究竟是什么样子。

能得北安国公子颢赞赏,初战即斩酋首的公子,一定是个虎背熊腰的伟男子吧?

不多时,村落中的国人得知消息,全都赶了过来。护卫车驾的一名甲士出列,上报郅玄,来者是他的父亲、母亲、兄长和两个妹妹。

“见过公子!”

按照西原国律法,国人可以拥有私田,一旦获得战功,得到“士”的地位,就能拥有奴隶。

这户人家父母俱全,两个儿子都已长成,每年轮换服兵役。今岁轮到次子,恰好遇到郅玄随国君会猎,被召往西都城。此后数月时间,一直跟随在郅玄左右,这还是会猎之后首次还家。

甲士的父亲也曾从军,早年还立下战功,这才有了诸多田亩,还曾有过两名奴隶。两个儿子的战功不如他,没有使用奴隶的资格,只能雇佣庶人耕田。

甲士的两个妹妹年纪不大,跟着母亲操持家务,行事落落大方,即使面对郅玄也未见腼腆畏缩,丝毫不弱于她们的兄长。

这并非个例,大多数国人家庭尽皆如此。

究其原因,一旦发生国战,不只是男子,国人家中的女子也会被征召上战场。一旦上了战场,刀剑无眼,谁还会顾忌性别。

这样的环境,导致了国人家中的女子十分强悍,遇到家中无男丁,能轻松撑起一家生计,也能上战场斩获战功,为家族改换门庭。

氏族家中的女子则有不同。她们中的绝大部分都要联姻,或为国或为家。一旦出嫁他国,所面临的刀光剑影同样不少,那是独属于她们的战场。

郅玄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两个女孩子发上的木簪十分特别,长且锋利,遇到突发情况,完全可以当做武器使用,未必弱于青铜制的匕首。

一家人见礼之后,向郅玄送上粟米和鹿肉。

凡郅玄领地内的国人,初次拜见他都要送上五谷和肉食,以示对领地主人的尊敬。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

若是封地主人残暴贪婪,鱼肉国人,欺压良善,将属民视如猪狗,迎接他的就不是粮食,很可能是锋利的刀剑。

这个时代可没有君权至高无上的概念,奉行的是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仇寇。哪个国君或氏族家主敢不把国人当回事,他们就离国人的愤怒铁拳不远了。

郅玄自出生起就住在西都城,封地内的事务一直由梁夫人和国君派遣的人管理。或许是有些理亏,在梁夫人和几个媵妾接连去世后,国君将派遣的人手召回,不再插手郅地诸事。

可以说,这是西原侯为数不多的良心发现,也是郅玄了解情况后,能放心任用属民的重要原因。

“回赠。”

按照礼仪,国人给郅玄送上食物,郅玄也要回送同等分量,或是更贵重一些的粮食财物。

“诺!”

府令亲自捧来一匹布,当面交给甲士的父母。两人带着儿女拜谢郅玄,起身后才郑重接过。

一套流程走完,郅玄特允甲士回家,十日后再回军中。

“谢公子!”

甲士喜出望外,和家人一同拜谢郅玄,恭送他的车驾离开。

接下来的路程,郅玄又经过三个村落,见过当地属民。并不是每个村中都有国人,大多是庶人。按照居住习惯,大部分国人都居住在郅县,也就是郅玄封地内唯一一座城池。

郅玄特地了解过,号称是城,以西都城的人口和规模做参考,这座城估计和大一些的村寨没多少分别,或者还比不上村寨。

心中这么想,郅玄自以为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侍人来报前方就是郅县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前方五十步,是一片泥土夯实的城墙,目测高度不超过三米。

墙面斑驳,不知经历多少风雨。攀爬在墙角的裂缝有些绿,是春季长出的青草。微风吹过,草叶竟还随风摇曳。

土墙向两侧各延伸出百步,开有两座城门。门洞呈拱形,上方以绳索悬挂木板,估计是城门。

两门之间还有一座大一些的城门,并无甲士把守,也没有什么商队往来,偶尔有几个人经过,大多是扛着农具的庶人。

城头光秃秃,别说箭楼一类的防守设施,连女墙都没有。从下向上望,能看到守城卒伍的半个身子。

从城内通向城外的路不算太宽,因下了雨,变得十分泥泞。

出城的人全都光着脚,连卒伍都没穿鞋,还把裤腿挽起来,和队伍中的甲士形成天壤之别。

郅玄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眼前的困难不算什么,完全可以克服,千万不要灰心。搞建设就不能怕苦,要发扬艰苦奋斗奋发向上的精神!

退一万步,他有地盘有房子有人口,好歹算是不错。明太祖开局一只碗,不是照样横扫天下。他暂时没有那么高的展望,立足根本,先把地盘建设起来,应该不是那么困难地……吧?

总之,努力!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郅玄下令入城。

彼时,国君调拨给他的十名下大夫已在城内。他们随上一批甲士抵达,因郅玄未在封地,没有明确的职责划分,县大夫又牢牢把持权力,几人盘桓城内至今,也未能沾手半点事务。

闻听郅玄抵达,十人都十分激动,立即出城迎接。

无论他们怀揣着何种目的,又带着什么样的任务,如今这般实在是不成样子,无论如何总要有事做才好。

“见过公子!”

十人均为下大夫,地位仍有高有低,标准即是他们身后的家族以及在朝堂的资历。

在西都城时,郅玄分别见过几人,对其中三人印象最深。

这三人出自同一家族,互为堂兄弟。

上代西原侯活着时,他们的家族十分风光,一位叔祖父曾担任国君戎右,护卫国君出生入死,屡次立下战功。

当时的密氏、羊氏刚刚崭露头角,三人出身的牛氏占据六卿之二,还曾同范氏分庭抗礼。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郅玄祖父去世,现任西原侯继承国君之位,朝中卿大夫开始重新洗牌。加上牛氏内部青黄不接,没有像样的家族子弟,导致六卿之位被夺走,家族也不断败落。

若不是西原侯遇刺失去军权,难保牛氏不会步上有余氏后尘,消失在西原国的版图上。

郅玄了解过牛氏的家族起落,不太明白,为何西原侯要将这三个人安排给自己。

难不成是想让他们迁怒,在封地给自己使绊子?

换成以前或许可行,如今满朝皆知他们父子不和,这步棋明显走废了。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三人究竟心思如何还不好下定论,反正今后日子还长,慢慢观察就是。

十名下大夫之后,管辖郅地的县大夫和邑大夫也出城来迎。

郅玄连日赶路,无法好好休息,已是疲惫交加。碍于礼仪,仍要打起精神谨慎应对。

这是他在郅县的第一次亮相,必须表现有礼,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的话,难保有人不会借机做文章。

“臣请公子入城!”县大夫恭声道。

这句话乍一听没问题,深思其意,却让郅玄微微眯起双眼。

请?

这是将自己当成主人,而郅玄成了客人。

是故意还是一时口误?

凝视马车前的县大夫,察觉对方的恭敬背后竟还带着试探,郅玄不由得翘了翘嘴角。

有意思。

府令跟在马车旁,听到这句话,同样意识到不对,看向县大夫的目光十分不善。

在场的甲士未必觉察,从西都城来的下大夫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郅地的邑大夫似未料到有这般场面,都有些惴惴不安。

许久没听到郅玄的回应,县大夫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沉稳,没有半点心虚。

郅玄可以肯定对方不是口误,百分百就是在试探自己。

或许此人的确忠于梁夫人,但十多年过去,难保人心不变。此前有国君的人手牵制,他或许还会谨慎小心。在西原侯把人撤走,他独掌一地,会否将郅地视为自己的囊中物?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谁敢保证真相绝非如此?

郅玄上下打量着县大夫,心中猜测西原侯把人手调走,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以他的政治手腕,未必不可能。

若真是这样,所谓的良心发现就成了笑话。自始至终,这位国君对他的正夫人不存半分善意,连对方留给儿子的人手都能算计利用。

“公子,请入城。”县大夫再次开口,姿态比之前更为恭敬,却连臣都不说了。

郅玄没有发作,也没有发作的必要,而是笑着让对方起来,旋即下令入城。

他既然来了,就该让这里的人知道郅地的主人是谁。以前如何他不管,以后这里的一切全都要按照他的规矩来。

仁善和铁腕并不矛盾。

必要的强硬和铁血会让世人清楚,他既然能从西原侯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五千人,面对不知深浅的挑衅就绝不会心慈手软!

离开西都城时,郅玄的计划是开荒生产,尽可能在封地扩大粮食种植规模。

现如今,这场突来的试探让他明白,想要在封地内说一不二,将各项计划推行下去,他还有不少拦路虎需要扫清。

没关系,他有时间,也有信心。

西都城都能安然无恙出来,到了自己的地盘,更不会被一个县大夫踩过底线、

郅玄和甲士入城,庶人和奴隶则留在城外。不是身份关系,而是城内地方不够,无法容纳几千人,他们只能在城外扎营,顺便看守带来的粮食和牲畜。

郅玄的居处在城内靠东的位置,一座三间相连的土房。

这里并非城内最好的屋舍,县大夫的理由是,此处原本就为郅玄所建,郅玄既然入城,理当居于此处。

这番话挑不出半点问题,郅玄没有表现出不满,让府令带人清扫,清理干净就搬了进去。

见郅玄如此表现,县大夫表面恭敬,转过身后,眼底迅速闪过一丝轻蔑。

桑医和巫医从车上下来,看到擦身而过的县大夫,再看表面不动声色貌似想要看戏的下大夫,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对这位县大夫只有一句评语: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