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率领近七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到西都城下,引起不小的轰动。
城内国人听到消息,纷纷去到城外,看到全副武装的甲士和手持战戈的卒伍,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奴隶和商人队伍,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数量,对上任何一个小诸侯国,足能发起一场国战。
西原侯和卿大夫们正在朝中议事,忽闻侍人来报,言公子玄众抵达,都是吃了一惊。尤其在听到队伍规模庞大,甲士达到千名的时候,更是心头一跳。
粟虎想起之前得到的消息,神情不善地看了密武和密纪一眼,其后转向西原侯,道:“是君上召公子玄归来?”
西原侯坐在案后,发冠垂下的旒珠遮住他的表情,却遮不住紧绷的下颌以及在膝上攥紧的拳头。
“确为寡人。”
不等粟虎再言,又有侍人来报,郅玄率众驻扎城外,中大夫句炎孤身入城,携西原侯诏书及公子玄上书,请求面呈国君。
“人已入城,现在殿外等候。”
以句炎的官职本可以直接入殿,偏要绕一个弯,细思此举意味,不难发现他已改变立场,视自己为郅玄家臣,而非西原侯朝堂上的中大夫。
殿中无一愚笨之人,西原侯和六卿更是老谋深算,眨眼的时间就看透句炎的目的。西原侯面沉似水,密氏兄弟的脸色也很难看。
有之前送来的书信,句炎骑墙派的身份已暴露无遗。
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两面三刀的二五仔竟然不是求得一方庇护,而是直接投向郅玄,还表现得如此坦然,半点不给自己留后路。
莫非公子玄有什么了不得的依仗?
知晓内情的卿大夫均若有所思。
侍人候在殿前,迟迟等不到国君旨意,不敢擅自开口,只能低着头继续站在原地。
“召他进来。”西原侯沉声道。
他倒要看看,自己的儿子能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中大夫句炎一身黑袍出现在殿前,发冠饰玉,两条黑色发带搭在肩上,同领口的氏族家纹融为一体。
殿内寂静无声,近乎落叶可闻。
句炎丝毫不见紧张,手捧竹简迈步向前,距西原侯五步左右停住,俯身在地,将竹简举至头前,恰好遮挡住他的面容。
“臣中大夫句炎,奉公子玄命,送公子玄同北安国公子颢婚书,呈于君前。”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哗然。卿大夫无不表情惊愕,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问题。
婚书?
公子玄和公子颢?
何时定下的婚盟,他们为何半点不知?
西原侯同样震惊,看向句炎手捧的竹简,不相信自己都听到什么。
“你说什么?”西原侯开口,声音压抑,比平时更为低哑,如同从牙缝里挤出。
句炎丝毫不慌,料定西原侯不会当殿对自己如何,大声重复之前所言,将竹简捧得更高。
立在案旁的侍人小心观察西原侯脸色,心中踌躇不定,是否该将竹简捧到案上。
卿大夫们反应不一。
密武表情阴沉,双手攥紧拳头。密纪双眼喷火,目光落在句炎身上,仿佛要噬人一般。
粟虎和范绪对视一眼,脸上闪过惊讶之色。
栾会心头微动,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羊皓的视线在竹简和西原侯之间来回,很想马上确认婚书内容。
在场之人都认为句炎不会说谎,除非他觉得脑袋太沉,可以搬个地方。
公子玄和公子颢必然结成婚盟,事情板上钉钉。
终于,西原侯压下怒意,命侍人将竹简送上前。
竹简被移到案上,句炎双手一轻,随即放下手臂,挺直脊背端坐,目不斜视,等待西原侯的旨意。
竹简翻开,上面切实记载郅玄和赵颢的婚盟,由北安侯派遣的宗人亲自执笔,并有原氏和安氏图腾,做不得半分假。
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西原侯的心情不断起落,当看到郅玄和赵颢结为婚姻,不提嫁娶时,顿觉一口郁气积在胸口,随着他的呼吸不断膨胀,随时都可能炸裂。
“好,好得很。”西原侯握紧竹简,一字一句道,“果然是寡人的好儿子 !”
密武和密纪的脸色愈发难看。
想到这场婚盟将带来什么,密武不由得眼前一黑。狠狠咬住后槽牙,嘴里尝到血腥味,才强行控制住情绪。
密纪的耐性不及密武,差点当场失态。让人意外的是,竟是羊皓在一旁按住他,没有让他做出出格之举。
密武看一眼脸颊抖动的兄弟,视线转向羊皓,想探清他真正用意。
羊皓迎上他的目光,牵了牵嘴角,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反而溢出一丝怜悯。
怜悯?
堂堂密氏何曾落到这般地步,竟被人怜悯?
密武再度眼前发黑,但他十分清楚,绝不能当场发作,必须忍,忍不住也要忍!
不同于如坠谷底的密氏,支持郅玄的卿大夫,如粟虎和范绪,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思量这场婚约的好处,都不由得暗暗点头。
虽然不知晓过程,但就结果来说,这场联姻对公子玄绝对是利大于弊。
最重要的是婚书已经成文,遵照诸侯国联姻的礼仪,两国需要尽快派遣行人商定日期,完成这场婚礼。
在此之前,为国家颜面考虑,公子玄的身份必须改变。立世子一事势在必行,而且要紧锣密鼓,由国君上书中都,获得人王首肯。
换做平时,事情大概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如今情况不同,一来是大国公子联姻关系重大,事急从权,想必中都乐意卖这个人情;二来,之前郅玄带头入贡,给人王送去犀牛角和犀牛皮,看在这个份上,中都城也不会故意为难,反而会大开方便之门。
思及此,粟虎和范绪对视一眼,又同栾会交换眼神,都有意快刀斩乱麻,趁密氏不能狗急跳墙,马上定下此事。
不想西原侯却做出出人预料的举动。
没给粟虎三人开口的机会,西原侯直接下令退朝,借口要当面询问郅玄婚盟一事,当场将卿大夫们打发走。
“君上……”粟虎有意拦住他,西原侯却像是火烧眉毛,迅速起身去往后殿,根本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身为六卿之首,粟虎还是首次被如此对待。但又不能追上去,只能皱紧眉心,暂且离开国君府。
不过西原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事情早晚都要面对。不然地话,等北安侯派人前来,西都城拿不出具体章程,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卿大夫三三两两离开国君府,各自同交好的同僚或姻亲走在一处,但无一例外,全都避开了密氏兄弟。
密纪目光凶狠,当场就要发怒。
密武拉住他,低声道:“暂且忍耐,先回府!”
胳膊被兄长抓住,密纪发作不得,被强行拉上车,憋了一肚子火。
他们本想借国君之力破局,反过来打击郅玄。不想事情出现变数,句炎倒戈,公子玄同公子颢结成婚盟,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密武从未遇到过这般难题。一时间千头万绪,实在找不出应对之策。
更糟糕的是,在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他们还要看紧公子康,以防消息传到他的耳中,令他做出不智之举。
坐在马车上,密武闭上双眼,用力捏了捏额角。他甚至产生妄想,若公子康和公子玄换一换该有多好,他也无需这般头疼。
奈何妄想终究是妄想,睁开双眼,他仍要面对现实。
公子康仿佛一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相反,曾被他视为不学无术的公子玄竟如此擅长伪装,一朝卸下面具,俨然一个强劲的对手。
若不是看着公子玄长大,密武会怀疑郅玄是不是换了一个人。
他所面对的哪里是一个困在国君府十几年的公子,分明是一个智计多出的狡诈强敌!
牛车穿街而过,车外传来阵阵议论声,三句不离公子玄。
这让密武和密纪的心情更加糟糕,两人都没心思说话,只让驾车者扬鞭,以期尽快回到家中,避开这嘈杂的一切。
国君府内,西原侯站在后殿,周围一片狼藉。
桌案被掀翻,大量竹简散落在地,其中就有他提前写好的旨意,只等郅玄回到西都城,立即就会宣于朝中。
现如今,婚书送到面前,这道旨意再也用不上,更要彻底销毁,不能被外人所知。
直至再无东西可毁,西原侯丢掉佩剑,迈步走出殿门。
侍人立即入内收拾,迅速更换桌案,清理碎裂的竹简,重新点燃火盆,在窗边留出缝隙释放烟气。
待到一切妥当,西原侯被请回殿内。
坐到案后,西原侯又一次翻看过婚书,随即合拢竹简,命人出城召郅玄来见。
此刻的他,脸上已看不出半点怒火,仅眼底残存些许寒意。
因方才用力过度,手臂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在暗示他雄虎已经老去,幼虎正茁壮成长,伺机亮出獠牙咆哮山林。
西都城外,临时搭建的营地中,郅玄在帐内召见九名商队领队。
九人被带入账中,全都低着头,俯身行大礼。被叫起后也不敢抬头,更不敢直视郅玄。
“坐。”郅玄让几人落座。
经过这些时日观察,他对几人有所了解。
这九人带领商队走南闯北,熟悉各诸侯国,掌握大量有用的情报和生意渠道。在为人上,九人称得上精明强干,却也免不了商人会有的通病。
对郅玄来说,这算不上大问题。
只要划下一条线,控制界限之内,这几人依旧可用。
“召尔等前来是为两件买卖。”
郅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商人们听得极其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
“牦牛数多,留下两百头,余下交给诸位售卖。所得五成换粮,一成为诸位酬劳,四成换成麻,运到边地,我另有报酬。”
“公子要换麻,而非麻布?”狐商最先反应过来,开口问道。
“然。”郅玄颔首。
“公子只要这一批?”另一个商人问道。
“三年内,密氏封地出产之麻尽可运来,价亦可高。”郅玄扫视几人,沉声道。
西原国,密氏封地,麻。
商人们心中琢磨,暂时猜不出郅玄的用意,仅知眼前这位公子和密氏不睦,这么做定然不会是给对方送钱。
不过这也无妨。
他们有意投靠郅玄,机会送到眼前,不抓住的是傻子。管是什么后果,也无需揣摩用意,按照公子玄的要求照做就是。
明了郅玄的要求,商人们当即领命,随后退出帐篷,各自下去安排。
郅玄独坐帐中,估算句炎入城的时间,如果不出意外,不用多久他就会被召入城内,再一次见到西原侯。
对于这次会面,他早有几分期待。
不是为了父慈子孝,也不是为了虚与委蛇,而是要让对方清楚明白,今时不同往日,该给他的不能少,如果不给,他不介意自己动手抢。
既然大家都不讲武德,就别怪他亮出獠牙,逮住就咬,更要狠狠咬下一块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