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回到西都城,郅玄发现一切熟悉又陌生。

马车穿过长街,途经数个国人坊,均能看到有人在路旁驻足,目送经过的队伍,满脸都是惊奇。

不怪众人惊讶,郅玄此次入城,同行护卫达到五百人。即使是六卿出战归来,也未有过这般声势。

五百甲士全副武装,手持长戟腰挎短刀,背负一架连弩,箭匣压满,另有两匣备用,用兽皮缠裹挂在腰间。

郅玄乘坐的马车经过改造,车轮比寻常高出三寸,车厢更为宽敞,车壁涂抹漆料,即显得华丽又能保护造车的木料。

车前横杆以整根木料制成,表面光滑,涂上漆料后如金属一般。

拉车的马是就封途中套住的野马,打头一匹就是马王,肩背比军中战马高出一截,脖颈和四肢极为粗壮。长长的鬃毛披在脖颈,跑动时如水波流动,缎子一般。

队伍入城时,城门守卫一度不敢放行。国君府的侍人往来通传,耽搁小半个时辰,才带来西原侯旨意,允许郅玄率五百甲士入城,余者尽数留在城外。

车轮压过长街,五百甲士跟随在后,行动整齐划一,连脚步声都如同一人。

“这才多久,公子玄竟练出如此强军?”

当初郅玄带走数千名庶人,消息根本瞒不住。即使西原侯想方设法消除影响,几座空荡荡的庶人坊摆在城内,证据就在眼前,事情如何压得下。

如今郅玄回到西都城,众人又想起他就封时的种种,议论声骤起。大大小小的坊内都流出公子玄的传闻,部分氏族坊也没能例外。

队伍一路前行,穿过两条长街,抵达国君府。

驾车者拉住缰绳,战马停下脚步。

跟随车队的侍人迅速上前,恭候在车旁,等待郅玄下车。

郅玄走下马车时,甲长下达号令,五百甲士同时转身,面朝国君府原地待命。

甲胄摩擦声和长戟顿地声交织在一起,让候在府门前的侍人阵阵心惊。

国君府守卫不甘示弱,同样挺直脊背,虎目圆睁。奈何数量和武器装备实在不如,气势稍逊一筹。

在甲士的注目下,郅玄迈步登上台阶。

国君府的侍人低头弯腰,在郅玄经过身边时,头皮一阵阵发紧。

一年时间而已,公子玄竟强横如斯!

府门前发生的一幕早有人报知西原侯,对于郅玄的表现,西原侯既意外又不意外。若没有这份胆气,如何能做出之前的事情?

想起被逼到示弱的密氏,看向摆在案上的婚书,西原侯深吸一口气,愈发清楚的意识到郅玄已是今非昔比。

郅玄入府的消息很快传遍府内,众人反应不一。

密夫人得知消息,仅是冷哼一声,便不置一词。在婢女和侍人以为她会发怒时,密夫人却转身回到榻上,侧躺着闭目养神,好似对这件事半点不关心,也不在意公子康和密氏兄弟会有何种反应。

时至今日,发生变化的又何止是郅玄。

一夕从高处跌落,国君的宠爱如镜花水月,破碎难圆。一心维护的儿子对她诸多埋怨,本该保护她的家族也对她的遭遇冷眼旁观。

密夫人逐渐开始清醒,意识到自己这些年过得多糊涂。

然而,她终究是不甘。

这种不甘日夜缠绕着她,如烈火焚烧。表面越是平静,心中的火就燃烧得越旺,终有一天会将她焚烧殆尽,不留半分灰烬。

羊夫人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让人找来两个女儿,当面叮嘱她们,接下来这段时间一定要谨言慎行,并严格约束身边人,绝不许搬弄口舌,一经发现断不能轻饶。

“牢记,不可轻纵。”

“诺。”

原桃和原莺齐声应诺。

即使姐妹俩不通晓政事,经过这段时间的风雨,也知道朝中不太平。

公子玄此次归来,带回和公子颢的婚书,除了让她们感到惊讶,也让她们直觉朝中和府内都不会太平。

没有羊夫人叮嘱,吸取之前的经验教训,两人也会约束身边人,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犯错。不然的话,别说为他们求情,自己都会被带累。

密夫人和羊夫人之外,西原侯的妾室均闻听消息,反应出奇地一致,严命身边人约束行为,在公子玄离府前,不容许靠近前殿半步。

能在国君府生存十多年,无论是否生下孩子,也无论性情如何,绝不会是笨人。

密夫人骄横跋扈,更多是西原侯刻意宠出。事实上她绝不愚笨。能被家族选择送入国君府,美貌重要,头脑一样不能缺。只可惜起西原侯棋高一着,密氏精心培养的棋子,终究还是被他废在了棋盘上。

郅玄穿过廊下,来到西原侯所在的后殿。

天气寒冷,冷风在廊下吹过,卷起郅玄的袖摆。

殿门大敞,西原侯坐在案后,相隔一段距离,看向迈步走进来,向自己端正行礼的儿子。

无论怀揣何种心思,也无论对西原侯是何观感,郅玄在礼仪上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坐。”

西原侯手指案前,示意郅玄落座。

“谢君上。”郅玄再拜,起身走上前,正身端坐。黑色袖摆振动,如鸦翼覆于身侧。

西原侯仔细打量眼前的儿子,和就封时相比,外貌没有多大变化,气质却变得很是不同。

如果说当初的公子玄还十分内敛,如今坐在他面前的青年犹如宝剑出鞘,锋芒尽露,随时都能取人性命。

一年而已,变化竟如此之大?

西原侯沉下目光,若有所思。

他不做声,郅玄也没出言。

父子俩对面而坐,一同陷入沉默。

侍人守在殿外,见殿内这般情形,更是不敢出声,各个低眉敛目背墙而立,如木雕泥塑一般。

良久,火盆中飞出几点火星,传出轻微爆响。

西原侯恍然回神,看向面色平静全无半分异样的郅玄,莫名同记忆中的前代西原侯重叠,让他不由得攥紧了手指。

“与公子颢定下婚盟,为何不提前告知于我?”

西原侯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就是责问。他本意并非如此,怎料郅玄当面,让他回忆起过往,话语脱口而出。

郅玄心头微动,不是由于西原侯的责问,而是觉得诧异,在他的印象中,西原侯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或许是他想多。

渣爹本意就是要责问,也没什么值得奇怪。

“是儿子思虑不周。”郅玄大方承认。反正婚事已经定下,口头上被斥责几句又有何妨。

郅玄的态度让西原侯胸口发堵。

这让他还怎么说下去?

反驳可以斥儿子忤逆,辩解也可以呵斥,直接认错还能如何?

胸中堵着一口气,西原侯沉声道:“你母不在,你的婚事不该仓促决定。”

“谢君上关怀。”听西原侯提到仙去的梁夫人,郅玄胸口突然生出一股郁气。

“我本意为你求娶东梁国女。” 西原侯继续说道,“此女知书达理,美貌温婉,类你母。不想你自定婚姻。事情只能作罢。”

西原侯再三提起梁夫人,郅玄胸口憋闷,郁气逐渐化为怒火。

以西原侯早年所做的事,加上对他的防备,怎么可能容许他同母族再联姻。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想要搅乱他的情绪,让他失态甚至做出出格之举。

郅玄一点点收紧手指,眸底泛起冷光,嘴角向上翘,牵起更加冰冷的弧度。

想要他出格?

好,就如了君上的意!

“君上好意,玄心领。既定婚姻,必真诚以待,断无可能首尾两端。何况,”说到这里,郅玄故意顿了一下,直视西原侯,道,“西原国的风水恐怕养不得梁氏女。”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西原侯大吃一惊,手指郅玄,半天没能出声。

殿外的侍人更是惊恐万状,恨不能自己天生没有耳朵。

“逆子!”西原侯猛然站起身,对着郅玄咆哮,“安敢出此言!”

郅玄依旧端坐,连位置都没动一下,仅是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西原侯,道:“父亲该比我更加清楚。”

一声“父亲”当真是讽刺已极。

西原侯怒不可遏,就要当场拔出王赐剑。

郅玄提醒道:“君上,我以犀牛角入贡,人王赐下美玉,现已在郅地。”

此次入贡非同小可,西原侯也在贡书上。

前脚赐下美玉,后脚就听到父以王赐剑伤子,中都会做出什么反应,会不会以为西原侯心生不满,认为人王赏赐不公?

虽然分封天下,中都的人王却不是摆设,同样握有三军,一纸诏令更能召集天下诸侯。若被人王不喜,甚至是惹怒人王,就算是镇守一方的大诸侯也需仔细掂量。

何况郅玄和赵颢定下婚约,别说杀他,就是伤他,事情都不会轻易了结。

“君上还需三思。”郅玄脸上不见半分惧意,反倒带着笑容,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西原侯手握剑柄,脸色铁青,重重地喘着粗气。考虑到后果,终究没有当场拔剑,只是神情更为冷厉。

“逆子!”

郅玄看着西原侯,一字一句道:“父亲应该感到高兴,玄还乐于做一个逆子。”

这番话的含义之深,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

奇异的,西原侯没有暴怒,反而很不合理地冷静下来。

郅玄依旧平静,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并不存在,口中道:“父亲,玄不会改变主意,婚事不能更改,何必如此试探?”

西原侯冷冷地看着他,终究放下王赐剑,重新坐回到案后。

“甚好,不愧是我子。”

郅玄挑了下眉,怀疑渣爹是不是被自己气糊涂了。既不占理又说不过,就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过那也无妨。

接下来,希望渣爹继续保持这种心态,千万别突然晕厥过去,才好方便他挥铲子多挖几块墙角。

思及此,郅玄亮起笑容,看向西原侯,目光无比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