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一行从西都城出发,途中连遇三场大雪,道路被阻,不得不减慢行速。等队伍抵达边地,已比约定日期晚了足足五天。
彼时,寒风呼啸,飞雪漫天,天地间尽是一片银白。
刻有界文的石碑被雪覆盖,同一座座雪丘混杂在一起,已经很难辨认。
好在赵颢队伍已经抵达,在边地扎下营盘,数千顶帐篷错落在雪地中,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探路的骑兵策马奔回,人和马的口鼻皆喷出白雾,冷风吹过,瞬间凝结成霜。
“禀君上,前方即是边地!”
队伍距离边地不到十里,营内的赵颢也得到消息,当即传令下去,准备出营相迎。
战车压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郅玄坐在车内,手中握着暖炉,仍抵不住从门缝中吹进的冷风。
听到骑兵回报,知晓前方不远就是目的地,郅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今年的雪格外大,天也格外冷,中原尚且如此,可以想见草原的日子有多难熬。
他十分庆幸将洛弓派去凉地。此人手腕铁血,治军本领极强,治政也不落于人后,在他的带领下,凉地近乎全员皆兵,每次遇到戎人都能打得对方落花流水鬼哭狼嚎。
现如今,凉地周围很难再看到大的戎人部落,小部落也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有丰地和郅地的物资支援,即使遇到雪灾天气,草原部落大举进犯,凉地也会固若金汤,轻易不会让戎人踏入边境,遑论由此南下。
郅玄有意练兵,此次北上草原点齐三千新军。
氏族貌似也有同样的打算,或是几十或是几百,多的上千,每家都抽调出精锐甲士和强装的卒伍,跟随郅玄一同北上。
郅玄承诺各家可以在草原圈地,无论对大氏族还是小氏族都是不小的诱惑。
之前打完就走,全因草原上没有落脚点,占下来也是麻烦。单靠家族开拓很不划算,基本上得不偿失。如今国君牵头,在草原建城并打算长期驻军,免除各家后顾之忧。还不懂得抓住机会,实属于脑袋被驴蹄了。
探路的骑士往来奔驰,前方已能望见被雪笼罩的营地。
郅玄推开车门,任由冷风打在脸上,下令队伍加速。
“速!”
骑士在队伍两侧奔跑,背插三角形黑旗,口中不断高喝,传达郅玄命令。
伴随着命令,驾车者用力挥动缰绳,战马发出嘶鸣。
车轮滚滚,蹄声阵阵,上万人组成黑色长龙向前方奔腾而去。
营地中吹响号角,下一刻营门大开,北安国甲士鱼贯而出,分成不同的方阵,伫立在营前。
甲士之后是氏族的战车,车辕车身俱为火红,在遍地银白中格外醒目。
号角声持续不断,苍凉、悠远。
不多时,雪中传来应和之声,彼此交汇,似在共鸣,又似在争锋。
黑色的旗帜最先出现,其后是威武雄壮的骑兵,昂首阔步的甲士。
行进间,甲士和骑兵左右分开,拱卫一驾黑色战车。
郅玄坐在车上,透过飞雪遥望前方的队伍,几乎一眼就能锁定赵颢。
赤红的长袍,玉雕发冠,斗篷搭在肩膀,领口一圈赤红的皮毛。发带镶嵌的珍珠点缀其上,愈发衬得他琅環玉质,贵气无双。
对两国来说,这场联姻十分重要,半点不容马虎。
就在几日之前,赵颢接下卿印,正式成为北安国六卿之一。
北安侯不能亲自前来,遵照礼仪派来世子瑒和诸多卿大夫,提前数日抵达边地,既为观礼也为壮声势。
北安侯的本意是,儿子成亲对象是国君,面子里子都不能输。无论如何要支棱起来,确保儿子今后的家庭地位。
临出发前,世子瑒被北安侯再三叮嘱,翻来覆去说了足足一个时辰,效果堪比洗脑。等他率领队伍抵达边地,见到赵颢,传达北安侯的意思,兄弟俩相对无言。
良久,两人才各自叹息一声,赵颢面无表情,世子瑒捏了捏额角。
无论如何,是亲爹!
亲爹如此,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受着。
值得一提的是,公子瑫也在边地。
漠夫人的病情不能再拖,眼看发作间隔越来越短,发作时间却越来越长,北都城派来的医束手无策,他已然是心急如焚。
时至今日,夫妻俩未必还有多少感情,面对漠夫人,公子瑫偶尔还会感到惧怕。但两人已经不可分割,不管心中怎么想,漠夫人都必须活下去。
对于公子瑫的到来,公子颢没有多说什么。
世子瑒了解到他的来意,轻轻摇了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公子瑫满脸通红,终究没有出声辩解。
在氏族眼中,他就是治家不严修身不齐的例证。辩解再多也是无用,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看到公子瑫的反应,世子瑒有几分惊讶。
几个月时间,公子瑫的改变着实不小。
究竟是幡然醒悟还是在演戏,他暂时无法断言。即使是演戏,如果能坚持演下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为迎接西原国的队伍,兄弟三人一同出现在营前。世子瑒和赵颢并行,仅错开一个马头。公子瑫行在赵颢左侧,同对方拉开半个马身的距离。
北安国卿大夫分别驾车行在左右,皆身着华服,腰悬宝剑,佩戴珍珠玉饰。
双方距离接近,战车停住,号角声同时停止。
郅玄走出战车,迎风而立,袍袖被风鼓起,黑色的斗篷掀起内里,以金线绣成的神鸟若隐若现。
在他对面,赵颢和世子瑒行出队伍。
郅玄身为西原国国君,对方上前见礼,实是理所应当。
世子瑒和赵颢一母同胞,年龄相差不大,一样的高大挺拔,俊美非凡。遵照北安国的习俗,两人都是满身赤红,佩玉饰宝,冠绳腰带镶嵌珍珠,尽显华贵。
然而,在两人行来时,郅玄仍一眼被赵颢吸引。
和会猎时相比,赵颢的衣袍饰品有明显不同,袖摆和领口不再是象征嫡公子的山川纹,而是代表家族的花纹,按照卿的阶层,以金线编织,独一无二。
玉冠形制也有改动,冠带上镶嵌大颗珍珠。
最最明显的一点,他的右耳佩有玉饰,不是卿大夫中常见的玉环,而是一枚玉扣,下坠绞成股的金线,摇曳时闪烁金光,异常的奢华夺目。
郅玄看得目不转睛,不自觉摸向自己的耳垂。
察觉到郅玄的反应,赵颢眼底涌出笑意。
世子瑒不着痕迹打量兄弟一眼,心中暗自思量,虽然亲爹偶尔不靠谱,但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的兄弟相貌过人,少有人能企及。单凭这一点,这桩婚姻就能十分牢固。
想到这里,世子瑒忽然念头一转,他长相也不差,为何很少听到亲爹夸他?
心塞。
战车停下,世子瑒和赵颢下车见礼。
郅玄在车上还礼。
此次会面不需要致礼,卿大夫和甲士各在阵中,双方的巫一同祝祷,在阵前点燃篝火,以百头牛羊供奉给天神。
羊首和牛首投入火中,羊肉和牛肉不会浪费,都将用大锅烹熟,分给双方甲士。
祝祷仪式结束,北安国众人回营,西原国的队伍开始搭建营盘。
下了整日的大雪开始变小,给干活的奴隶减少许多麻烦。
围绕营地的栅栏最先完成,栅栏内,一顶顶帐篷拔地而起,呈圆环状向外辐射。以各氏族为中心,大环内又套成一个个小的圆圈,共同拱卫郅玄的大帐。
赵颢麾下见识过郅地人的干活速度,眼前扎营的速度虽快,和记忆中相比还是差了一截,显然是氏族们拖了后腿。
北安国氏族未曾亲眼目睹,不知道郅地人的高效率,眼前的速度已经让他们吃惊不小,眼中异彩连连。
对面搭建营地的方法,使用的工具和营地的布局都让他们眼前一亮。
特别是营地的布局,擅长军事的卿大夫们凑到一起,都认为攻破这样的营盘极不容易,稍有不慎就会陷进去,落入包围圈,四面皆敌。
营盘搭建完成,遵照礼仪,双方宗人碰面,互相递交国书。有史官全程跟随,详实记录下所有细节。
西原国的史官多达三人,北安国也不遑多让,其中一人还是熟面孔,正是一度放飞自我,让诸多同僚侧目的言录。
国书递交完成,宗人和史官各自回营,将书简呈送郅玄和赵颢。
郅玄翻看过内容,认为没有问题,下令全营早些休息,抓紧休整一日,后天就动身北上。
负责后勤的中大夫下去安排,郅玄打着哈欠坐到榻上,正解开腰带,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即扬声道:“来人!”
一名侍人走进帐内,请示道:“君上有何吩咐?”
“去请桑医,让他携此物去对面营中。”郅玄取出一枚玉环和一卷竹简,交代侍人送给桑医。
侍人领命退下,匆匆赶往桑医帐中。
赵颢营内,宗人呈上国书,退出大帐,险些同匆匆赶来的公子瑫撞到一起。
公子瑫心中有事,来不及和宗人多言,越过他的身旁,抬手掀起帐帘。
赵颢和世子瑒同在帐内,面前是宗人带回的国书,
听到声音,两人同时抬头,就看到从帐外冲进来的公子瑫。
原来不只公子瑫在营中,漠夫人也被他带来,只为能尽快见到郅玄身边的医。
白日里一切尚好,不想用过膳食,漠夫人突然发病,且比以往更加剧烈,整个人痛得发抖,脸上毫无血色。
公子瑫实在无法,只能向赵颢求救。
白天没有机会,他不可能在仪式中途靠近郅玄。本想着明日求见,奈何情况危急,即使无礼也没有办法。
“兄长,救命!”公子瑫太过焦急,竟有些语无伦次。
赵颢心中一沉,正准备开口,帐外忽然禀报有医前来,携带玉环和书信,言是郅玄所派。
闻听此言,公子瑫大喜过望,激动地对赵颢拱手,连声道:“多谢兄长!”
他以为是赵颢提前安排,否则人如何来得这般快,心中自然充满感激。
世子瑒朝赵颢挑眉,目光中带着疑惑。
他和赵颢一起见到郅玄,未见兄弟提起此事。西原国君为何会突然派医前来?
无视世子瑒的疑惑,赵颢想起郅玄落在身上的目光,嘴角不觉勾起。
世子瑒打量着赵颢,心中疑惑不减,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莫名觉得兄弟这个笑很有些……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