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商队成员中毒身亡,包括领队在内,无一生还。

甲士搜索室内,找出还有些温热的毒汤,又在领队房内搜出药瓶。

药瓶滚落在地,瓶口打开,黑色的药粉洒落,极容易和尘土混在一起。好在瓶底尚存少许,仔细收敛起来,足能让擅毒的医辨认。

室内有三个火盆,盆内堆满灰黑色的残屑。拨开之后,发现大量没有烧光的竹简和绢。看情形是仓促之间丢入火中,堆在一起压灭火苗,这才留存下来。

卒伍将火盆端到室外,仔细翻找,最终找出破损的竹简三十多片,超过一半的字迹可以辨认。绢也找出不少,可惜被火烧得焦黑,不管曾经写过什么,都已经无法认出。

甲士和卒伍认真搜查,直至再找不出任何线索,才将商队成员的尸体收敛,其后前往国君府复命。

这支商队入城时打的是朝国旗号。

朝国依附东梁国已久,从国君到氏族皆以东梁侯马首是瞻,关于这支商队,朝国是否参与还需进一步确认。无论如何,以该国和东梁国的关系都无法彻底摆脱嫌疑。若是无端被东梁国拖下水,也只能自认倒霉。

“君上,此毒出自南幽。”

甲士带回的药粉交给巫医和桑医,结合商队成员的死状,很快确认出处。

“南幽国?”郅玄面露沉思。

“此毒罕见,唯南幽生长毒菌可制。”巫医和桑医给出答案,见郅玄没有其他问题,旋即退出书房。

郅玄坐在案后,面前摆开数枚残破的竹简。

由于被火焚烧,竹简变得残缺不全,上面的字迹残留部分,依稀能够辨认出是东梁国的文字。和中都城规定的文字不同,这些文字带有明显的东梁国特色,字体修长,笔画锋利,如刀锋一般。

单看竹简残片和商队打出的旗帜,他们背后是东梁国无疑。但毒药出自南幽国,药瓶是南幽独有的玉石,寻常难得一见,却在商队中出现,这就值得现深思。

东梁,南幽。

郅玄拿起一枚竹简,又看向洗净后呈上的药瓶,眉心越皱越紧。

究竟是两国都有参与,还是栽赃陷害,亦或是另有隐情?

商队成员无一存活,其中必有死士,或者全体都是。就算是大氏族,培养死士也非易事。背后之人如此大手笔,所图究竟为何?

单纯给他找不自在?

想想都不可能。

为破坏西原国和王子淮的联姻?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但可能性也不是太大。人王下旨赐婚,不是轻易可以做罢。这样的手段纯粹是吃力不讨好,更会引起郅玄和王子淮警觉。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郅玄陷入谜团疑惑不解时,遇袭的羊琦一行人返回城内。

和出发时相比,队伍减员超过一半,带队的中大夫战死,还有两名受伤的氏族青年在途中咽气,损失相当惨重。

见到归来的队伍,西原国卿大夫无不震怒。

以粟虎和羊皓为首,众人联袂求见郅玄,誓要抓出凶手报仇雪恨。中大夫和氏族青年的家人更是全身缟素,立下重誓,此仇不共戴天,不将凶手车裂戮尸难消心头之恨!

“君上,臣请发兵!”

同在一座城内,郅玄能得到的情报,粟虎等人自然也能。

商队的身份疑点重重,羊琦等人遇袭由谁谋划也无法一口断定,但不妨碍氏族们出兵泄愤。

自西原国立国以来,除先君时丧失五城,从未遭此奇耻大辱!

对方不只是劫掠杀人,简直是将西原国的脸面踩到脚底。甚者,是对郅玄的嘲讽和挑衅,嘲讽他年轻没有君威,讽刺他成为西原侯又如何,面对这样的挑衅,照样没有任何办法。

“君上,凶徒歹毒,绝不能善罢甘休!”

羊皓异常愤怒,一改往日作风,整个人气势汹汹,随时随地都像要拔剑杀人。

他的愤怒不是作假。

羊琦毫发无伤归来,他还是忍不住后怕。尤其是看到中大夫和氏族青年的尸体,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曾落入险境,差一点就要天人永隔,他就控制不住心头怒火。

战场厮杀拼的是实力,实力不济,死伤无怨。

奸邪小人竟然使毒,还是用毒箭,委实令人不齿!

不管动手的是东梁国还是南幽国,即便是两国都有,羊皓也不打算息事宁人,必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如果这次不将对方踩死,难保不会有下一次!

卿大夫们有志一同,全都请求郅玄出兵。

众意不可违,但也不能鲁莽行动。郅玄考虑再三,决定先清缴匪徒的藏身地,让氏族们出一口气。至于东梁国和南幽国,还要徐徐图之,绝不可意气用事。

之所以做出这般决定,是赵颢提醒了他,两人联姻象征西原国和北安国结盟,本就惹人注目。婚礼刚结束没多久,突然向另两个大诸侯国发兵,无论理由是不是能站得住脚都会引来猜测。如果有人煽风点火,还可能让人王误会,对他生出忌惮和不喜。

“人王分封,四大诸侯国各镇一方,本就有制衡之意。”

两国之间发生冲突算不上稀奇,也不会太过引人注目。换成两大诸侯国联合发兵,对象又是势均力敌的大诸侯,事情就变得截然不同。

即使出兵的只是西原国,北安国未动一兵一卒,世人也会猜测两国是否达成默契,背后早有谋算。

设身处地想一想,郅玄必须承认,这种情况绝非中都城乐见。

西原国尚武,国内氏族骄横已久,如粟虎羊皓等人未必想不到这点,但他们还是坚持要出兵,这其中有氏族独特的文化和传统,不是轻易能够让步。

出兵就会招来忌惮,不出兵却会被看轻,无论选择哪个,对刚刚登上国君位的郅玄来说都是一种考验。

“或许,策划此事的人就是这个目的?”

郅玄独坐书房,联系整件事的发展,对照各方反应,心头如压巨石,变得越来越沉。

他没有十分把握,仅从自身考量,事情的发展正逐渐脱离掌控,不说进退维谷也十分艰难。

每下一个决定,他都要十分小心。

人王的喜爱是一把双刃剑,一旦这种喜欢变成猜忌,带来的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值得庆幸的是,事情尚未发展到那一步,还有很大余地可以转圜。

至于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无论是南幽国还是东梁国,哪怕是两国都有,郅玄也不可能退让,更不能表现出半分软弱。

粟虎等人的表现清楚告诉他,哪怕前方遍布荆棘,身为西原侯,他也必须走上去。不想伤到自己,就必须将荆棘斩断。

有豺狼虎豹伺机而动,有敌人虎视眈眈,他都不能后退。

这是氏族的规则,也是大诸侯的尊严!

在这个时代,退一步海阔天空纯属于笑话,谦让和善带不来友谊,只会让人看轻,继续蹬鼻子上脸。

要想坐稳西原侯的位置,郅玄必须强硬,让自己成为一把出窍的利刃,足以威慑任何敌人。

室外传来声响,婢女推开房门,送上热汤糕点,点亮青铜灯。

摇曳的灯火映在墙上,也照亮郅玄的面容。

出兵势在必行。

依照氏族的规矩,必须给战死的中大夫等人一个交代。

一旦掀起大战,肯定会引来中都城的关注,各方势力也将闻风而动。

“办法总是有的。”郅玄低声道。

世人多以为他年轻,初登国君位,很难压服氏族。

殊不知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旁人拉不下脸面来做的事,他可以轻松做到。例如向中都城告状。

郅玄猜测背后人的目的之一就是离间他和中都城。换成一般人未必有破局的办法,即使能想到,估计也没法去做。

他完全没有这种担忧。

反正他年轻,就算事情做得出格些,顶多被说一声不稳重,带来的好处却是实打实,没有半分折扣。

思及此,郅玄铺开竹简,提起刀笔,仔细斟酌一番,开始写成奏疏,郑重其事向人王告状。

旁人怎么想他不管,总之,在这封奏疏内,他告状告得理直气壮。只要能达成目的,别说区区一封奏疏,让他去中都城装可怜诉说委屈都无妨。

郅玄深谙文字的作用,落笔时绞尽脑汁,怎么可怜怎么写,怎么委屈怎么写,怎么气愤怎么写。

告状的同时不忘挑拨离间。

坚持一个宗旨:走反派的路,让反派无路可走!

有人公然拦截运送嫁妆的队伍,既是轻视他,也是不将王子淮看在眼里。王子淮是嫡子,这些人看不起王子淮,对人王有几分尊重?

遇袭的队伍死伤惨重,氏族战死多人。如果是真刀真枪光明正大也就罢了,偏偏是用毒箭,着实令人不齿。

氏族们想要报仇,他实在拦不住。

万一战况扩大,后果难以想象。他心中忐忑,只能提前向中都城请罪。

在奏疏中,郅玄言辞恳切,若非竹简不吸水,他还想人造几滴泪。即使没能做到,惶恐不安的形象也跃然纸上。

人王收到这封奏疏,无疑是提前打了预防针。

不管战况如何发展,也不管是否有人在朝堂上煽风点火,人王想起这封奏疏就会想到郅玄是如何为难,自然不会心生猜忌。

对郅玄而言,只要人王不猜忌他,西原国就安然无虞。届时,不管卿大夫们怎样撒欢,就算是和东梁侯南幽侯本人开片,他一样兜得住!

郅玄派人送出奏疏时,以羊皓为首的氏族军队已经集结完毕,由俘虏带路,浩浩荡荡开往匪徒的藏身处。

不管是不是能将匪徒一网打尽,这一举动都向外界传出讯号:谁敢挑衅西原国,就要做好被大卸八块的准备!

队伍出发时,郅玄没有登上城头,而是和粟虎留在府内,同对方讲明自己的打算,还将奏疏内容透出部分。

粟虎沉吟良久,诧异郅玄的政治智慧,推断中都城的反应,不由得端正神情,郑重道:“君上智慧,国必大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