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帐内,赤红玄色交叠,珠玉环佩散落遍地。

青丝缠绕,水瀑般流泄而下。

束发的金线崩断,珍珠滚落,点缀在发间,流动点点荧辉。

郅玄半合双眼,牵起一缕垂在眼前的乌发,凉滑如最上等的丝绸。兴致突起,手指一圈圈缠绕,直至指尖也被淹没。

熟悉的冷香侵袭,手腕被扣住,修长的手指攥紧,指腹沿着手腕内侧向上,细细摩挲,有些痒。

郅玄有些恍神。

他早就知道,金玉般的公子实则如刀锋锐利。

昳丽无双,国色天香,内里却非淑人君子。如被外表迷惑,注定会一脚踏出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不满意郅玄走神,赵颢眸光微暗,俯下身,一口咬住他的颈侧。

郅玄顿时嘶了一声,皱眉看过去,到底没有将人推开。发现赵颢不打算松口,才忍无可忍,掌心按住赵颢的后脑,手指穿入发间,用力向上一拽。

温热的呼吸远离,肩膀上的压力消失。

赵颢顺着力道抬起头,双臂撑在郅玄两侧,漆黑的瞳孔清晰映出对方的面孔。

“生气了?”声音有些沙哑,意外地惑人。

“咬你一口试试。”郅玄不满地瞪他一眼,继续抓着满手黑发,另一只手覆上刚刚被咬的地方,没破皮也没流血,但能摸出清晰的牙印。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赵颢竟然有这个习惯。

赵颢侧头看了看,无视发上的力道,倾身靠近,单手挽起一侧的长发,现出一段白皙到近乎能看出血管的脖颈。

“试试。”

郅玄:“……”

“不咬吗?”赵颢牵起嘴角,眼中笑意盈盈,半点不见之前的凶狠,“君上咬我一口可好?”

轰地一声,理智彻底飞远。

郅玄环住赵颢的脖颈,用力堵住对方的唇。旋即一个翻身,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

“美人,还有力气?”郅玄挑眉,手指沿着赵颢的鼻梁滑下,点在他的唇上。

赵颢轻笑出声,手肘撑起身体,支起一条长腿,靠近郅玄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

“君上亲自试一试便知。”

郅玄无话可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折不扣的妖精!

这等祸害君侯的妖精,谁准许下山的!

从日落到日出,再到日正当中,郅玄和赵颢始终未出大帐。

守帐的侍人眼观鼻鼻观心,八风吹不动。帐前的婢女却是双颊晕红,心跳得飞快。

“不要多思。”瞧见婢女的样子,侍人念及同乡情谊,终归不忍心,多嘴提醒一句,“不该你想的万勿去想。当心越了规矩,命都保不住。”

婢女神情一怔,细想侍人之言,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顿时打了个寒颤。她不免有些惊慌,脸上红霞飞退,刹那间变得惨白。

见她明白过来,侍人点点头,没有继续苛责,而是让她去领别的差事,暂时不要在帐内伺候。

公子如玉,天生尊贵,雅致无双。

试问有多少人能够抗拒?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动了春心并不怪她。遇见这样的氏族公子,焉能不心头乱跳生出情意。

氏族公子皆可仰慕,唯独帐内两人不可。

动心无法阻拦,奢求更多绝对不行。若不能悬崖勒马,一门心思陷进去,到头来必会吃到苦果。

在郅地时,侍人就伺候在郅玄身边,心知君上宽厚,纵然知晓也不会动怒。

公子颢则不然。

这位北安国公子冷心冷情,同君上在一起时,他才会现出几分柔和。然柔和仅对一人。绝不应该忘记他年少即上战场,刀下何止万千亡魂。

婢女总归是听劝的。

纵然心中酸涩,也还是压下妄念,按照侍人的提点领了别的差事,在郅玄停留边地期间再没有靠近大帐。

过了正午,帐内总算唤人。

郅玄放纵一回,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自然不会忘记身负职责,在送王子淮和原桃离开之前,总是要收敛一些。

队伍出发前,郅玄特地去见了原桃,又给她装满两辆大车。车上都是吃用之物,命人快马加鞭从郅地和草原送来。

和离开西都城时相比,原桃有些消瘦,精神却很不错。她第一次行远路,准备再充分,途中也难免不适应。最初几日吃不下东西,近期才渐渐好转。

为让原桃舒服一些,郅玄命匠人改造车辆,还备下大量肉干果脯,遇到吃不下饭的情况,好歹能填一填肚子。

肉干不算稀奇,氏族家中都能制,有的比郅玄给原桃的更好。

果脯让众人眼前一亮。

没糖的时代,甜味主要来源于蜜,唯氏族能够享用。

郅玄命人制作的果脯滋味酸甜,用的果子都是从草原带回,西原国内没有相同的品种,众人大多没有吃过。

出于礼节,也是对众人送嫁的感谢,郅玄将果脯分出一部分当做礼物送出。

不想这一送竟引出一群吃货。

果脯受欢迎的程度超出想象,本是为原桃准备的零嘴被氏族们众口称赞。不只女子孩童喜欢,连一身腱子肉的氏族家主都给郅玄写信,信中对这份礼物赞不绝口,希望君上能再赏赐一些。如果能买到自然更好,价格不是问题,家里有钱!

郅玄停留在边地时,氏族的信件如雪花飞来。

王子淮不知内情,联想沿途所见,还以为是氏族们的请战书。绝对不会想到,在他眼中威风凛凛的氏族家主,写信来的目的竟然是为了几袋果腹。

日后真相大白,少有人指责西原国氏族行为荒诞,反而众口一词,称赞君臣相得,行事不拘小节。

没什么难以理解。

说一千道一万,实力决定一切。

对于郅玄的细心,原桃十分感激。哪怕是为了兄长这份关爱,她也要让自己坚强起来。

两名媵妾看到原桃的转变,也开始互相打气,等到了中都城,她们必要一心一意扶助女公子,尽快在王子府站稳脚跟。

“需得快些生下孩子。”

两人深知自己的责任,思考问题的角度必从原桃的利益出发。

原桃不是正室,不需要考虑正室的职责。她嫁到中都城,实是原氏和王子淮结盟的纽带。

只要她在,郅玄和王子淮的联系就不会断绝。同理,两人合作不生变故,原桃在王子府内的地位就无人可以撼动。

这种情况下,孩子不是必须。但为长远考虑,膝下还是不能空虚。

原桃尚不到生育的最佳年龄,太早产子于身体无益。两名媵妾有责任产子,无论儿女都能养到原桃膝下,助她站得更稳。

这就是氏族婚姻的常态。

不能说媵妾绝不会生二心,但就绝大多数情况而言,媵妾要忠诚的是女主人,而非自己的丈夫。家家都是如此,很少会出现例外。

媵妾表明心迹,原桃认真考虑后,认为事情不用太急。

“听闻正夫人膝下有一女,如今不过三岁。我等新入府,凡事应当谨慎,多听多看,孩子之事无需着急。”

在出嫁之前,羊夫人同原桃彻夜长谈,教给她许多在后宅生存的知识。

原桃是侧夫人,身份再尊贵也不能越过正夫人,必要以正夫人为先。只有守好规矩,知晓礼仪,行事才不会出错。

当然,不惹事不代表怕事。

她循规蹈矩不主动惹事,遇到麻烦找上门也不应软弱。身为原氏女公子,西原侯的妹妹,没人能随便欺负到她的头上。

“君侯不会允许。”羊夫人的话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含糊。

事实证明她没说错。

出嫁当日,郅玄送原桃上彩车,中间对她说的一番话,足够成为原桃今后的底气。

有了郅玄的保证,原桃认真考虑之后,没有马上采纳媵妾的建议。自己年龄不大,媵妾也不过比她大上一两岁,生育同样存在风险。何况初来乍到,不知王子府内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来才好。

原桃做出决定,两名媵妾不会违背。

说白了,比起王子淮,她们才是能相伴一生之人。

分别当日,原桃走下马车,穿着玄色婚服,头戴郅玄送给她的玉冠金钗,双手交叠在额前,同郅玄正式拜别。

“兄长,桃定不负原氏之名。”

夜间下了一场小雨,荒芜的平原覆上绿意。

地上铺有彩绢,原桃俯身绢上,宽袖如鸦翼铺展。身段娇柔,脊背却挺得笔直。

郅玄扶起她,正色道:“记住我之前同你说的话,不要让自己受委屈,没人能让你受委屈。”说话间,郅玄扫了王子淮一眼,意图十分明显。

“兄长放心,桃定会牢记于心。”

见原桃眼圈发红,郅玄喉咙也有些发堵。

自家水灵灵的白菜啊!

明明还不到年龄,郅玄却有了一颗老父亲的心。

原桃后退半步,看到郅玄的表情,当即破涕为笑。正准备开口,赵颢忽然走上前,命人抬来两只箱子,箱盖打开,里面尽是珍珠彩宝。

“此物拿好。”说话间,一柄小巧的匕首递到原桃面前,“君侯妹既是我妹,胆敢冒犯者,戮之。”

翻译过来就是郅玄喜爱原桃,他自然也会庇护。如果在王子府生活得不顺心,有人胆敢让她不自在,不用忍,也不用浪费口舌,直接动手。

“君侯赠你五十甲士,我再赠你五十。”

赵颢一挥手,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行出,同郅玄派出的甲士站在一起。

原桃有些被吓到,本能看向郅玄,不确定自己是否该收。

郅玄笑道:“无需推辞,收下就是。”

郅玄发话,原桃没有推拒,郑重向赵颢行礼道谢。

一名女公子出嫁,百名甲士相随,在各国都是少有之事。

如漠夫人,嫁妆丰厚,在大诸侯国都是数一数二。可她能掌控的只有钱粮,漠侯没有能力给她这样的保护。如果身边有百名甲士,漠夫人的日子绝不会像今天一样,细地早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身为原桃的丈夫,王子淮一阵阵头皮发麻。

有一个强横的大舅哥本就让他压力巨大,如今还要加上大舅哥那口子,他几乎可以想见自己今后的日子。

痛是真痛,快乐也是真的快乐。

个中滋味,口说无用,唯有亲自尝一尝才能有真实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