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早朝之上,人王接到战报和檄文,一时间急怒攻心,当场昏倒,人事不省。

事情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将引起大乱。

人王被送到后殿,太子和三个兄弟守在殿内,王宫的医立刻被召集到榻前救治。

群臣无一离开,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六卿合议,在医诊断出结果之前,凡上朝之人必须留在宫内,违者严惩,硬闯者杀!

侍人婢女脚步匆匆,遵照医嘱熬煮汤药,用竹管给人王送服。

褐色的药汁顺着人王嘴角流淌,浸透衣领和软枕,晕染开大团痕迹,散发出浓重的苦味。

三碗汤药送下,人王始终未有苏醒的迹象。

情况如此,再急也没用。群臣接受现实,不再焦灼,逐渐平静下来。

历经政治变幻,深谙王权更迭,卿大夫们开始做两手准备:人王苏醒皆大欢喜,一切照常;如果人王醒不过来,就要摆明立场拥立新王。

太子和家臣此时最稳,他们甚至期待后一种结果发生。

虽然地位受到挑战,太子之名终未易主,万一人王长眠不起,太子登位理所应当,无人能横加阻拦。

王子良和王子川脸色难看。

他们耗费心力同太子争锋,眼见太子失去人王信任和倚重,地位岌岌可危。只需要向前一步,自己就能取而代之。

哪想到异变突生,人王突然晕倒,情况万分凶险。

如果人王醒不过来,太子顺理成章登上王位,他们将会如何?

凭他们做过的事,太子绝不会轻饶。不取走他们的性命,也会剥夺他们手中的权利。更过分一些,甚至会削夺封地。

王子川和王子良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的惊惧和惶恐不安。他们担心人王醒不过来,害怕太子的报复,恐惧自己未知的命运。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王子淮,试图为自己多拉一个盟友。

王子淮常年钻营商道,一门心思扑在赚钱上,近一年来才规规矩矩上朝,和太子发生争执的机会少之又少。即使之前曾让太子吃闷亏,到底不是难解的仇恨,相比王子川和王子良所作所为,大可以忽略不计。

王子淮有原氏为姻亲,身后站着一个实力强盛的大诸侯。此刻,这位大诸侯正带兵横扫东梁国,军力震惊天下。除非太子脑子进水,否则不会轻易动王子淮。至少在他坐稳王位,彻底掌控中都权利之前不会。

太子想不到这点,他身边的家臣也会竭尽全力劝说。

对太子而言,一旦有机会登上王位,当务之急是招揽臣工握住权柄,而不是为个人恩怨处置兄弟,进而惹怒一位大诸侯。

想清楚这一点,王子川和王子良难压心中嫉妒。

为何当初祝贺西原侯登位的不是他们,为何迎娶原桃的不是自己。如果他们有王子淮的优势,早设法将太子拉下马,轻松取而代之。

察觉两人目光,王子淮皱了皱眉,一言不发避开两步,摆明不想同他们打交道。

看到三人表现,太子冷笑一声,视线落在王子川和王子良身上,似要将对方千刀万剐。待到两人退缩,太子的目光转向王子淮,满满都是恶意,没有丝毫遮掩。

王子淮不感到害怕,只觉得厌恶。

王室亲情冷漠,榻上昏迷不醒的终归是自己的父亲。想着权利固然没错,但在这个时候发难,是不是太心急了些?还是说太子笃定人王不会苏醒,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上位?

面对太子的恶意,王子淮不免齿冷。

兄弟四人站在四角,目光冰冷,气氛诡异。彼此之间不似亲人倒似仇敌。

侍人婢女不敢出声,低头弯腰走过,或是缩在墙边,全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目睹四人表现,卿大夫们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各有思量。大部分朝臣打消拥护太子之意,反倒是有朝王子淮靠拢的趋势。

他们的表现十分隐晦,一点都不明显。奈何在场都是聪明人,宦海沉浮几十年,仅靠丁点蛛丝马迹就能推断出全貌。

这样的发展令人心惊。

太子的家臣环顾四周,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顿觉触目骇心。他们清醒意识到,之前太过想当然。

太子的确占有名分,可能否真正登上王位,登上王位后能否坐稳,不是自己说得算,全要看手握实权的氏族。

目前的情况很是不妙,比起太子和两位年长的王子,貌似属意王子淮的人更多。

这种情况下,假使太子能够登上王位,怕也难坐稳。别说手握实权,很可能会在王位上死得不明不白,权利最终仍落于兄弟之手。

越想越是心惊,家臣们冒出一身冷汗,再不复手握胜券的模样,焦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此刻,他们一改之前的念头,竟也盼望人王能尽快苏醒。

值得庆幸的是,医的汤药发挥作用,昏迷不醒的人王有了知觉,缓缓睁开双眼,意识逐渐清醒。

人王醒来,众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即使心中各有打算,事发突然也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

人王醒来对众人来说都是好消息,不管彻底康复还是拖延时间,都让氏族们有了缓冲,可以调动人力物力,从容进行布置安排。

人王意识清醒,身体依旧乏力,左半边身体有些僵硬,好在影响不大,调养一些时日就能恢复。

“散了。”人王疲惫道。他感到身体无力,动一动手臂都会冒汗,心情很是复杂。

此时躺在榻上,他想的不再是权利,也不是平衡各诸侯国,而是自己的身体能撑多久,还有多少日子能活。

看出人王的颓丧,卿大夫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劝说,一同遵王命离开。

太子四人没有急着走,继续守在人王榻边,服侍人王服药,其后才陆续起身。

“淮留下。”

四人即将走出殿门,人王突然开口。

王子淮应诺,转身回到榻前。

太子、王子川和王子良脸色难看,到底不敢抗旨,攥紧拳头压下不甘,闷不做声退出殿外。

“扶我起来。”人王撑着胳膊,对王子淮道。

王子淮撑住人王的肩膀,小心扶他起身。

除去衮服,能清楚摸到里衣下的骨头。王子淮愕然发现,记忆中高大雄壮的父亲变得苍老,鬓染霜白,手腕无力。此时靠在榻上,浑然是一个孱弱的老人。

“手给我看看。”人王仿佛没看到王子淮眼中的复杂,示意王子淮伸手。

之前为防人王咬到舌头,王子淮将手指塞入他的嘴里,食指和中指被咬得青紫,关节处破皮,结成小块血痂。

看到王子淮的伤处,人王叹息一声,命医给他上药。

“父亲,小伤无碍。”王子淮道。

“小伤?”人王突然想起什么,笑道,“你幼时跌倒,手掌擦破点皮,抱着我的腿大哭,全都忘了?”

“父亲,我当时年幼。”王子淮表情尴尬。

人王摇摇头,拍拍王子淮的肩膀,沉声道:“是啊,长大了,都长大了。”

这句话似在说王子淮,又仿佛另有深意。

王子淮眉心一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聪明地三缄其口,什么都没说。

随着群臣离宫,早朝发生的事自然瞒不住,中都城内顿时传言四起。

有人借机生事,污蔑罪魁祸首是西原国,言西原国自诩正义,实是发动不义之战。流言越传越广,越来越离谱,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人王卧病期间,城内传得风风雨雨,郅玄再三被人提起,脏水泼了一盆又一盆,想澄清根本不可能。

众人难免揣测,人王是否已对西原侯不喜?

王子淮连续数日留在宫内,只能派侍人回府送信。

稷夫人做主关闭府门,在王子淮归来之前不许任何人外出,也不接受拜访。府内人胆敢违令,一律予以重惩。

命令下达当日,她让原桃搬到自己的住处,以陪伴的名义将原桃保护到羽翼之下。

“给西原侯送信,写明城内诸事。”见原桃面有忧色,稷夫人握住她的手,道,

“一切照实说,不会有大事。”

原桃点点头,当着稷夫人的面写成书信,派飞骑送出。

“谢夫人护我。”原桃正色道。

无论出嫁前还是出嫁后,原桃一直在学习,不断在成长。经历的事情多了,于政治博弈,她逐渐能看出一二。

中都城流言纷纷,关乎郅玄的传言,无论好坏均会搜集整理,送到她的面前。看过整理后的内容,原桃隐约觉得流言中的大部分和东梁国脱不开干系。

“想什么?”稷夫人捏了捏原桃的小脸,觉得她发愣的样子十分有趣。

“夫人,我……”

不等原桃将话说完,忽有侍人来报,王宫中传出消息,北安国又发檄文,痛斥南幽国抓捕庶人,杀戮国人,戕害氏族,切骨之仇不共戴天,必要报仇雪恨。

“据悉北安国集兵六万,不日将要南下。”

“消息确实?”稷夫人道。

“回夫人,确实。”

稷夫人面现沉色,看向同样被消息惊到的原桃,道:“桃妹,再给西原侯书信,帮我问一问,东边和南边的天是不是都要变了。”

“诺。”原桃颔首,又一次提笔写成书信。这一次没用骑兵,而是直接放飞信鸽,以期能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郅玄手中。

此时,西原国大军深入东梁,连下十多座城池,即将兵临东都城下。

距三月之期还有半月,郅玄忽然下令停止前进,五路大军汇合,在距离东都城百里外搭建祭台。

“祈人王康健!”

身着彩衣的巫围在祭台下,郅玄亲自登上祭台,将牺牲献于上天。

“祝!”

这场祭祀仅持续半日,带来的效果十足惊人。

事情传出,世人都道西原侯忠诚,战争中担忧人王,宁可停止进军也要行祭祀,祈求人王康复。反观东梁侯,对人王不闻不问,一点都不关心,实在是冷漠。

两人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是天壤之别。

事情传到中都城,恰好遇到人王病后第一次上朝,关于郅玄发动不义之战的流言不攻自破。同时,在狐商茂商等人的推动下,郅玄忠君之名广为传颂。

还有一种传言,西原侯得上天眷顾,人王能如此快康复,同战中祭祀脱不开关系。

狐商等人表示这种说法和他们无关,全都是中都人自己在传。

众人言之凿凿,事情发展到后来,关于郅玄的神异之名更盛,想压都压不住。

对此,郅玄也是无可奈何。

这样的名声是把双刃剑,既能助他也能伤他。无奈大势已成,他想解释都解释不清。

抗拒不了只能接受。

上位者不能畏首畏尾,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甭管是什么样的后果,他接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