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季,边地气温陡降。
凉地接近草原,终日雪虐风饕,滴水成冰。数场大雪之后,道路被封,百兽不见踪迹,城池村落被雪覆盖,天地间一片银白。
寒冬腊月,天凝地闭,触目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没有明确的地标,最老练的向导也会在风雪中迷路。
恶劣天气无法出门,好战的凉地人困在家中,全家老小无所事事,围坐在火炕上,望着窗外飞雪,心心念念有戎部自投罗网。
“没吃的,总该有胆大的南下吧?”
可惜戎人宁愿啃雪也不敢侵扰边境。
饿肚子未必会死,遇到凶残的凉地人断无生路。只要不是脑袋被石头砸过,都知知道该如何选择。
退一万步,实在活不下去,去草原新城当奴隶也好过被凉地人砍。血的教训摆在眼前,他们是不如中原人聪明,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日复一日,戎人没有出现,却有飞骑出现在凉地。
飞骑驰入城内,身上携带国君旨意。
事情不凑巧,洛弓早一步冒雪出城,在甲士的护卫下前往工坊,验收新铸造的箭矢,准备呈送国君。
骑兵一路顶风冒雪,下马时手脚冰冷,裹着两层皮袄也抵不住边地的寒风。
家令命人准备热汤,亲自接待来人。同时安排家仆送信,请洛弓尽快回城。
“君上命人传旨,请家主速归。”
家仆领命而去,全身包裹严实,策马飞驰出城。
骑兵走进温暖的室内,冰冷的手脚逐渐缓和,手指和脚趾上的冻疮开始发痒。拇指和食指上的最为严重,因被抓破,创口已经流血化脓。
见状,家令亲自送来药膏。
药膏呈草绿色,由凉地的医配置,对治疗冻疮十分有效。只是药效十分霸道,涂抹时会引起刺痛。直接涂在创口上,酸爽感更是无与伦比。
骑兵饱受冻疮困扰,身上本有药膏,奈何中途用完。见家令送来,自是连声道谢,打开盖子就要涂在手上。
“当心,会痛。”家令好心提醒。
骑兵屡经战阵,挨过刀剑无数,身上大小伤疤十多条,区区药膏哪会放在眼里。表面点头,心中却不以为意,用手挖出一大块,直接涂抹在创口上。
没有任何准备,痛感瞬间炸裂。
刹那间,骑兵脸色涨红,用力攥住手指,嘴巴张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家令面无表情,袖手在旁。类似的情形他见过多次,半点不感到意外。他好心提醒过,对方不放在心上,他也没有任何办法。瞅瞅那个药量,没痛到满地打滚,称得上是条汉子!
自从药膏问世,凉地人就深切体会到什么是痛并快乐。
最初使用药膏的一批人,没提防的情况下,大都甩手跳脚,一边跳一边叫,声音高亢嘹亮,时而拔高,游弋在羊圈附近的狼群都被惊吓,多日不敢再靠近。
痛归痛,药膏的效果的确好。
医本可以调整配方,在不影响药效的情况下减轻痛感。怎奈凉地人很有性格,死鸭子嘴硬,疼到全身冒汗也要强撑。
“不痛,区区药膏哪里会痛!”
如果是别的医,听过看过也就罢了,一笑置之,配方该改还是要改。
凉地的医偏不。
大家一样出身,你有性格,以为我没有?不是能强撑吗,那就继续撑着。这样一群瓜怂,痛到打滚也是自找的。
于是乎,这种药膏在边地大行其道,甚至走出凉地飞向草原。
有狄戎部落重金购得,尊贵如首领和祭祀才能使用。用过之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中原人恐怖如斯!难怪战场上所向披靡焊,十几个人就能灭部。这样的痛都能忍受,强悍到超出想象!
类似的消息在草原上流传,越传越是离谱。等郅玄听闻,已经传成西原国军队刀枪不入,不知道痛,上了战场杀不死,天下无人是其对手。
拿着送来的情报,郅玄良久无言。
流言传到这般地步,是不是该佩服草原部落的想象力?
经过这件事,郅玄和氏族们达成一致,凡是出身凉地的医,必须记录在册。他们配制的药,尤其是外用,使用时必须慎之又慎。冻疮膏且罢,假如伤药也是同样的效果,不改配方绝不能用于军中。
骑兵切身体会到药膏的霸道,全身冒汗,意外驱散寒冷,整个人变得暖和起来。他也终于明白,凉地人的痛并快乐到底是何含义。
洛弓接到消息,没有耽搁,迅速从工坊返回。
他本以为有新的战事安排,或是要从凉地抽调人手和兵器,未承想绢布展开,竟是命他前往西都城的调令。
郅玄有意提拔他为卿,自然会在旨意中写明,让他有所准备,便于应对西都城内的风风雨雨。
从县大夫到卿,称得上是一步登天。
更关键的是,郅玄有意让他统领上军,借以弥补家族势力上的不足,让他有底气同他人分庭抗礼。
君恩不可谓不重,信任更是少有。
饶是洛弓心志坚定,此刻也不免心潮澎湃,双手微微颤抖。
待骑士和家令退下,他不得不将自己关在室内,尽量压下激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洛弓从没想过自己能得到卿位。
当初郅玄就封,为让年轻的公子尽速掌权,在封地树立威信,他不惜以性命设局。未料郅玄一眼看破,继而舍弃捷径,选择一条更难走的路。
洛弓将一切看在眼里,从对梁夫人的承诺,逐渐转为对郅玄的信服。
他的计策未成,没有被送上法场,反而被郅玄信任提拔,进一步得到重用。以县大夫执掌凉地,助国君练兵,安稳边境。
现如今,大胜而归的国君又下旨意,命他前往西都城,决意升他为卿。
破天荒地,洛弓感到惶恐,心中七上八下,脚下如陷云中,稍不留神就会坠落。对他而言,这种心情十分罕见,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激动中冷静下来,洛弓陷入深思,他开始认真思量这份任命背后的用意。
自从郅玄登位,朝中一直只有四卿。君臣十分默契,权利形成平衡,始终没提及卿位上的空缺。
国战大胜之后,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君上突下调令,命他前往西都城。从旨意中可以断言,只要途中不出意外,他升任卿位板上钉钉,不会遇到大氏族阻挠。
洛弓十分聪明,政治眼光独到,他很快发现其中关键。难不成君上和大氏族彼此妥协,各占一个卿位?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种理由。
毕竟西都城内的氏族实力雄厚,有能力角逐卿位的不只一家。君上调他回去,更以上军为他增势,足能说明问题。
洛弓深吸一口气,眉心紧锁。
在君上手下,句炎比他家世更好,官位更高,和西都城内的氏族更为融洽。君上选择自己,显然有必须的理由。
洛弓合上绢布,目光转动,最终停在置于案旁的佩剑上。
“兵刃?”
一念闪过脑海,如拨云见日,迷雾立时消散。
洛弓握住剑柄,锋利的青铜剑瞬间出鞘。
“兵者,凶器。当饮血杀戮。”
君上需要一柄趁手的刀,他必会将自己磨得锋利,刀锋所指,无坚不摧!
郅玄在旨意中写明,需要洛弓尽快动身,赶在他班师回朝前抵达西都城,做好接受任命的安排。
接替洛弓的县大夫也已动身,从草原新城赶来。不是旁人,正是当初随郅玄就封的下大夫之一,由绝境中走出,带领家族翻身的牛氏家主。
两人的行动力都很强,牛勤抵达后,洛弓用最快的速度交接政务军务,为牛勤引荐县大夫和村老。一切安排妥当,立即动身前往西都城。
为加快速度,洛弓没有乘车,而是同甲士卒伍一同骑马,飞驰在苍茫的雪原之中。
狂风迎面袭来,掀起众人身上的斗篷。
玄黑翻飞,现出墨色衣甲。
百人的马队风驰电掣,如利剑刺穿飞雪,迎着狂风,直奔西都城。
与此同时,郅玄麾下大军正将拔营,准备班师归国。
临行之前,梁霸在东都城内设宴,和东梁氏族一同欢送这群杀神。
郅玄欣然赴宴,宴上宾主尽欢。
宴后,梁霸亲自送郅玄出城。
在城门前,梁霸走近郅玄的战车,微微仰起头,看向车上的郅玄,道:“君侯,分别将至,霸可有幸悦君,为上祀之欢?”
郅玄即将归国,心情本来不错。乍听此言,温和之色尽数退去,森冷的目光落在梁霸身上,上下打量几眼,嘴边掀起一丝冷笑。
“梁霸,我能让你成为东梁侯,也能让你去和舅父作伴。别再妄图试探,如果你想要献出另一半国土,我自会笑纳。”
话落,郅玄收回目光,不屑去看梁霸的反应,命驾车者尽速回营。
梁霸站在雪地中,目送黑色的战车行远,始终一动不动。
青色的斗篷随风掀起,下摆翻飞。白皙的脸庞全无血色,嘴唇都有些青灰。
“君上,天寒。”侍人小心提醒。
梁霸终于有了反应,单手抓住斗篷,猛然一把拽下,丢弃在雪地中。不顾风寒雪冷,只着一身青袍登车,过程中一言不发。
待到车门关闭,梁霸闭上双眼,卸去伪装,口中一阵阵发苦,冰寒直透骨髓。
起初,一切都是试探和谋划。
如今正视内心,不容忽略那一丝妄想。
可妄想终归是妄想,他也该死心。不想东梁在他手中灭国,他清楚该如何做,也十分明白脚下的路该怎样走。
两支队伍反向而行,在火光中越来越远,直至城门关闭,再无半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