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翌日,侍人在帐外唤起,帐内却迟迟没有声音。如是再三,才听到一阵响动。紧接着有声音传来,却非郅玄,而是赵颢。

侍人曾有类似经历,心下不慌,准备好热水和洗漱用具,得到允许后入帐,准备伺候两位君侯起身。

大帐内,珍珠玉饰散落遍地,随便一件都是珍品。在郅玄和赵颢身边却十分常见,随意丢在地上也不足为奇。

侍人鱼贯入帐,对帐内的凌乱视而不见。捧着热水和洗漱用具行至榻前,垂目低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若非还有体温,简直和木雕泥塑一般无二。

赵颢已经起身,正坐在榻旁。身上衣带整齐,唯独长发未束,如瀑披在肩后。

郅玄打着哈欠,双眼半睁半闭,懒洋洋不想起身。

见状,赵颢弯下腰,附在郅玄耳边低语。声音极低,流淌过耳畔,仿佛带着钩子。又像是羽毛,一下下擦过,引得郅玄阵阵心痒。

“君侯,该起身了。”

祭祀隔日进行,今天诸侯不出营,正方便郅玄行事。

知晓郅玄的计划,赵颢才会夜间过营。醋味的确不小,更多是为了避人耳目,和郅玄共商会盟安排。

两人秉烛夜谈,直到天明方才歇息。

两人都习惯晚睡,遇到政务军务紧急甚至能两三日不合眼。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刚刚经历一场祭祀,赵颢不觉如何,依旧体力充沛,郅玄却有些撑不住了。

侍人在帐外唤起,声音传入耳中,郅玄能听清每一个字,偏偏无法睁开双眼,遑论是和赵颢同时起身。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理智也告诉他今天是难得的机会,越早联络诸侯越能顺利行事。无奈身体的状况不允许,现实的发展和设想背道而驰。

郅玄想要坐起身,手脚却不听使唤。赵颢只能将他拉起来,任由他靠在肩上,直至完全清醒,能自己离开床榻。

整个过程中,侍人眼观鼻鼻观心,权当什么都看不到。

然而沉默归沉默,七八个大活人站在帐篷里,郅玄想忽略都难。

在赵颢面前,郅玄可以任性,偶尔还会不顾氏族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当着这些侍人他却不能这样做。

总而言之,国君的颜面很重要。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赖床,实在不像话。

哪怕侍人守口如瓶,嘴巴紧得堪比蚌壳,郅玄依旧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别看他动辄叫嚣要为昏君,真正事到临头,压根迈不出半步,轻易不会踩到界限。

“水。”

郅玄强迫自己起身,神智逐渐清醒,头却开始疼。像是被包裹着绸布的木头敲击,一阵接着一阵,除了难熬更觉心烦。

靠在赵颢肩上,郅玄用力捏了捏额角。片刻后,痛感稍有减轻,他才缓慢抬起头,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君侯不适?”

白皙的手指覆上郅玄额角,轻轻按压。指尖的凉意划过皮肤,心中的烦躁似被冻结,瞬间一扫而空。头疼也短暂消失,出人意料地有效。

郅玄长出一口气,表情开始放松。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能清晰捕捉到眼底的担忧。

“无碍,夜间睡得迟,略有些头疼,很快会好。”郅玄覆上赵颢手背,轻轻握住落在额上的手指。随着他的动作,长袍袖摆滑落,堆在手肘处,现出一截稍显清瘦的腕子。腕子内侧有两枚红印,是赵颢昨夜所留。

商讨正事要紧,该有的安抚不能少。

为让美人不醋,郅玄付出极大代价。道是以身饲虎有些夸张,但就激烈程度而言,实在不差多少。

郅玄的话没有真正安慰赵颢,反而让后者更加担心。若非了解郅玄的性格,深知他决心已下,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改变,赵颢甚至想劝郅玄暂缓计划。

祭祀还有八场,各国国君尚要在中都城停留一段时间,何必急在一时。

“君侯……”

“放心,我真的无碍。”

赵颢了解郅玄,郅玄也同样熟悉赵颢。在对方的话没说完之前,郅玄就出声拦住,同时摇了摇头,表明自己身体无恙,不需要太过担忧。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天下诸侯为人王葬礼齐聚,看似时间充裕,郅玄却不敢有半点疏忽。

谁能保证中途不出差错,不会横生枝节,遇到突发事件。

郅玄习惯未雨绸缪,既然定下计划,必然要严格执行。又不是真正生病起不了身,仅仅是疲惫头疼,忍一忍就好了。

见无法说服郅玄,赵颢也不再浪费口舌,但他坚持留在郅玄营内,并言一旦情况加重,郅玄必须休息。

“好。”美人一番好意,郅玄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起得有些晚,郅玄不想再拖延,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更衣,命人送来早膳。

人王葬礼期间,各国国君身在中都城,每日膳食有严格规定,必须遵照礼制。食物的种类不提,烹饪方法都有严格要求,由宫内送来具体条目。

郅玄习惯熟食,对生食提不起任何兴趣。受他影响,赵颢也开始摒弃生食。桌上的几碗生酱和腌肉,两人一筷也没有动,用肉汤搭配粟饭填饱肚子了事。

郅玄和赵颢不满意膳食,厨同样不满。

十八般武艺在身,却样样不得发挥,要给国君送生酱和生腌肉!

不提味道如何,生水不能饮,生肉尽量少食,在西原国老小皆知。如今碍于礼制,偏要摆上国君餐桌,如何不令人愤懑。

厨越想越气,越想越怒,看到原封不动的生酱和生腌肉,认定国君受到委屈,菜刀舞得虎虎生风,猛然剁下,险些劈碎案板。看到宫内送来的膳食条目,更是连连运气,仿佛有深仇大恨。

餐桌上突然多起生食,郅玄和赵颢不喜,厨很是火光,西原国众人也很不习惯,对着生酱不愿下筷,宁肯搭配酱菜扒饭,也不吃一块生肉。

相邻营地中,北安国众人了解西原国作风,不觉得有任何奇怪。换成是他们,每日热腾腾的饭菜换成生食,同样也会不适应。

赵颢带来中都城的多为旧部。营内上下同郅玄麾下接触频繁,有些人还曾驻扎草原,饮食习惯也向对方靠拢。这就导致了生酱和生肉送上桌,他们一样不愿意动筷,甚至有些嫌弃。

东梁国众人知晓情况,心中感到费解,不由得面面相觑。

由于国土近海,近岁又屡征东夷,拿下大片海边土地,东梁国人习惯食鱼,鱼脍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美食。

看到西原国人对生食的拒绝,他们很不理解。不解就会发出疑问,得到的答案委实令人脸绿。

“果真?”

“果真。”

郅玄屡次下旨,在国内三令五申,要求国人吃熟食,不能饮生水。军中上下牢记在心,任何时候都不敢疏忽大意。

此外,巫医和桑医配制的药十分有效,服药后的场景过于震撼,每每想要偷懒应付,画面就会浮现在眼前。三番五次,再懒的人也不敢投机取巧,实在是不想记忆重现。

遇到东梁国人提问,西原国人很是大方,甲士卒伍没有半分保留,前因后果巨细靡遗,画面描绘得栩栩如生。

其后果就是大家一同脸绿。搭配东梁国军队的服色,倒也十分相称,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

东梁国人大受震撼,认为不能独享刺激,遇到别国刺探,绿着一张面孔重复答案,使得消息迅速向外扩散。

能让百战之士脸绿的画面,刺激和震撼可想而知。

东梁国人体会到扭曲的快感,以至于旁人不想听,他们还会主动送上门,抓住对方说个不停,不让目标崩溃誓不罢休。

在东梁国人的努力下,生食生水的危害风传各国大营,上自国君氏族,下至甲士卒伍,乃至于役夫和奴隶都是闻生肉而色变,见生酱而脸绿。

有国君具备探索精神,主动从西原侯手中换来药丸。验证的过程无需赘述,其结果,营内摒弃全部生食。敢食生肉饮生水,通通打板子,绝不留情!

求证的人越来越多,摒弃生食的风潮随之掀起。

想到事情的源头,国君们纷纷感谢西原侯,盛赞西原侯仁厚。

提到中都城,诸侯们开始阴谋论,在礼仪中倡导生食,还专门定下食谱,用意何为?

大锅从天而降,中都城负屈含冤,却又百口莫辩。

诸侯们一致认定有阴谋,这锅中都城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怎一个委屈了得!

这种情况下,郅玄发出邀请,国君们无一推辞,都欣然赴会。

大小诸侯齐聚营内,不等郅玄开口,先一步开口表态,此番恩义他们牢记在心,如有差遣必不推辞。

众人感谢郅玄,对王族制定的餐食礼制极大不满。脾气暴躁一些,难免会言辞激烈。

面对眼前场景,郅玄搓了搓下巴,心头一动,这就是无心插柳,意外之喜?

赵颢和北安侯对视一眼,虽说过程出人预料,结果却和设想中一致,甚至是更好。

东梁侯不发一言,不是不赞同郅玄,而是被赵颢的目光压得一动不敢动。

今时今日,他切身体会到赵颢为何被称为杀神。这刀子一样的目光,还专往脸上刮,他实在有些扛不住。

天下诸侯国齐聚,必有史官跟随记录。

言氏族人难得如此整齐,落座之后颔首致意,其后铺开竹简,提起刀笔,认真记录这场盛会。

众人的笔锋不同,内容大同小异。

总结一下中心思想:是日,天下诸侯齐聚,盛赞西原侯,弃王族,废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