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你要保护我吗?
张骤的电话响了很久,他没有挂断,也没有接起。
穿过昏暗的楼梯间,他在四楼停下,掏出钥匙开了门。
家里有淡淡的、潮湿的霉味。
张骤把包放在沙发旁的地上,他打开窗户,外面飘来细密的小雨。
——“两天后。”她说。
张骤脱了潮湿闷热的上衣,躺在了并不宽敞的沙发上。
她喜欢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有时候靠得很近,就像刚刚分开时。
她靠近,又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张骤点了一支烟,想起那支从她唇间拿出来又送回他嘴边的烟。
他闭上了双眼。
看见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她躺在草地上,小腹鲜血淙淙。
屋子里安安静静。
灯没有开,一缕飘渺的、昏暗的光线从窗户泄入,照在张骤的身上。
他很久都没有动静,无声地抽完了那一支烟。
电话又响起来,张骤垂手,从地上的包里拿出了电话。
“你回南市了吗?”
“嗯。”
“李队长一直给我打电话,他想叫你提前回去。”
“我请过假了。”
“我知道,但是李队长说是有急事。”
“我现在还——”
张骤话说到一半,手臂重重地落了下去。
电话摔在坚硬的地板上,弹跳了两下,然后彻底无声了。
程雪在喊:“喂!喂!张骤!”
但是电话那头已没有了任何反应,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挂断电话,程雪拿起雨伞,冲出了家门。
楼下的单元门依旧是坏的,上次程雪来时就向物业投诉过,物业保证会修,但是一个月过去,这里依旧。
张骤很少在意这些细节,程雪总说这样不安全。
“你们家楼下的单元门能锁?”
程雪点头。
“那就可以。”张骤不再说话。
他总是话很少,有时候程雪心跳得快,不知道如何把他的话接下去。
走在楼梯间里的脚步很匆忙,程雪有些透不过气,又有些雀跃。
自从他开始会忽然晕倒之后,程雪有了张骤家里的钥匙。
她打开门,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外面下起大雨了,但客厅的窗户没关。
程雪看见张骤赤着上身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走近探了探他的鼻息,又伸手放在了他的心脏上方。
心脏在有条不紊地跳动着,他身上很烫。
程雪挪开了手。
客厅的窗户关上,程雪把灯打开,迅速地环顾了一下这里。
张骤的包还在地上,湿漉漉的,里面装满了东西。看起来是刚回来不久。
程雪从洗手间拿来扫帚和拖把,帮他打扫家里。
家里算不上脏,但在程雪眼里,总能挑出问题。
其实,她喜欢在张骤的家里做一些事情。有时候她把东西收纳起来,张骤会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
程雪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出门去楼下的菜市场买了一点菜。
肉切好,腌制好,放进冰箱。蔬菜洗干净切成小段。
她没现在就开始炒,因为不知道张骤这次什么时候醒来。
不是第一次了。
但是程雪知道的那回是他去她家,他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晕倒,高大的身体似无能为力的高塔骤然倒下,她吓到尖叫,随后拨打了120。
张骤被送进南市人民医院。来看诊的医生一眼认出他,说他不是第一次来了。
那次昏迷,张骤于第二天早上自主醒来,医院和之前一样仅给他输了一些营养液。
张骤出院后,程雪才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晕倒。
第一次是在这场厄尔尼诺现象开始发力时,整片大地开始进入暴雨模式,警察局人手不够,便叫张骤也参与日常的防洪巡查。
他在几日后巡逻时把一名被积水冲倒的路人送去医院,正要离开时,忽然晕倒在了医院的大厅。
但是结果出乎意料。
他身上除了那些陈年的老伤之外,没有查到任何可以导致他昏迷的原因。
他的生命体征稳定,核磁共振和脑电波没有任何问题。
第一次昏迷,他在三天后醒来。
醒来后他就行动自如,没有任何障碍。医生问他怎么样,他只说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第二次昏迷,就是紧接着一个星期后,他去程雪家。
后来程雪要了一把张骤家的钥匙。
——“万一你在家里晕倒怎么办?”
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这是第三次。
程雪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她回来时衣服湿了小半,忙着弄肉和菜都没有在意。
现在安安静静坐下来,她感受到小腿和手臂有微微的凉意。
张骤“睡”得很平和。
他家的沙发其实并不小,只是他睡上去,便显得有些逼仄。
他好像黑了?或许是光线问题。
他好像瘦了?好像也没有。
程雪安静地看着他。
他有一张同性格如出一辙的刚硬、冷毅的脸庞,起伏的眉骨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张骤的话不多,更多的时候他会用那双如鹰的眼睛看着你,像是轻易能看进人的心里。
程雪很多时候并不敢与他长久的对视,便是这样的原因。
他的右眉上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刀痕,是那年为方勇挡刀留下的。那样靠近眼睛的地方,他毫不犹豫地挡过去。
程雪记得那张方勇发给她的照片,张骤血流满面,然而他双目直视镜头,嘴角有不明显的上扬。那次他们任务大获全胜,那是程雪第一次看见张骤笑。
后来,方勇死亡,张骤回到南市。
她那时万念俱灰,想要跳楼自杀,是张骤救了她。
而后,他开始进入她们的生活。
他帮她们搬家、打理生活。
但是除此以外,他生活得很麻木、很冷漠。像是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只是为了活着。
程雪知道,他在那次任务中受到了重创。
在南市见到的张骤,再没有露出过照片上的熠熠神色。
裤腿上不再感到湿冷,程雪觉得张骤好像动了动。
她伏在餐桌上,继续看着张骤。
她来时,他就没有穿上衣。
她也没有办法给他穿上上衣。
程雪的耳廓红了。
他身上起伏、流畅的肌肉像是行云流水的山水画,泾渭分明的小腹上,似有无形的力量在流动。
程雪的眼眶也红了。
她看见一道道鲜明的、可怖的伤痕。认领方勇尸体的那天,她也看到了躺在医院里的被方勇救下的张骤。
那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这是她看到张骤时的第一想法。
张骤一直没有醒过来,但是程雪也并未太着急。前两次他也是这样一直昏睡,醒来之后,其实没有任何大碍。
她等到了下午两点,方彤彤下午三点兴趣班放学,她需要先离开一会。
程雪又坐了十分钟,她不得不走了。
手机放进包里,她去门口换鞋。
背对着沙发,忽然听见张骤的声音:“谢谢。”
程雪转身,看见张骤撑着身子坐在了沙发上。
“你醒了!”她脸上不由喜悦。
“你要去接彤彤?”张骤看了一眼时间。
程雪心重跳了一下。
“是啊。”
“我送你。”张骤说。
程雪摇了摇头。
“你刚醒来,还是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张骤没有说话,他站起身子走到门口。
“谢谢。”他又说。
程雪看了一眼他,低头笑了笑。
“也是巧了正好我们在打电话,还有就是……李队长那边,你要不要去联系一下,他给你打过不少电话你都没有接。”
“我前段时间手机没有信号。”
“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吧,”程雪说,她换好鞋,又看了看张骤,“你这样一直晕倒也不是办法,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的医院再看看?”
“不是医院的问题。”张骤说。
“那是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事。”
程雪安静了几秒,短促地笑了笑。
“我就是瞎操心习惯了,那我先走了。”
张骤点了点头。
程雪觉得他可能还要说什么,但是她踏出门口,他都没有再说话。
“走了。”她说。
“注意安全。”
门关上了,程雪无声地往下去。
张骤站在窗边看着她走出视野,而后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手机传来两声消息。
他点开通知,一条来自程雪:忘记和你说了,冰箱里有我刚……
还有一条来自陌生号码:你抽的什么牌子烟?
张骤无声地看了两秒,点开了陌生号码的消息。
他从包里拿出烟盒,打开,拍了一张照过去。
陌生号码的消息很快回来:加我这个号码的微信。
张骤加了。
微信语音消息很快回来。
Mandy:想我了吗?张骤。
语音里,她笑得肆无忌惮。
张骤没有回复,但他也没有退出界面。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发这句话时的神情。邪恶的、轻佻的、欲·望的、魅惑的,还有毁灭的。
这些都是她。
想她了吗?
张骤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在想,这是他第三次晕倒了。
毫无征兆的、无法控制的、无法治疗的第三次晕倒。
张骤闭上眼睛。
那人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
“杀了吴瞳!杀了吴瞳!杀了吴瞳!”
张骤给刑警支队的李队长回了电话。
张骤其实算不上刑警队的正式人员,他两年前从缉毒一线退下来,但是由于手臂受伤严重无法再精准射击,南市刑警队没办法将他加入正式的编制。
但是市里知道他的功劳和家庭情况,还是愿意聘他给南市缉毒小组做顾问。表面上有个工作,按时给他发工资,其实没真的指望他能来做什么。
但张骤却没有一天迟到早退过,一线退下来之后的两年,他没有请过一天假。除了这一次,他不得不停下来。
电话里,李队态度几乎请求。
“人家点名了几个队里的骨干,你去一下,不一定选你。”
“我还在休假。”张骤拒绝。
“这活不一定落你头上,你脸这么黑,人家估计怕你还来不及。”李城也是没办法,来找警局帮忙的人在南市举足轻重,局长吩咐下来的任务,他必须要做到。
“你知道我的情况的,我随时都有可能晕倒,没办法保护别人。”张骤说道。
“你放心,你到时候如实说明你的情况就好,人家也不傻。”李城见张骤态度有所软化,便乘胜追击,“那明天早上我派人来接你。”
张骤不愿再拂李城的面子,在队里两年,他对自己很是仗义。到时候说明自己的情况,想必对方也不会选自己。
张骤无声吸了一口气。
“行。”
“好嘞,那你歇着,明天等我联系。”
两天后。
张骤总记得这个。
白天昏迷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缘故,晚上张骤只囫囵睡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醒过来。
李城的电话在半小时后打来,车在你家楼下了。
张骤下楼。
车里除司机外一共坐了三人,听司机说,还有另一辆车。
车上的面孔张骤并不陌生,大多都是警队的人员,或许不在同一部门,但是他认得出面容。
车子一路顺畅地开向了南市的郊外,最后停在了一座院子的外面。
他们下了车,有个年轻女人请他们在大厅里坐一下。
人要一个一个进去,被保护的人想从中挑选一到两个,跟着她离开南市一段时间。
说起来,这其实是个美差。
这家给了很高的报酬,又只要求保护一个人。
保密的原因,没有人知道要保护的是谁,连这见面的地点也极偏,查不出主人。
于是站在大厅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好奇。
年轻女人问谁先进去。
张骤出声:
“我。”
但他不是因为好奇,他只想快速地告知对方自己不符合要求,然后快点离开。
年轻女人看了他一眼,“跟我来吧。”
她转身,走在前面。
张骤跟了过去。
长长的一道走廊,屋子里温和、明亮。
年轻女人带他走到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
她又看了他一眼。
“进去吧。”她说。
张骤没有迟疑,抬手推开了门。
氤氲的、清冷的香气在瞬间将他团团裹住。
屋子里很亮,白色的纱帘被风微微地吹起,像是某个不知名的梦境。
她背对着他。
明亮的日光轻柔地照拂着她的身体轮廓。
张骤站定,她没有回头,轻声道:
“我想,你最开始就知道我是Madelyn。”
张骤目光无声地盯着她的后背。
她声音细而缓,没有转过来看他的意思。
“北山,你或许也去过。但是那里的村民都很排外,我想你该是没找到机会在那里住下。”
“雨季情况难料,你很难确定白塔坍塌那天你是否能按时上山看到,我想这件事情对你很重要,你不想只是在很多天后的新闻里看到。”
“所以你需要在北山住上一段时间,那你就得要一块敲门砖。它的名字,可以叫曼、德、琳。”
她轻轻地笑了笑,像是轻盈而洁白的羽毛晃悠悠地落在他的心上。
“那天你揭穿我,说我不是真的为了泄愤才去找他们。后来,我说,你那天其实也可以直接开车的,不用管我。”
“张骤,我以为那天是我赢你。”
“但其实,白塔坍塌那天,你在看见湖泊倒灌之后找机会报警了吧?所以你也不是单纯地想借‘陪我泄愤’而毁掉他们的仓库,你是想通过叫他们‘统统出动抢救仓库’的方式,好让警方将他们一网打尽,对吗?”
“但是我想,山里的路并不好走,警察怎么会去得那么及时?除非是早就联系。而新闻里又说,他们是坐直升飞机过去的。这一切都是有人早就安排好的。”
她声音近乎飘渺,像是她指尖氤氲升起的白烟。
有风微微地吹到张骤的脸庞,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她穿了一件贴身的黑色长裙,两条白瓷玉器般的手臂沐浴在明亮的光线下。
女人微微转过了身子。
挑来一束湿漉漉的眉眼,细长的烟从小巧丰润的红唇上拿下来,朝他轻柔地笑了笑:
“张警官,上次原来是你赢我啊。”
她说话时,露出狡黠的、诱人的神色。
张骤想起她的语音消息:“想我了吗?张骤。”
没有人能忘记她。
吴瞳站起了身子,她微微弯腰,熄灭了手上的烟。
光线从她的方向投过来,张骤看见更加细腻的剪影。
她弯下时盈盈一握的腰,轻轻垂下的一捧滚圆,纤细的脚踝,和踩在地板上的豆蔻红般的脚趾。
她朝他走了过来。
也带来那股熟悉的、缠绕的香气。
她总是这样毫无畏惧地直视他。
像是此刻,他也这样毫无闪躲地直视她。
屋子里安静得只听得见他们彼此之间的呼吸,张骤看着她,觉得自己踩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他记得那只死在门外的百灵鸟,他记得那座按时坍塌的高大白塔,他也记得那只义无反顾的金色蝴蝶。
冥冥之中,不论是他来找她,还是她来找他。
结果似乎永远不会变。
“你要保护我吗?”吴瞳轻声开口。
张骤看着她,他应该拒绝她。
可他却问:“你要选我吗?”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像是那天,他脑海里那只美丽的、沐浴着金色阳光的振翅蝴蝶。
吴瞳踮起了脚,靠近他的耳后。
她的唇很软,气息很湿。
“我选你啊,张骤。”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入v,请多多支持!感谢!50个红包!
放个预收《三生嫣然》
那年赵嫣然搬到霁南街四十八号借住。梁宗南告诉她,这条街“霁”字取自他大哥,“南”字取自他。
十八岁的赵嫣然天真道:“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后来,她看着他身边人来人往,才知道没有人能在梁宗南的世界留下姓名。
他对每个人都温柔,其实是对每个人都残忍。
于是那天雨夜,赵嫣然推开梁宗南的房门。重重雨幕里,他站在门庭外回眸,温柔道:
“嫣然,我算不上什么好人。”
赵嫣然轻笑:“我也不求什么结果。”
谁都知道,梁宗南“养”了四年的小姑娘大学一毕业就飞去了巴黎不再回来。
梁宗南依旧一如既往,却对赵嫣然从此闭口不提。
直到那天冬天,赵嫣然来他这里取她父亲的骨灰。
车辆开到霁南街四十八号,经过了一条她从未见过的巷子。
徽派建筑,青瓦白墙。不知哪位大罗神仙从寸土寸金的古建筑保护区里硬是辟出了一块地皮修葺了这条巷子。
赵嫣然问:“这巷子,可有名字?”
梁宗南目光不移地看向她,缓声道:“嫣然巷。”
那年大婚,南延寺闭门谢客,为此祈福求平安。
一路香火缭绕,佛音不绝。
梁宗南抱着他的新娘从嫣然巷重新走回霁南街四十八号。
食用指南:
慢热、生活向、温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