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长行拧眉沉思了一瞬,方才缓缓道:“刚才我向陌苏大人打听到,丘叙大统领目前已被转移到了编狱,似是要有流放之灾。你可否帮我打听打听,他要被发配到哪儿去?”
项晚晚眨了眨眼睛,迟疑道:“可以是可以,但是,编狱门口的那些狱卒小哥若是不告诉我,怎么办啊?你说这丘叙本就是禁军大统领,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人物啊!万一皇上是把他秘密发配的,我若是这么去问,会不会……”
项晚晚将“惹祸上身”这四个字给咽了下去。
易长行有些讶异地瞧了她一眼,警惕的身心终于松缓了几分:“不会。寻常也会有一些被流放的人,他们的亲友会来相送,问问这个,是无妨的。若是平日里,遇到一些贪官之流,百姓们去询问,也是为了奚落一番。狱卒们通常都是会说的。”
“行!明儿一大早我用过早膳就去,你赶紧歇着吧!”项晚晚爽快地答应了。
直到项晚晚将小屋门关闭了,易长行那张温和的脸庞,顿时浮现出浓厚的犹疑。
他刚才仔细观察了一番,项晚晚不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不像是端王福昭的人。
她甚至不知道现如今,皇上已不在宫中,更不知道关押丘叙的人,其实是端王,而非皇上,他自己。
易长行的眸子从昏黑的屋门那儿,慢慢转向自己那双被竹简捆绑的腿脚,和他腰腹上,那一大块被项晚晚用膏药敷过的地方。
他将双眸紧闭,暗忖道:项晚晚要么便是个清清白白的寻常女子,要么……就是个伪装高手。
事到如今,他的手中已无多余的筹码,项晚晚的立场,他不得不防。
让她去编狱打探,便是最好的试探方式。
丘叙根本不在编狱里,而是被关押在天牢中,面临最残酷的刑罚。
更没有流放一说。
丘叙目前身处的境地十分危险,寻常人等,是根本打听不出几何来。
如果项晚晚能打听出丘叙的真实情况,那代表她依然是福昭派来的人。
如果她对丘叙的所在,打探得毫无头绪,那她大概率是清白的。
若她是清白的……
易长行那双捏紧拳头的双手,稍稍放松了几分,他闭着眼睛在心底暗忖,道:她若是清白的,以后,朕……会好好补偿她。
……
来回奔波了两天的项晚晚,这一觉睡得可沉了。
直到窗外传来欢快的莺缇鸣啭,她才乏力地睁开眼帘。这么一瞅,竟是天光大亮!
她心口一惊,半分困意也无,赶紧翻身下床。
今儿还要跑一趟编狱,去打听丘叙大统领的流放地呢!
可别耽搁了时辰。
她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便准备回自个儿小屋去拿油纸包,打算把昨天早上包子铺老板给的食物拿到锅里炕一炕。
谁曾想,她敲了好一会儿门,喊了半天易长行,里头也没个声音来回应。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挪动。
项晚晚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又吐血了。她赶紧慌忙推门一看,易长行虽还好好地躺在床上,但他的身子已挪开大半,似是想要下床来。
“哎,你别动!”项晚晚赶紧奔了过去,“你现在双腿还没恢复好,完全不能乱动,胡大夫说,若是再来个二次错骨,那你以后肯定是要瘸了!”
易长行满脸通红,嘴唇嗫嚅,却最终面露难色,什么都没说。
项晚晚见状,忙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易长行的脸色更是忽而转白,眉间再度阴沉了几分。
项晚晚更是着急了:“你说话啊!是不是难受得说不出来了?想吐血?”
易长行眉眼一闭,脸色更是惨白了几分。他似是横出一条豁出去的心,微微地道了一声:“想……”
“真想吐血?!”项晚晚大惊失色,赶紧回身去找布巾。
“想如厕。”
项晚晚:“……”
轩窗外的树梢上,蝉鸣唱空了如藕丝般的清风,却唱满了屋内两人尴尬的红赧双颊。
项晚晚二话不说,转身便疾步离开了。
易长行难堪地将双目紧闭,深觉自己活了十八年的骄傲人生,在这两天里,丢尽了所有的面子。
可是,项晚晚去哪儿了呢?
自己的腿脚被捆绑成这般,又无法下地,难不成,真要在褥单上解决?
陌苏虽说,会派了人来去取弄脏了的褥单,可这……终究是那姑娘的,自己若是这么在这上面解决……
易长行正心中挣扎着,忽而余光一晃,瞥见轩窗那人影一闪。
项晚晚回来了。
她不仅回来了,手中还拎了一个木桶。
她脸上虽还尚存一丝难掩的尴尬,可口气却是轻松了起来:“隔壁租客临走前,留下了干净的恭桶,正好可以用!”
易长行眸光微怔,稍显放松的身心,顿时又不安了起来。
项晚晚浑然不觉,径自走到床边,正准备掀开他身上盖着的薄单,谁知,易长行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
项晚晚一愣,却听易长行艰难道:“劳烦姑娘了,我……我自己来。”
“你怎地自己来?”项晚晚知他心底的艰难,她笑了笑道:“这恭桶这样沉重,你这会儿正病着呢,手中哪儿有半分力气?”
说罢,不待易长行阻拦什么,她干脆利落地将薄单掀开,触目惊心的旖旎春色一览无余。纵然项晚晚这两天已是瞧了多回,却在此时,也不免羞红了脸颊。
可真当这恭桶拿来,易长行反而解不出来了。
项晚晚扭过身子不去瞧他,可她手中却依然在扶着恭桶,也不得离开半寸。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动静。她又不大好意思去问,两人就这么僵持了许久,直到她的双手扶地快要发麻了,方才听见涓涓溪流的清脆声响。
待溪流声响结束,项晚晚端起恭桶,瞧也不敢再去瞧他,便加快了脚步,迅速夺门而出。
这一整排的平房后头,有一个官家的茅房。原先用的人多,可随着最近战事渐紧,周围居民多数都逃难去了,这间茅房所用的人也寥寥无几。
项晚晚将恭桶里的都倒进茅坑中,又在旁边的井口里打了些干净的水来,用随身携带的粗布将恭桶清洗了起来。
因这茅房的四周没什么人家,一大清早的,更没有什么路人经过。项晚晚蹲在路旁清洗恭桶的时候,忽而悲从中来,眼眶逐渐湿润了几分。
随着哗啦啦的井水冲洗的声音,她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终于,她再也忍耐不住,将粗布用力地摔进恭桶中,痛苦地抱膝蹲坐在井口边默默地哭泣了起来。
自己这么大老远的,从云州城到金陵城,只为见一眼政哥哥,只要见一眼就成。
可真当来了金陵城,却发现,她距离政哥哥是越发遥远了。
这会儿,对未来的路途渺茫无措不说,竟还开始帮一个才认识没几天的易长行端起了恭桶!
她项晚晚也不过是个年方二八的,未出阁的大姑娘啊!
纵然他的眉眼像极了政哥哥,可他终究不是啊!
若是一年前……
若是一年前,给他易长行十个八个胆儿,让他掉了千儿八百次的脑袋,他都没能有如今这般的福气!
……
项晚晚在心底如此崩溃地发泄着,却在不知觉间,早已泪水布满脸颊。她难过地胡乱用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却猛然想起,这手……这手是刚刚清洗恭桶的!
惶然间,她仔细闻闻,好似还有一股子未洗净的味儿!
我不干净了!!!
这一念头刚闪过,项晚晚像是被电闪击中了一般,瞬间弹跳起来,继而从井水里打来更多的清水,去清洗自己的双手和脸颊。
晨时的暑气尚未灼热大地。树荫下,冰凉的井水清洗了她白皙的双颊,顿时让她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是了。
纵然易长行不是政哥哥,也不是政哥哥的宗亲,那又如何?
他是禁军中人,这是确凿无疑的。
只要他好好养伤,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回到禁军中去。到时候,她也算是有了个可以跟大邺皇宫有了帮忙联系的人了。
待到那时,若是请求易长行帮忙给政哥哥捎个信,带个话什么的,那必定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想到这儿,项晚晚再度振奋了起来。
洗净了泪痕的脸颊再度焕发出明艳的光泽。
她将恭桶仔细清洗过后,刚拎着往回走,却听见从极远处传来低沉的“呜呜”声,将天边墨黑的浓云缓缓地拉扯了过来。
遮蔽了湛蓝的天际,也褪尽了润泽的晨光。
呜——呜——呜——
这声音低沉,像是战争的号角,又像是西域那边巫蛊的哀号。
越听,越是令人发慌。
项晚晚迟疑了一瞬,却看见前方,在巷子口的那一头,似是有好些百姓正疯狂地往发声处奔跑。
声源的那头,正是墨黑浓云的所在,宛如有什么大事,正惶然割开命运夹缝中的血淋淋的伤痕。
项晚晚一个猛子奔回自个儿小屋,易长行是禁军中人,定是知道这可怖的呜号声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谁知,她刚踏入小屋门槛儿,却见易长行已经坐直了身子,正一脸惊恐地望向发声处。
“这声音,是发生什么事儿了?”项晚晚听见自己的声音似是带着一丝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