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枝自站立处走出,把面上布帛摘下,将脸上黑疣露了出来。
见得那样一张脸,傅淮远终于神智初回,先看一眼天色,复才问道:“时辰这样早,赵姑娘怎会在此处?”
赵明枝道:“我急着回京兆府,先前李训接镖时曾做过应允,承诺我沿途不误,但我看老夫人昨夜态度,必会竭力挽留,因怕耽误行程,我特地早来催促,却不想……”
她面上露出忐忑神态,指着李训同众公人离开方向问道:“方才那许多公人押着那一个,莫不是李训罢?”
傅淮远做一副惭愧模样,道:“本来这等丑事不当对外透露,只赵姑娘毕竟也受此事带累,却不好哄骗于你——衙门查实那李训勾结盗匪,已是遣了公人过来将他捉拿归案。”
他叹道:“你并未看错,方才手戴镣铐那人,正是李训!”
赵明枝满脸震惊,道:“莫不是有什么误会罢?我看那李训平日持身甚正,行事君子,不像会……”
“赵姑娘!”
傅淮远将她打断,严肃道:“若无确凿证据,衙门怎会遣派公人上门?难道衙门竟会罗织罪名?”
“勾结盗匪是为重罪,此事已难善了,只等判官按罪审问。”
他顿一顿,又道:“虽不晓得最后审出什么结果来,可身上沾了官司,必定一时难以脱身,赵姑娘家中事急,那李训已然下狱,却不知你而今是个什么打算?”
赵明枝皱眉道:“今次太过突然,我本是信那李训,才找他护人镖,而今他既入狱,原本说定事自然作废……”
她口中说着,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那大门方向。
这日难得停了雪,虽然还是冷得人手脚发抖,但朝阳一起,却把雪地映得四下皆亮。
李训等人走后,那门仍旧开着,只过了许久,仍是没有人敢进出走动。
傅淮远站在一旁,正见得赵明枝半边侧颜。
因那黑疣被挡着,又有那熹微晨光和着雪色映照,面前少女虽肤色黄褐,但五官标致得比仕女图上美人更甚三分,琼鼻、朱唇、下巴,样样都长得恰到好处,尤其那眉眼,此时微微蹙眉,眼波含愁,真真正正叫他晓得什么叫“目含秋水”。
至于听她说话,不同于菀娘羞涩娇气,也不同于楼阁里的姐儿们妩媚多情,尤其特别。
嗓子清透倒是其次了,另有一种极舒服腔调,既有语气、语调的关系,更多却是她说话习惯,叫人听来极不费力,既无颠倒重复,也不支吾停顿,一句话听到底,意思清晰明白,细究好似也无什么特别用词或语句,但就是让人愿意去听她再说。
虽才认识,又被对方一张丑脸吓得躲之不及,傅淮远此刻竟莫名觉得自己生出许多理解来,同那正被押解下狱的李训有了一分共鸣,隐约明白他当日为甚愿意接下赵姑娘这一单人镖。
不单理解,他甚至心中也动摇起来,十分想要为这一位正发愁的娘子排忧解难。
都来不及细想,傅淮远已经脱口道:“赵姑娘若不急这三五日,可在府中暂且住下,等我遣人去衙门稍做打探……”
赵明枝收回视线,摇头道:“我家中事急,莫说三五日,便是一日都等不了。”
傅淮远不自觉道:“既是李二接了镖,自然也算镖局的镖,等我同姨母说明今日情况,安抚好上下,便去给你寻几个上好镖师,将你送去京兆府——却不晓得当日你们如何谈的价?”
赵明枝犹豫几息,客气道:“傅公子,此事便罢了吧,我同李训本半路相识,眼下他犯了事,我也不想再惹是生非——他既是那镖局二当家,若他勾结盗匪,那李氏镖局上下……”
傅淮远一愣,急忙辩道:“赵姑娘莫要太过紧张,此事只干那李训一人,镖局上下我自有管看,并无毛病……”
赵明枝道:“我家中经营生意多年,对衙门再晓得不过,一旦真查起来,怕是谁都难逃干系……总归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我家中事急,实在不能去赌那万一。”
语毕,却是转身走回原来位置,从角落地面上提起一个包袱,才回来对傅淮远道:“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眼下只好来问傅公子了——却不晓得均州城中,除却李氏镖局,可还有其余押镖门户?只要信得过,能押人镖便行。”
又道:“我晓得傅公子仗义,先拿一句口头道谢支应了——并非信不过你手下镖师,只我半点耽搁不得,只要今次能安稳到得京兆府,等家中事情办妥,赵某必有重酬。”
被一顶“仗义”高帽戴到头上,又听得许多话,明明好似没几句正面夸赞,可傅淮远听完之后,心中却实在舒服,张口叹道道:“其实我那镖局当真无事,你……”
又道:“罢了,既如此,你便去马康路好了——彼处有两家镖局,虽比不上我的,却也算得上稳妥。”
眼见对面赵明枝复又将布帛围了脸,只露出精致眉眼,正十分仔细听自己说话,那郑重其事表情,和着时不时点头模样,另有赞叹声,让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当真对对方万分重要,一时满心虚荣,站立时胸都挺得更直了。
赵明枝一一听完,又问了几处细节,样样都问到傅淮远最清楚的地方,正正搔到痒处,叫他答得滔滔不绝,甚至不愿闭嘴,自回答中竟得到十分满足感。
半晌,赵明枝复才郑重道谢,犹豫几息,又道:“虽如此,我仍有一桩不情之请——我晓得傅公子今日事忙,必定抽不出功夫,却不知能否安排一二手下,送我去往那马康街。”
傅淮远立时点头,道:“怎会不能?”
他心中挣扎,一时当真很想亲自去送了,总算记得今日最要紧事,复才把不远处手下招来,吩咐对方道:“你带这位赵姑娘去一趟马康街……”
又交代几句。
赵明枝连连道谢,终于才跟着那人一路出了院门。
等到终于骑上马背,跟着一路奔驰之时,她面上神情才做一肃,露出些许焦急来。
——今次外出本就是不能为外人道,尤其此处是为均州,距离京兆府已是不远。
非到万不得已,她绝不能暴露身份,万一那裴雍另有打算,或是遇得什么意外,她眼下孤身一人,难以应付。
傅淮远必是使了手段买通衙役,才把那李训押走,但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一旦进了大牢,就没那么快能出来了。
而今事急,她也着急去京兆府,不能再在此地耽误,仔细想来,最要紧做的是为两桩。
其一、着人设法传信给卫承彦——同均州城中许家比起来,那卫三哥倒被衬得有几分靠得住了,只要他及时赶来,想来能有一二法子。
其二、她要设法先同那李二哥见一面,看他究竟是个什么安排。
但眼下无人手可用,又人地两生,她只能另辟蹊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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