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人人都安静下来。
众人沉默着再往前走了一路,气氛变得极为沉闷。:
就这般你推我赶,又过了小一刻钟,眼见前方隐隐看到粼粼波光,却是城西万胜门外的护城河就在面前。
而就在护城河边上,里里外外,聚着至上千人,或挖土,或清泥,或运送,正是一派火热朝天架势。
其中或老或少,什么年纪的都有,边上还有一群健妇围着十几个石头垒起来的灶台做饭。
而那被狄贼入城时损毁得七七八八的高大城门,此时虽不至于焕然一新,却已经重新搭起了架子,想来最多再有十天八天,就能把框架给修好。
先前一直说丧气话,嘴里嚷着西军未必比得过狄兵,新募的城防军上不得战场那一个,看着这样场面,却是走着走着,忍不住腾出手来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才恨恨道:「老子日日运砖垒墙,好容易护城河都造起来了,眼看就要修城墙砌城门了,要是贼人当真来了,不打就跑,不战就降,可真他娘的憋气!」
***
不止各处城门修墙造门,便是城西郊外的田间也忙个不停。
惊蛰一过,正是农时,只要从京都府衙那领了自己田地的,都在同老天爷抢时辰,恨不得日日住在田里。
可即便这样,赵明枝的公主车辇驶到自己地头的时候,还是引得一路无数人小心抬头去看,只那些目光中并无多少惊讶,仅有司空见惯的熟稔,并一种隐晦的轻松。
若说先前还三天两头有徐州消息传来的话,随着大批商贾、富户离京,北面战况虽不至于音讯全无,却也变得安静了太多。
而街头巷尾讨论的不再是徐州何时城破,狄贼甚时南下,大晋都城会不会南迁,迁到哪里,你家逃不逃,粮食还吃不吃得起——自扣了粮商粮谷,各家少有人拿得出文书做领回,纷纷卖予衙门,粮价便做缓慢回落。
粮价一落,刚开始各门各户还日夜排队急忙去囤买,只是见得粮铺不再闭门,更不限买,价格还一天低过一天,先前买得多的心中暗悔,买得少的却是各自庆幸。
等到几日前一队队车马自邓州、许州将粮食送来,虽不至于敲锣打鼓,却是从早到晚送络绎不绝往不少粮铺送。
那深深的车辙痕迹,堆积如山的粮袋,终于叫人把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再无人去挤兑粮谷。
粮价一跌,其余东西售价也应声而落。
除此之外,更叫人彻底安心的却是当今公主亲自在城西认了田,带着一干宫人齐齐下地干活,帷帽也不用,花容月貌就这般敞在大太阳下晒来晒去,也不怕伤了那细嫩皮肉。
虽有一两队护卫在边上待着——表面自耕自田,实际恐怕是看护,可此地一片平坦,也无树木山石遮掩,隔得虽然不近,目力好的还是一眼便能模糊瞧见。
等下午公主回宫,那田地便无人拦着,任人去看去踩。
四处都是京都府衙收回的无主荒田,此时早被各色人等认了耕,不管离得远的近的,都忍不住去看一眼。
都是田里刨食的,别的事情不一定懂得,种田却是谁都能说几句的,免不得又做一番点评——公主认的田地翻得不够深,秧苗插得歪了,育苗也没育好,吃水还少,多半结穗时要吃大亏。
流民营中的邹娘子领了教公主耕田的差事,一日包两顿饭,另给银钱,每月还有蜀锦一匹,早间寅时到地里,正午时分便能结束,剩余时间还能去打理她自家认的田地。
这样好事自然早就传开了,人人挤过去打听。
公主相貌自不必多提,人眼得见,便只问性情人品,因个个去看过那田,少不得给邹娘子做些指点。
一
说她这里教得不对,二说那里做得不好,也有自荐的,又有批评她不尽心教学就罢了,眼见公主的田地种得那样不妥当,怎的不晓得帮一把,日日拿那许多好处,竟还自己单种两亩,忒不够良心。
邹娘子少不得解释自己早得了殿下交代,对方想要自家动手,不用旁人相帮云云。
只这般说法,听的人里十个有十个是不相信的,还有给她支招,让等殿下离开之后悄悄回去行事,免得那田种出来实在不能看,让她烦不胜烦,偏又不知应当如何应付。
然则不管如何,外头又有什么传言,原本还在观望的诸多流民见到赵明枝日日出城,在田间劳作,哪怕那田种得连勉强过眼都说不上,还是被迅速地安抚了下来,开始去申认田亩。
京都府衙理出的无主荒田刚开始还只有少数人试探性地去问,等到赵明枝把地上的土翻过第一道的时候,已是被认得七七八八,至于秧苗下地,更是理出的田都不够人去认,需要排字等候了。
如此,城内城外一面老实干活,一面却是提着心看北面情况,虽怕一朝起来狄人已经兵临城下,却又见当今公主早出午归,按时按点的,全无畏惧模样,难免又生希冀。
***
赵明枝自然知道外头人言风向。
只而今情形所能做已经全数做了,人事既尽,便只等天意。
她每日寅时就起来,先对过京都府衙上折,另又了解城西营地并城防进度,一应匆匆扫毕往往到了卯时,正好驾车出城。
此时城门早开,虽不到最热闹时候,可外城赶着进内城,内城商贩也次第出摊,实是公主车辇招摇的大好机会,而一路往城西走,所经官道、道边田亩处行人、农人也已就位,恰好看个正着。
等在田地间忙到晌午,简单对付完一点吃食多半就到了午丑交接之际,赶着回宫,又要阅看蔡州才送来的文书,其中除却南面情形,另有筹粮、筹银数额——京城的粮秣是不可能自给自足的,而北边半壁沦丧,徐州、密州、海州都样样欠缺,想要顶住,唯有从南边调运辎重粮谷同兵卒徭役夫。
被榨了几年,先经过太上皇的手,此时换了新帝,才登基不到半年,又开始刮地三尺,南边几路地方早已苦不堪言,不过转运使傅迁却是着实有几分本事,竟是石中压油,硬生生又凑出些来。
蔡州得了东西,先做一番博弈,又做争论,最后在小皇帝屡次哭闹下,最终御驾处只留了三成,其余全数分批送了进京。
可进京之后如何分派,无论吕贤章也好,其余官员也罢,都不敢一言定之了。
京中所留官吏本来不多,能用得上手的更是少得可怜,想要汇总各处送入京城的庞大数量物资,重做分配,却不是几个小吏就能做得到的。
赵明枝几经考量,最后自行出面召见了国子监和京中几处知名书院的掌院,又延请了几位尚留在城中的术算大儒,先将情况说明,继而着令钦天监代为牵头挑选书院中符合条件的学生,领着众人将各处数目一一测算。
既要做到可以维持京城基本运转,又要能运送出足够多的物资人丁去往前线。
既要预估南北两边所运所送的数目、速度,另有各处消耗情况,动态之中,又要平衡,实数艰难。
她虽不会多言,也不至于插手,但隔三差五都会前往钦天监旁听一番,又做验算,好知道那分配之法是顺从什么而来。
例行事务之外,又有各色突***况,遇得城中有用得上「公主」身份的地方,赵明枝也得亲身而往。
等到各处都忙得差不离,往往也是夜重更深,几乎全无自己时间。
这日她出宫比平常晚了大半个时辰,抵达田间已过卯时,虽做闭目养神
模样,脑子里还转悠着昨夜所得粮秣分配数目,一时感觉到下头马车逐渐停歇,耳边也有人低声叫了一声「殿下」。
赵明枝这便醒来,睁眼一看,果然车门大开,举目便是熟悉景象。
想到田间万事待干,她只觉一阵牙疼。
从前看农书也好,念诗读文也罢,都说农人艰辛,稼穑苦难,她自认早有准备,也知其劳苦,幼时在藩地还跟着父母在田间忙碌过,可真正自己耕种田亩,跟那等玩耍似的小打小闹又怎能相提并论。
今次从头到尾自己耕耘,除草、松地、育肥、引水,一样样忙下来,还只认了一亩小地,已是累得全身酸痛,而回到宫中更有无数事情前后等着,当真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都不够用。
她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双脚踏实地面后,转头去看早等在一旁的邹娘子,笑道:「今日是不是要把那秧苗插完?」
跟在赵明枝身旁这许久,邹娘子本来早不复从前局促,可今日不知为何,言语间莫名带着几分迟疑,先回头看了一眼,才又上前两步,低声道:「殿下前日交代,说是不要叫旁人帮着打点田亩,但今早来了一位,俺却不好去拦……」
赵明枝微微诧异,朝着邹娘子后方望去,只见左右田间虽然人丁零星,但比起从前竟是要多了不少,还都是人高马大的壮勇,而自己认耕的那一片田间禾苗稀疏之外,更有一人俯首弓腰于地。
似乎感觉到此处视线,那人忽然起身,抬头看来。
他一身玄色布衣,脚穿犊鼻裤,又有尺长斗笠,穿着打扮明明与寻常农夫毫无二致,但不知为何,或许是此人站立时身形太过笔挺,气质又实在卓然于人,轻易就能攫取旁人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