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卒虽未刻意压低嗓音,但城墙上人人呼喝叫嚷,实在吵闹得很,罕少有人留意到此处,鲜剩几个离得近的,却个个手中有事,心中再如何震惊,也不敢多做窥探,分别去顾着手头差事了。
赵明枝并无多做理会,只腾出空来将衣袖、裙角收系挽好,又去帮着边上人倾倒另一桶桐油。
她先做起头,后边跟的护卫自然一个不能后退,一齐上前助力。
城墙上许多桐油倒下,随着令兵扬旗示意,又有擂鼓声,另有准备好的兵卒手举火把上前,还有持火箭的,各自点燃之后,直直朝着城墙下扔去。
那零星引火之物的才接触到地面桐油,一瞬间火势立起,烧得本来已经有些昏暗的城墙之下红彤彤的,光亮异常。
莫说下方无数本要登城狄兵纷纷自登云梯、鹅车上跌落,满地翻滚,发出阵阵惨叫,便是站在城墙上方的守兵也被热气、黑烟扑面遮眼,熏得不能原地站立,只好匆匆后退。
眼见此处终于将狄兵攻势再一次击退,城墙上守兵们终于得了空隙稍作喘息,也无暇顾及其余,有靠在城墙上的,又有跌坐在地的。
也就在此时,不知谁起了头,远远近近,有人指点示意,却是先后次
有人离得远,只看到一个黑点,甚至连是否当真是那一个黑点也不能确认。
有人离得近,能把一切都尽收眼底,可一旦看清彼处情形的,哪怕原本还在说话,顿作收声,甚至有人张大嘴巴,瞪着眼睛,那手举在半空当中,连擦汗擦土都忘了。
众人目之所向,一人扶墙站着,正是赵明枝。
为了方便出力,她袖口、襦裙都束得紧紧的,此时头发似髻非髻地半堕着,连簪子也不用,只有一条布带,或许方才动作太大,还有几缕黑发散逸开来。
她同身旁无数人一般,形容称得上狼狈,但不知为何,灰黑尘土扬在脸上,被她反手随意一擦,倒衬得半面脏污,另外半面皮肤却更为晶莹似玉石,火光照应之下,脊背笔挺,神态自若,既无惊慌,也无骇怕,仿佛不是在这随时就要被攻破的城墙之上,而是坐在自家厅堂,只是稍作歇息一般。
赵明枝如此模样,倒叫不少守卒立时将要泄尽的那一口气又续了起来。
有人不远不近看着,不自觉叹道:“恁金贵……”
这话只说半句,左右人便尽皆跟着望去,半晌,才有人又道:“恁金贵也恁不怕死……”
边上另又有一人道:“前次公主亲上城墙砌砖,正在我前头,夸说我义不畏死。”
“怎的是夸说你了?我也就站在一旁提大锤,她说时分明眼睛看我!”
城下还有烈火熊熊燃着,不远处又有无数攻城狄兵,城墙上这许多兵卒死守一日,本来心力交瘁,被这几人玩笑似的一争,又有将领、当今公主就在城头之上,士气倒是为之一振。
有那敏锐的军将,自是察觉到气氛变化,连忙趁机更换守兵,又清理战场。
而另一边赵明枝还未来得及多问,后头房屋处已是匆匆跑来两人。
那二人囫囵行了礼,当头一个张口便请道:“京都府衙得了要奏,正四处找寻殿下,还请殿下早些回宫,有急事要奏……”
边上裨将也急忙附和道:“城下狄兵攻势暂已退了,城门正要换防,殿下且放心,我等誓死也必守住城门!”
他捉了左右几人,点名之后,分派道:“你们仔细些,快护送公主回宫!”
赵明枝也不再做推辞,转身便要下楼,才走几步,眼见前方哨屋里头全不似先前上来模样,不知何时已经清场,无一个兵卒在其中,却有一名黄门,数位宫人侍立,又各自捧盆持镜。
她心头狐疑渐起,再看向门口处,果见其中站着一人,乃是眼熟宫女,于是不再走近,隔着丈许距离问道:“敌兵攻势未停,此处危险得很,你们领了谁人差命,跑来这里做什么?”
那宫人才向前相迎,被赵明枝一问,却是意料之外,竟未当即作答,支吾两句,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复又将头转了回来想,面色犹豫得很。
此时后方两人已是各自手捧托盘向前,其上叠放着不知什么东西。
赵明枝定睛看去,先见一双鞋,其上布满脏污,像是从哪个泥潭里滚得出来,也无人去洗,任其自干了,脏得叫人没眼睛去看。
布鞋之外,边上还有一套粗布衣衫,不仅脏污,还破破烂烂的。
她目力甚佳,甚至能看清上头几个简陋的补丁,连针脚都走得极为敷衍。
“那是什么?”赵明枝停步问道。
那宫人却是仍旧不答,又看向前方城头上许多守卒,一副不好回答模样,束手走向赵明枝,小声道:“殿下,几位将军先后来信,狄兵攻势太紧,只怕一时不防……公主万金之躯,不如先换了装扮,免得中途遇得什么事情,不好应对。”
赵明枝立时明白过来,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
那宫人见状,顿时不知所措,再抬头时就见后头明明那些个兵卒离得并不太近,但不知为何,不少都往这里望过来,不仅如此,还个个盯着那托盘中衣衫鞋子,互相窃窃私语起来,氛围诡异得很。
她也不敢再乱说话,想要催促,又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再道:“殿下,不如先换了衣衫……”
赵明枝沉吟几许,也不答话,只把手对着对面托盘之人伸了出去,和声道:“取来给我。”
这话叫内外宫人都踟蹰得很。
其中一人小声提醒道:“屋中布有屏风,殿下不如……”
赵明枝道:“不妨事。”
一面说,一面冲对面点头示意。
她既然发令,下头人自是无有不应,连忙分别捧了东西过来。
先前那宫人站在一旁,特地半身侧立在赵明枝边上,似是想要阻隔外人视线,只是其人才要帮着取那布鞋,不料慢了半分,手才探到一半,就见托盘上已经空了。
那人下意识循动静去看,不想一转头便见赵明枝把手中东西转身一掷,两道黑影先后挟着风声落到不远处的城头上。
她脑子里嗡了一下,只见半黑夜色之下,彼处橘黄色火光跳跃,正是守兵们用来点燃手中箭矢、引信的火源堆,此时被风吹得呼啦啦的,其中几件不起眼衣裳坐在火苗上,见火就燃,烧得十分欢快,又有两只脏污布鞋,虽是燃得慢些,也已是从边角处烧了起来。
耳边听着同伴的惊呼声,又见有人作势去救,却是显然再来不及,只好又原地站着,此人傻傻回头,只见火光之下,当今公主面容半明半暗,表情倒是一惯的镇定,但比平日里又多了些许冷然。
“丝布得来不易,一针一线的,实在可惜了。”赵明枝盯着衣衫鞋子烧了一会,叹完一句,才又去看几名宫女道,“我晓得你们一心护我——”
她顿了顿,却是仰头再看向紫黑天幕,道:“只是便如先前说的,我也有自己要护的——这城墙城头,上头无数兵士,城中老少——我若换了衣衫鞋袜,谁人又给他们去穿?”
赵明枝声音不大,此时把话说完,也不顾此刻大众广庭,只抬手把头上系绑的发带松开,转给身旁宫人,此刻终于举步前行,一面走,一面问道:“里头有无现成清水?”
对方呆呆接过,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连忙几步跟上,匆匆去给赵明枝整衣束发,净面洗手。
而后头许多那兵将守卒亲见赵明枝把衣服投入火焰之中,自是忍不住躁动一回,虽是看不得太清,也听不得太明,不少聪明的却已是猜到少许,更有人低低嗤声道:“撞过南墙,姓赵的倒是学会收买人心了。”
虽然如此,再如何把内里缘由目的看得清楚,此人还是没有放开手中石块,分明立时就要换岗,还是把奋力把城墙上许多大石一块块抬抱起来,于同袍一并清理城头,连一刻也没有多歇。
至于其余更多人,却是少有置喙的,多为称赞,偶有几个说些酸言酸语,不用旁人去劝说,自家就先叹起来道:“能做到这个份上,再如何,也不好再挑什么毛病了。”
然则将领里又是另一番想法,众人互相碰头时候,自是得知当今公主守城动作行事中更多细节,少不得沉默。
因不知如何评价,亦不好评价,良久才有人道:“也不晓得南面如何了。”
此人起了头,很快又有声音接道:“你们谁人有蔡州消息,朝中究竟迁不迁都的?”
这话一出,众人便再度安静起来,就是先前那个“不好再挑什么毛病”的人,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双手抓着腰间长枪,吁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位公主在此处跳得再厉害,行事再周全,便是整出来,说破天去当今天子也躲在蔡州,说不得什么时候,朝廷便要迁都向南。
今日种种,不过做出来给天下人看的罢了,心倒是诚的,人也是好的,可又能真有什么作用?
……
且不说赵明枝再如何着急,披头散发的,少不得收拾一番。
她在这厢洗手净脸,整冠束发,等到一应妥当,外头换防也已经七七八八。
眼见新到的兵卒正抬框担架,收拾残局,赵明枝这样身份,自然不能抬腿就走,少不得一路慰问,又温言鼓励。
做完这许多事情,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了小半个时辰。
她向众人辞别完毕,欲要走下城门,才将转身,就听得后头尖利哨声忽然响起,还未来得及回头,当中惊叫声,示警声已然炸响,不知哪个叫道:“狄贼又来了!”
赵明枝心头一紧,赶忙回身再看,近处与方才并无二致,远处却是乌压压一片。
天色实在太黑,看不太清情况,更不知是哪里又冒出来这许多人马,可暗夜之中,那熟悉又令人害怕的重物滞空声已是再度次
“投石车!!!!!!”
有人惊慌叫道。
其实根本不需要提醒,才换防的兵卒们已经瞬间反应过来,纷纷或躲或藏,靠在遮蔽处。
赵明枝只觉得前后左右全是人,诸人蜂拥团护而上,拿护盾的挡在外头,其余全数推搡着自己往城墙下走。
她一面跌跌撞撞走,一面听得叮当、噼啪声音不断,却是大小石块撞在护盾、城墙上的声音。
只这一回还未走几步,前方不过三两尺位置,一块斗大巨石自天而降,“嘭隆”落在地上,其力太大,其势太重,直接砸进一个才被清出的深坑里,激得不知多少碎石乱飞,冲在前头未能挡全的人身上,一时引得许多叫痛声,惊惶声。
一片混乱中,她几乎是被搡挤着靠向了城墙处。
只是短短几丈距离,左近早有不知多少大小石块,不用举目,便听得四下轰隆隆声响不断。
透过城墙中间空隙处,赵明枝抬头再看,仅见到些许微光,但在半昏夜空之中,竟见远处无数飞石,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比起傍晚时候不知猛烈多少倍。
她先还怀疑是天色太暗,容易叫人一时看错了眼,可只是呼吸功夫,难以计数的大小石块早已飞近,简直犹如蝗虫过境,砸得城头上一片惨叫声。
才歇息了不过小半个时辰,狄兵的攻势之猛几近增倍,全然没有征兆,城墙上本来正在择地躲藏的守兵们根本没有立足之处,运气好的被同袍拖到角落处,更多的却无处可逃,只得暴露在漫天石块当中。
周遭惨叫悲嚎声此起彼伏,更有两个没藏好的宫人不知被碎石伤到了哪里,嚎哭了没两声,给周围人硬生生将嘴捂住。
赵明枝听得喉头发紧,黑暗中循声正要去看,却见一簇小小火光蜿蜒而来,当前那一位正是守城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