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冯瑙青电话的那天下午,江弋正将一张PVDF膜从甲醇里转移上凝胶,旁观的本科师妹把正在嗡鸣的手机拿给他,江弋示意她放到一旁安全区的台面上。
做了百十次熟极而流的过程,他调整着膜的位置,手里的镊子却突兀地划破了下面的胶体。
贯穿左右的,一道长而深的裂痕。转膜液微微没过表面,仿佛潮起潮落。
师妹惋惜地“啊”了一声。
他侧了侧头——本来没必要的动作,左耳上习惯性戴着的无线耳机里声音非常清楚,但他仍旧把头往手机那低了低,藉此便能找到一个听错的可能性似的。
“阿客遗物里有一部分跟你相关的东西,她没有交待,但我想她可能更愿意留给你。”
通话里带着嘶嘶的电流声,他们这栋楼里信号一向不好。
“如果你需要,请把地址发到这个号码上。那么,再见。”对方结束了这段通讯。
江弋丢掉废弃的凝胶,请师妹帮忙收拾操作台上的一滩狼藉。摘掉手套,他把手机塞进白大褂,走去水池边洗手。
凉而柔和的水流平缓地穿过他的十指,在排水口汇成旋泻下去,淅淅沥沥,混在实验室数种机器运转的噪音中,像一场缠绵的春雨。
来洗三角瓶的师兄替他拧上水龙头,打开另一个,提醒道:“怎么开了去离子水?”
江弋只是茫然,习惯性地抽一张纸巾擦手,朝对方笑了笑,走回自己的座位。
重重实验台的罅隙外,夕阳正一点点沉去松林里。
一如往常。
她口中清爽干燥的北京的深秋。日暮尾声,银杏在黄昏中浸没出一种熟透的累累金黄,细雨过后地上厚厚一层,夹着新鲜的白果,行人匆匆,在那鸭蹼似的落叶铺盖里踩踏出某种微腐的气味。
十一月,周闵筠总会拾一大篮白果晒干炖汤,他不喜欢那股味道,她便故意剥开一个咬住,凑到他面前,水红的唇。而他也总忍不住吻她,被苦得皱眉,她大笑,端来水殷切抚慰。很可恶的,佯作出的伏低做小。
“没事吧,”有人路过问他,“不舒服?”
“……没事。”
蛋白还有一份,现在跑上十点前来得及过夜杂一抗。测序公司的人六点到,要把中午没写完的单子补上。组会用的PPT要收个尾,这次不能缺席,有老板在场。
耳旁隐隐约约有声音在喊,他取下耳机,仍是在。他焦躁地来回走了走,一股沉而压抑的不适渐渐延伸到他的胸腔,无意识地,他难以忍耐地弓下腰去,但上身被胸前口袋里挂的钢笔格住,笔杆透过布料钝钝刺在胸膛上。
心脏剧烈地搏动,每一下都听见遥遥有声音要告诉他。终于,他听清了。
他们说:死者周闵筠。
————
江弋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参加了周闵筠的葬礼。
她被葬在了她度过童年的那座小镇,毫无特色的中原县城。他们都曾在童年听过北京的沙尘暴,但真到他们踏入那座城市时,那的天穹已被洗得一片瓦蓝。
江弋知道她从没适应过那天色,“像活在童话里,太假了。”她盯着窗外说。
下陷式的大型老教室,风扇吱扭扭转着,铁艺窗扇锈成暗红,永久性地保留了一条小缝,风淌进来,仍是暑热,在一排白杨的树冠里颤抖。
幽深的,一整片波光粼粼的绿。
他没听她评判过滇城,即使她在那待的年数几乎与北京持平。
经常性地,周闵筠对他怀念自己的童年,偶尔在言语间暴露真实的一部分贫瘠,她自己不那么想,满怀感情地向他描述十小时通宵绿皮上看见的沿途风景:穹野上空毫无阻隔的日光,乳色的雾气,田野上被白日放牧的渐渐显现的绿——坟茔前野杨树的色彩——她口中“平原的优柔平和”。
江弋平生第一次踏上那片土地。他请了假,夜里十点到达北京西站,从进站口下去是两条庞然的游鱼,笔直破开了沉沉的夜色。
数米之外静静栖停着一尾流线型的银白,人声鼎沸的是稍显呆钝的另一侧,他随着人流,踩着前一个人的鞋子钻进了一节臃肿的火车。
“夜里坐车,提前进入站台,轰鸣声伴随一截强光驶进了我;一拥而上,我在人群里游泳”她在日记里写道。
江弋攥着车票一排排辨认座位,期间穿过一整条站票的河流,无数道低垂的困顿视线扫在他身上,那微妙的感受冲散了数日的悲戚,找到位置坐下的一刻江弋不能不感到庆幸,他购票时已经太晚,只剩下寥寥几张站票可供选择,朋友替他找了黄牛,这系列行动太具有时代特色,他很罕见地生出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谬感。
火车滞停了半晌,外头的骚动转移到车厢内部,开动前这节庞然大物有个细微的颠簸,提醒着这趟旅途的起始。
江弋凝视着车窗外的黑暗,冬天已入得很深,郊外大多是落尽了叶片的灌木与阔叶林,枝枝杈杈连缀成丛,在窗户上一闪而过。
使人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离开这座城池。
借着车厢的亮度,江弋翻开日记。他已经咀嚼过了最开始的痛苦,盈满而溢,满字被经年累月的书蠹蚕食出一块缺口。他想他心里也有这么一个缺口,无数情绪从喉管咽到胸口,又都漏了出去。
如今他已经可以很平静地翻开它,在这厚厚一沓纸张里,拼凑一个他从没真正了解过的周闵筠。
一整夜的风尘仆仆。
终于望见了清晨的一线曦光,同这节车厢一般无二的疲乏与劳顿,他哑然地看着白日的光线逐渐驱逐了雾气,入目是冬日落尽绿叶的一排排杨树,素淡到质朴的光景。
可在她的叙述里又是另一副景象。
“返程时需坐七八小时的火车,小心翼翼将电脑置于腿上打字;车上没有插座,就把亮度调到最低,重新对上生活不加修饰的一面,又是另一种狼狈。
行过最后一个隧道后仿佛将夜连同那隧道里的黑暗一并弃去,彼时的豁然和欣悦难以诉诸纸张,只好匆匆在车票上记一句:风兮雨兮,夜尽天明。
车窗外已浮动起了乳青色的晨雾,平原的清晨,太阳跃出地平线的姿态也是粗放的,平和、端然,金色的光柱透过云隙落到我眼里,双目枯涩,想流泪,终于还是没有。”
江弋听周闵筠讲过她没有记在日记中的一段旅程,正是一张十余小时的站票,她蜷在行李箱上打盹,人声、风声、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从暗夜驶进凌晨,像一场奇幻的梦。
他曾试图理解这脱胎于自苦的自我排解,但放弃了。
——
盘山公路走了很久。他下火车后同梁少骢一家汇合,梁少骢此前代蒋教授来过多次,不必导航,越野轻车熟路地驶过途径的每一条岔路口。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十五岁的聂蓉朱不时发出几声抽泣,聂华君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五官被某种惯性的军人式冷峻雕琢,看不出什么表情。
雨帘里群山连绵,江弋在廊下站了一会,肩上被小雨淋得透湿。
他记忆力太好,扫过一眼便将堂中那幅模糊肖像刻进心里。
殡仪馆褊狭而简陋,葬礼所在的厅堂更甚,但就在这个大厅里,周闵筠已经送走了她的祖父、父亲,以及祖母。如今轮到她自己躺在那台子上。
他甚至来不及见到她的遗体。
警方出具死亡证明后由冯瑙青经手在当地办理了遗体火化。她实在不剩下几个亲人。梁少骢与蒋教授的意思是葬在北京,冯瑙青执意要把她带去香港。江弋去看过蒋教授,这给过周闵筠母爱的半路继母得知噩耗后一直有些恍惚,没忍住在旁人面前泄露出几分不满:“多少年也没想过她……”蒋教授是个很得体的女人,剩下的话太难堪,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到底争不过血融于水。
后来是周闵筠的生母冯桢开口阻了,“闵筠不姓冯,她的家不在这,你把她带回来,她自己也要怨你这个姐姐。”冷静得让人齿冷。
最后他们决定把她葬回故乡,她所有亲人安眠的山坡上。
成年后周闵筠很少拍照,选出的遗像是一张抓拍。乱石碎砾间,她戴一顶棒球帽,蹲在一株盛开的拟多刺绿绒蒿旁,山风吹散了她的额发,她仰头去拨,浅蜜色的皮肤被高原的烈日晒出一层晶莹的细汗,“江弋!”周闵筠察觉远处他按下快门的动作,笑骂一句,“拍了什么,快给我删了。”
江弋挪开镜头,风吹散了他面容里的锐利,梳理出一种难得的疏阔。
“不删,”他掂了掂相机,笑容里有股轻盈的孩子气,“很好看啊闵筠姐。”
周闵筠斜睨他一眼,那双轮廓柔润的杏眼神采飞扬地撞进他的视线。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对视,常常是她别开头,眸光里带着莫名的心虚气短;可这一次却是他忽然难以承接,率先撇过了脸。
后知后觉地,他心中闪过一丝悔意,后悔那一刻提早放下了相机。
那毫无顾忌的笑容在周闵筠身上实在罕见,从始至终江弋熟悉的就是她的沉凝笃定,譬如她将死亡挂在嘴边时那近乎散漫的坦然。
“……如果我死了,别把我埋进去。”
一句叹息混着大厅里蓄满高原劲风的叙述楔进江弋耳中。
像萨克斯漏气走形的音调,提醒着那位于幽深管腔里的旧伤。
他曾以为自己还有机会修好它。
但现在,在生与死面前,他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