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7

吝泽推开家门时,客厅里格外安静。

他脱掉外套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解下束缚了一整天的领带,叠好放在茶几上,再摘掉眼镜——不办公时,他很少戴着这副细丝银框的眼镜。

家庭伦理剧里常有的那种,丈夫下班后鞋都懒得脱就踩在妻子顶着腰酸背痛擦好的地板上,袜子外套随手乱扔,这般场景从未出现过在吝泽身上。

再如何疲惫,他也永远按部就班。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紧追着逼迫他完成这一切。

偌大的屋里仍旧是一片静悄悄的模样,连那只缠人的布偶都没有在脚边打转。

吝泽抬脚上楼,脱鞋踩在木板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二楼客卧的门骤然打开,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被一双手圈住了腰,踉踉跄跄地退回客厅,一个重心不稳跌坐进了沙发里。

冬末的天气日渐还暖,今天又是难得的朗朗晴空,池思思却穿着件加绒的毛衣裙,环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前,透过薄薄的衬衣,一点点渗进些许冷意。

“怎么这么凉?”

吝泽握住池思思的手,同样是一片冰凉,怀里的人抬起头,臂弯里原来还圈着cookie,难怪他总觉着今天要比平常沉了不止十斤。

他抬眼看向她,微微愣住。

池思思是一个忠诚的国牌化妆品推崇者,国外的牌子也会买,但国产的某个品牌只要上新就一定会allbuy,池夫人常数落她抽屉里的眼影口红十辈子都用不完。

其实她固定会用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色块。

浅浅的樱色、淡淡的香橘、初夏的柠檬黄、偏正式些的香槟,她喜欢一切低饱和的颜色,也极少浓妆艳抹,遮盖住本身五官的优势。

但今天,她不仅涂了粉底,用上了某一年圣诞节推出的喜庆红褐套盒,点了红棕的口红,还打了一层淡淡的腮红。

像是要用厚重的妆面,一层、一层,把什么苍白的东西给遮住,粉饰上健康美好的颜色。

也把真实的情绪一重重压了下去。

吝泽察觉异样,但他从不单刀直入地去问,沉默地思考着如何拐弯抹角开口。

池思思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轻轻把下巴垫在他的胸前,轻声问。

“阿泽,你没有觉得这件衣服很眼熟吗?”

“嗯?”

池思思扁了扁嘴,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

“这是我大二,你第一次主动来学校找我时穿的衣服。”

“当时还是冬天,下着大雪,你坐了三天的绿皮火车,跨越大半个地图来到我身边,见面第一时间就塞给我一个超——大一只的烤蜜薯。”

“可气坏我了,怎么能有你这么直男的人,竟然让我顶着为了见你折腾了一个钟头的精致妆面,当着喜欢的人,啃烤蜜薯!还说什么可以暖手,你就不能牵着我,抱抱我嘛?”

“阿泽,你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的眼睛亮亮的,像盈着水光。

“你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没有说过任何关于喜欢的字眼,只是问她,要在一起吗?

她当年只被一腔热切的欣喜冲昏了理智,却忽略了这样再显而易见不过的细节。

那是她渴求了六年的一句话。

到底是出于感动,还是利用,真真假假,如今也都不重要了。

池思思像变戏法一样,从毛衣口袋里摸出一叠信封。

“这个你总记得了吧?”

不在同一所城市的时间,虽然有手机联系,但池思思仍秉持着某种古旧的仪式感,每个月初都会给吝泽所在的大学寄去一封手写信。

两年,二十四个月,二十四封信。

不同的季节,不同的信封和信纸,里面还夹着一只小小的、当季盛开的干花,只要他撕开封口,就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喜欢以正式的口吻开头,写着写着却变成了流水账一样的闲暇小事记叙,描述着周围的环境,描述着又养了一盆什么颜色的多肉盆栽。

她从不叙说爱意,字里行间却处处都是喜欢。

末了,签下一行隽秀小巧的字,当作每一封情书的落款。

从前身边人总劝池思思放弃,她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直到和吝泽在一起时,都坚信不疑地认为,真心总能换来真心。

到底是强求不得。

明智的放弃胜过盲目执着。

如果她当年能早些明白该有多好。

吝泽抱着她,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一时哑口无言。

池思思每每和他闹矛盾的时间都超不过一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先服软,大约是舍不得冷战太久。

这次已经是破了记录。

原本他以为会更久。

看来是那叠被他随手塞在抽屉里的信,让池思思回忆起从前,到底还是选择了原谅。

吝泽敛眸,回抱住池思思。

“对不起。”

池思思闭了闭眼。

这句迟来太久的对不起,不知道是为了哪一件事,但不管为了什么,她都已经不需要了。

吝泽低头吻了吻她柔软的黑发,鼻尖却嗅到了一股酒精消毒水的气味。

淡淡的,微微刺鼻。

像是在哪里沾染上的味道。

手臂微微收紧了些,他问:“今天公司团建了吗?”

“没有。”

“那和姜栀去哪里玩了吗?”

一阵见血。

“是啊。”

“去哪玩了?”

池思思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轻笑:“怎么,你也有怕我红杏出墙的时候?”

吝泽微微蹙眉,这样不合时宜的玩笑,她从前绝不会开。

“我去斩断牵绊了。”

“我们的牵绊。”

“我自己的……牵绊。”

“什么——”

吝泽一怔,忽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不等他追问,池思思温热柔软的嘴唇已经贴了过来。

在男欢女爱一事上,她鲜少这般主动又热烈,大多时候都带着些少女时期第一次的娇羞。

吝泽回吻她,两人纠缠一阵,但这晚到底没有做到最后。

两人克制着自己,意犹未尽地收了尾。

躺在床上,吝泽捏着池思思柔软的指尖,垂眸问她:“明天一起去超市买食材,不是圣诞节吗,想吃什么,我来做。”

池思思往他怀里钻了钻,闷闷道:“惠灵顿烤鸡。”

“好。”

说罢,两人相拥而眠。

迷蒙的睡梦中,吝泽隐约觉得有人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眉心、鼻尖,一路下滑,描摹着他嘴唇的轮廓。

紧接着便是什么滑动的声响,以及碗筷叮当碰撞的清脆声音。

清晨六点钟,吝泽准时醒来,身旁的位置像昨天一样空空荡荡。

他换好衬衣,边系领带,边顺着早餐的香味走下楼。

餐桌右边,他习惯坐的那一侧,放着一杯牛奶。

他不喜欢边吃边喝,总习惯一口气喝掉半杯,但池思思却说牛奶要小口啜饮才能品味出香甜。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杯子,一个是滚烫的,一个却是温热的。

牛奶旁一碟烤好的脆吐司,两片的表层都涂抹着薄薄一层蜂蜜酱,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餐桌另一侧的凳子上垂着他的西装外套,熨帖地没有一丝褶皱。

这是他们结婚五年来,几乎每天都会度过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早晨。

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比如。

只有他自己的早餐。

玄关少了几双鞋。

以及没有听到吹风机嗡嗡的响动。

客厅里安静地不成样。

吝泽心想,或许是又馋嘴,步行去港茶早餐店买叉烧包和烧麦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阳光正好,穿过落地窗照进客厅,他微微挑眼,看见了茶几上的玻璃杯。

下面压着张纸,旁边还有一只敞开的木盒。

吝泽一怔,走了过去。

木盒里盛放着被撕得细碎的信纸,上面铺着一层干花,正中央安静地躺着一枚尺寸小小的戒指。

他挪开那只玻璃杯,看清了上面的字。

一张离婚协议书。

双方于2009年7月相识,于2015年4月登记结婚。

现,夫妻感情已经完全破裂,没有和好可能,订离婚协议如下。

男女双方自愿离婚。

不相往来。

协议即日起生效。

2020.12.25

吝泽捏着冰凉的纸张,久久出神。

底端,男方一栏空白着,而另一侧——

签着隽秀小巧的字,一如当年池思思给他每一封情书的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