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飞往姜草市的行程足足有四个钟头,到了用餐时间,一份份用保鲜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飞机餐摆在了支开的小桌子?上。
池思?思?道了谢,随即面对眼前一系列“喂猪服务”的丰盛餐点,却有些难以下?咽。
她把盛放食物的小碟一个个挪到了布兰特跟前,只留了一道爽口的冰镇柠檬布丁。
早上吃的酥饼残渣似乎还在胃里叫嚣,池思?思?望着?一旁啃了一根半个大法棍还?能优雅地往嘴里送着?满满当当的食物,并且干吃不胖的布兰特,心头一时浮现出些微妙的嫉妒心来。
语气便也跟着?变得酸溜溜:“真好啊,吃这么多都不会长肉。”
布兰特诧异地看她一眼:“难道你还?需要担心发胖的问题吗?”
“当然。”池思?思?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好听吗?好听就是好瓜。”
小男生转了转漂亮的眼珠子,认真道:“你们中国人不是常把月有阴晴圆缺挂在嘴边,姐姐自认为的胖或者瘦,在我眼里就是圆月和弯月的区别,都是同样的美丽。”
“……brant,你好油。”
话虽如此,她不平和的心态稍稍愉悦了些。
人总会有这种微妙的心态,从小孩子嘴里听到的话便会当真,大人真假参半的话却只能听十句信三句。
布兰特今年刚成年,整整小她十二岁,在她眼中正是“心直口快,童言无忌”的年纪,哪怕知道他一向嘴巴很?甜,也不由兀自信以为真。
身旁传来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池思?思?从资料中抬起头,目光斜斜落在布兰特身上。
吃饱喝足了倒头就睡,小朋友没有一丁点烦恼,真叫人羡慕。
机翼划开柔软的云团,飞机在云层中起起落落,穿梭其中,漫长的三个小时后,稳稳落回了地面。
布兰特醒着?的时候没少和漂亮的中国空姐搭讪,逗得对方频频发笑,到下飞机时两人落在最后,看着?竟有些依依不舍的模样。
池思?思?无奈地摇摇头,站在走廊等他留完联系方式。
过道铺了一层浅灰色的地毯,踩在上面落脚柔软,池思?思?转身面向透明廊壁,望着?映在玻璃上那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干练的小香风外套,浅驼色阔腿裤,方头小低跟和同色系的挎包,以及……
她托了托落在肩膀上的短发,发尾打着?卷,鼻尖能嗅到淡淡的发膏味。
池思?思?舍弃了那一把齐腰的长发,习惯了买干练的职业装和长裤,正视自己的身高,不再穿容易崴脚的细高跟。
接受了干巴巴的法式早餐面包,放弃甜食,逐渐接受了咖啡不加方糖的味道。
她坚信自己在朝好的方向改变,却越来越不认识自己。
近乡情怯——
大约诉说的便是此番愁思?。
当初她没有知会家里人便冷不丁离了婚,至今除了姜栀没有人知道她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连夜奔赴巴黎那晚,池夫人不挽留她,只坐在一旁默默流泪。
这是她独身处于巴黎,投在绘画大师Adrien师门下学画三年,每每忆起便不禁落泪的一幕。
他们还能认出她吗?
池思?思?正忧心忡忡,那边布兰特告别完,笑吟吟地跑了过来,顺手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东西。
回头一看,反倒是空姐的神情?十分?失望,不舍地向这边张望。
池思?思?不由燃起一颗八卦之心:“你不会拒绝人家了吧?”
“是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告诉她我有女朋友了。”
“嗯?”池思?思?警觉。
“没错,就是说的姐姐。”
“……brant。”
“没有没有,我开玩笑的啦,有女朋友怎么可能还到处勾搭。”
布兰特的求生欲这三年来被锻炼得相当之高,见池思?思?表情不对便立马改口。
“我说我年纪还?小,学业为重。”
“……如果是真的,我也能替Adrien先生高兴一番。”
布兰特是Adrien大师的独生子?,或许是被周遭的生活氛围所感染,他在绘画上的天分是常人学五年、十年,都无法与之比拟的。
不过再如何天赋异禀,这个年纪该有的叛逆倒是一点也没落下。
此番她学成回国举办画展,布兰特也一同跟来,正是大师想让他多见见世面,收一收肆意妄为的脾性,把心思?着?重放在绘画上。
临出发前也格外叮嘱了池思?思?要看好他。
她悄悄抬眼瞄一眼在机场各个免税店里来回转悠的布兰特,这一趟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越靠近接机区,池思?思?的心跳便越来越快。
这些年出席大大小小的画展,原本容易临场犯怵的毛病减缓不少?,此刻仿佛再度回到了小学第一次站在舞台上,被陌生人审视时的紧张感。
“思?思?!”
池夫人的声音从人堆当中传出来,她循声望过去,看见了自己的父母。
即便她的变化如此之大,他们仍是在拥挤的人潮中,一眼便找到了自己。
池思?思?眼眶微微发涩,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拥抱了自己的父母,然后赶在布兰特说出是那么欠打发言之前抢先一步说。
“这位是布兰特,Adrien大师的独子,跟着?吱吱学中文的。”
布兰特一噎,油腔滑调到嘴边了又?被迫咽了回去,老老实实打招呼。
“伯父伯母好。”
“你好,兰……”池夫人看向自己的女儿,一时没记住那个有些绕口的法国名字,犹豫半晌。
“你好,兰兰。”
“……”
在场余下?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布兰特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他学艺不精,一时难以辨别这两个字的含义。
池先生不好拂自己妻子的脸面,池思?思?忍笑亦忍耐地十分?痛苦,末了,轻咳一声。
“没什么区别,我们走吧,兰兰。”
着?重强调了最后两个叠字。
“去哪儿?”
池思?思?笑了笑:“带你回我家。”
对于家里这位罕见的法国小少?爷式客人,林阿姨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也许因为布兰特在吃这一方面深有造诣,国籍不同,性别不同,相差几十岁的两人竟同鹅肝到底是烧着好吃还?是用烤刀片着?好吃一话题展开了激烈讨论。
池家的设施同她离开时并没有太大区别,池思?思?趴在池夫人的膝盖上,微微阖眸,感觉自己的发丝被拢在一双温柔的手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
“怎么把头发给剪了,妈记得你小时候最宝贵自己这头黑发,跟电视剧里的皇后娘娘似的,掉几根都要吱哇乱叫。”
池思?思?被她说笑,笑了一盼,宛如梦呓一般,低低道:“就是不想要了。”
在别人跟前,她有一万种借口,打理不方便、怕画画时沾到油彩、脱发严重,诸如此类。
但在妈妈面前,她只想褪下?伪装,安安静静做回自己。
“不打紧,我的思?思?怎样都很好看。”
“谢谢妈妈。”
*
画展的开馆时间安排得十分?紧迫,他们中午落地姜草市,只来得及在家吃顿饭、歇一歇脚,便要赶在两点前匆匆到达展馆。
此次画展的主题是关于“星星”的创作,两点开展,六点结束,余下?到九点的三个小时则是对展出的三十九幅画作进行的一场拍卖会。
拍卖所得金额会悉数用以资助姜草市的孤儿院以及对残障儿童的救助。
展馆举办方是一家从未听说过的合资小企,约莫是近几年新成立的什么慈善机构吧。
池思?思?坐在车上,低头翻看着?关于举办公司的官网资料。
她的老师Adrien的确是位名不虚传的画作大师,若向他抛出橄榄枝尚且情?有可原——就算是布兰特,往好的说起码也有个大师之子?的名号。
但这家公司却指名道姓邀请了名不见经传的池思?思?。
实在难叫人不心生疑窦。
一个急刹车,池思?思?整个心思?都在手里的平板上,险些一头栽到副驾驶座位的背后。
她反应极快,抱住了平板,也腾出手支撑住了身子,头却一阵眩晕,早晨那块油腻酥饼带来的呕吐感再次涌现。
“姐姐,没事吧?”
布兰特向后探出半个头问。
池思?思?强压下?反胃的感觉,摇了摇头:“没事,还?有多久?”
“快了,十分?钟。”
“嗯……”
十分?钟后,出租车缓缓停在姜草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域。
展馆占据的地段位处中心,来往人流量极大,附近又?没有同行竞争,虽说是第一次开展,但可见未来极为优越的前景。
因而?除却受邀参展的各行各业精英外,亦有不少?慕名而?来、前来瞻仰的画师和投资方。
池思?思?看着?眼前占地面积堪比一整个中型博物馆的展馆,还?是怎么也想不通举办方邀请她参加的目的何在。
“姐姐,走吧。”
布兰特像个小绅士一样,弯起手臂,示意池思?思?挎着他的胳膊。
“又?不是让你来参加欧洲舞会的……”
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但她到底随了这位小绅士的心意,提起裙摆,轻轻挽住了他的臂弯。
向侍从递交过请帖,正前方围着一圈人,言语中能听出来被围绕在中心的,正是此次画展举办公司的股东。
兰特一米九的身高,轻松越过人群向里看去,脸色微变。
池思?思?犹豫是否要过去打个招呼,虽然她不喜欢这种场合,却也是不可或缺的礼节,何况她也实在好奇对方邀请她的理由,正打算走过去时,手腕被人向后拽了拽。
“姐姐,趁现在人少?,去找找我们自己的画吧。”
“自己的画不是已经瞧见过千百遍了,有什么好看的?”
“展出来的不一样——”
他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固执地往人群反方向钻。
池思?思?曲指蹦了他一个脑瓜,正色道:“brant,别闹。”
说罢,她转身看向逐渐散开的人群。
这一眼。
只消一眼。
她指向人群的鞋尖停顿在原地,再也无法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