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陆刚说他和叶小冬的儿子已经寻到了,卢振宇心里一阵轻快,根据此前的种种迹象,这个私生子很符合自己的身世,但他不愿意出生在这种家庭,不愿意有这样的亲生父母,但是轻快之后又是深深怅然,叶小冬的孩子找到了父亲,自己的生父生母又在何方呢。
在给陆刚发邮件的时候,卢振宇也给文讷抄送了一份,小文的反应直接而清晰,指名道姓说陆伯伯是天字第一号渣男,渣得不能再渣的那种,为了荣华富贵抛弃相濡以沫的恋人,不对,这叫始乱终弃,因为在叶小冬大着肚子的时候,陆刚正在和蔡红举行婚礼,骂的卢振宇都觉得有些过了。
“我听继父说过,那是1995年近江最盛大的婚礼,没有之一,我还看过当年的录像,那时候用的是磁带式的录影带,后来翻录成影碟的,对了,影碟就在我的那堆杂物里,你翻翻能找到。”
卢振宇在文讷从纺织宿舍搬来的东西里果然找到了一大盒影碟,其中一张刻录的VCD的封套上用记号笔写着“世纪婚礼”四个字,想必就是小文说的所谓1995年近江最盛大的婚礼了。
市面上的电脑都不再设置光驱了,好在卢振宇有一个外置式的光驱,接上笔记本,将世纪婚礼放入驱动器运行,虽然时隔十余年,但光盘保存完好没有坏道划痕,播放的很流畅,但画质很差。
如今流行的是高清画质,1280P都落后了,1995年的婚礼现场是以400X600的画质呈现出来,无形中增添了一些年代感,婚礼举行的时间是五一节,天气有些热了,新郎官穿着以今天眼光看严重不合身至少大了两码的戗驳领双排扣西装,白衬衫,猩红色的领带,从凯迪拉克出来的时候,露出翻盖黑皮鞋上的一截白袜子,这一身打扮现在看来土得掉渣,但在当年那是引领潮流,直追港台的,电视上刘德华张学友都这个打扮。
画面里闹哄哄的,青年陆刚捧着花束去迎接新娘,年轻的蔡红还没有今日的狰狞面目,只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子,即便穿上华丽的婚纱,画上浓妆,也不如叶小冬的万一,卢振宇在屏幕上还看到了年轻的许庆良和周正义,甚至还有幼小的许家豪,他负责担任花童,帮蔡阿姨拖着婚纱华丽的长尾巴。
婚礼奢靡而混乱,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唯有英俊的新郎眉宇间一丝愁容,但旋即又消失不见,卢振宇可以想象,在陆刚和蔡红夫妻对拜的时候,在他们挨个桌子敬酒接受祝福的时候,在他们和好友一起闹新房的时候,叶小冬孤零零一个人忍受着大腹便便的痛苦,她的孩子再过两个月就要出生,而孩子的父亲却在和别人举行婚礼,许下相伴一生的誓言。
忽然卢振宇觉得文讷骂得对,陆刚就是个人渣,彻头彻尾的人渣,他甚至想替叶小冬暴揍一顿陆刚,或许晚上可以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
……
金天鹅总部,陆刚打了个喷嚏,也许是儿子在思念父亲吧,他嘴角浮起笑意,都说老年丧子是人生三大悲之一,陆刚几乎走到了丧子的边缘,但是老天眷顾,他又老年得子了一把,而且是已经成年的,极其优秀的儿子,每每想到郑涛,饱受打击的他就又重燃斗志。
陆刚已经从云山别墅搬了出来,蔡红提出离婚,云山别墅的家是她坚决要求划归自己的财产之一,其他夫妻名下共有的多处房产她也全部都要,留给陆刚的固定资产只有那辆开了三年的宾利。
离婚官司在秘密进行,毕竟蔡红也是要脸的人,双方没有直接见面,各自委托律师进行协商,能和平解决最好,不行再兵戎相见。
目前陆刚住在自家的金天鹅酒店套房里,他并没有暴露自己的私房钱和隐藏的财产,夫妻二人早已反目,谁还没留着后手啊,既然蔡红已经撕破脸,他陆刚也没必要藏着掖着,鉴于郑涛在江北工作表现突出,陆刚一纸调令把他调到近江来上班,正好和女朋友团圆,不用每周高铁来回,鹊桥相会。
小卢记者发来的文章勾起陆刚很多回忆,流了几滴眼泪,他觉得应该让儿子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将文章转发给郑涛,顺便约定晚上见面,一起和记者聊聊。
下午五点半,陆刚准时下班,先回酒店换了一身衣服,拿了个东西下楼,他不打算坐车去,突发奇想要骑车,可是一时半会找不到自行车,于是瞄到了路上的共享单车,挥手把酒店门口的门童叫过来,说小伙子你帮我扫一辆车。
门童心说你丫谁啊这么大脸,不过职业素养上了上风,没有直接拒绝,说先生您自己的手机也可以扫码的……不过还是我来帮您吧陆总。
目送金天鹅的董事长背着吉他踩着单车远去,门童摘下白手套挠挠后脑勺,困惑不已。
大家在天鹅苑一期的南门碰头,卢振宇先到,百无聊赖的玩手机,忽然看到小区门口一侧的水果摊上有两人在买西瓜,男的酷似年轻的陆刚,没错,穿上西装就是视频上的新郎。
他猜到这个人就是陆刚和叶小冬的儿子了,上前打了个招呼,郑涛和他握手,说久仰久仰,这是我女朋友娜娜,正聊着,陆刚到了,五十岁的大叔穿了件白衬衫,牛仔裤马丁靴,斜背了一把红棉吉他,造型简直和张洪祥有一拼了。
“好一个文艺范儿大叔。”娜娜赞道。
陆刚过来打招呼,郑涛很自然的将吉他接过来自己背着,拎着水果往小区里走,挺巧的,娜娜和她同事租住的房子也在这里,不过陆刚并不打算去那儿,他拿出钥匙,领着大家去了小区中心位置最好的一栋楼,八号楼。
八号楼是小高层,一梯两户,陆刚带他们进了一单元,上电梯直达最高层,打开1001房门,这是朝东的户型,客厅采光极好,三室两厅一百三十个平米,装潢稍微有些过时,但看得出用的是真材实料,光水晶吊灯就得上万块,家具家电都是品牌的,房间打扫的很干净,有住过人的痕迹,并不像空关许久的房子。
陆刚随手把钥匙放在鞋柜上,拿出了四双一次性拖鞋,招呼大家换鞋进去随便坐,想喝什么自己去冰箱拿。
“这房子好大啊,陆叔叔,这是你家吗?”娜娜左顾右盼,眼睛都不够用,她最渴求的就是一个这样的房子,不,不需要这么好,七十多平米的就够,可是即便七十多平,首付也要一百万!以她和郑涛的积蓄根本凑不够,两家人把老家房子卖了还差不多。
“如果你喜欢,就是你的家。”陆刚笑着说,这房子是他在建造天鹅苑一期的时候就悄悄留的,当然没放在自己名下,而是使用了几个乡下民工的身份证,顺便办理了严丝合缝的法律文件,不用担心身份证的主人打官司索要财产,除了这套,还有一楼的101室,那是带车库和花园的顶级房源,有价无市,拿钱都买不到,所以即便金天鹅彻底破产,陆刚也不至于没饭吃,光是天鹅苑的房子和门面就够他安享晚年了。
这两处房子都是精装修,平时放在中介出租,但是很挑住客,带宠物带小孩的不租,老人不租,只租年轻爱干净的青年男女,还不能在家里做饭,以免油烟熏坏了装修,出租是为了保持人气,让房子不至于老化的太快。
陆刚也没想到,这两套房子会成为自己最终的归宿,儿子媳妇住在十楼,自己住在一楼,既保持了距离,又能随时照应,再圆满不过了。
“真的么?”娜娜惊喜的差点失态,郑涛还比较淡定,说无功不受禄,房子太贵重了,不敢收。
“谁说给你了,借给你住而已,公司福利。”陆刚依然笑呵呵的,把真话当成假话说。
卢振宇打开冰箱门,看到很多冰镇啤酒,还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雪花青岛,而是比较贵的麒麟一番榨,不禁说道:“啤酒有了,就差小龙虾了。”他这会儿倒是忘了替叶小冬痛扁渣男的茬了。
“我已经叫了外卖。”陆刚说,“今天我请你们吃饭,但是饭后你们要打扫卫生哦。”
陆刚叫了十斤小龙虾,八个凉菜,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茅台来,感慨道:“这瓶是1995年的茅台酒,本来打算等到儿子结婚的时候喝的,今天我们有缘,开了!”
卢振宇赶忙劝道:“别啊,浪费了,想喝白的到门口超市买一瓶就是。”
陆刚哈哈一笑:“不可惜,酒逢知己嘛,再说了,后来九五年的茅台我又买了两箱,还有,还有。”
卢振宇暗骂一声我操,果然是有钱人的生活我们不懂,不过你茅台藏了这么多为什么只开一瓶,想到这里,他手又痒痒了,忍不住想揍陆刚。
二十多年的茅台果然醇厚,酒香四溢,但卢振宇开车来的不能喝酒,郑涛说喝不惯茅台的香型,只喝啤酒,外卖送到,四人开始吃喝,但陆刚基本没怎么动菜,用花生毛豆下酒,很快半斤茅台就进了他的肚子。
醉意朦胧中,陆刚说话了:“孩子们,文章都看了吧,小卢,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写的很好,小冬在你笔下活了,我都不了解她的过去,更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你给我展示了另一个小冬,我今天流泪了,二十四年,我没有人倾诉,痛苦只能自己吞,儿子,你一定很怨我,觉得我是一个当代陈世美,为了攀高枝抛弃了你的母亲,娜娜,你一定看不起我,觉得陆叔叔是一个渣男。”
娜娜正在吃小龙虾,吓了一跳:“没有没有,我……我没看,太长了……”
卢振宇有些后悔,早知道该喝酒的,现在就能趁着酒劲打人了。
郑涛非常冷静:“我想您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是不需要解释的。”
陆刚说:“对,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但是那是对外人,对家人还是要解释的,我也只会讲给你们听,听了记在心里就好,我不希望咱们家的事情被外人说三道四。”
卢振宇说:“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不,小卢你不一样,你是记者,是记录者,你有权力知道。”陆刚制止卢振宇离开,端起酒杯一仰脖,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小冬是天鹅,我就是癞蛤蟆。”陆刚的眼睛红了,他用这句话作为开头讲述当年的爱情故事。
1992年,24岁硕士研究生在读的叶小冬被组织分配到江东省纺织工业局下属的拳头企业,近江市第一棉纺厂,她学的是服装设计,对于纺织没有研究,组织上也没有大材小用,是把叶小冬当成行政干部培养的,进厂就是团委副书记,而且可以迅速扶正,就像陈老说的那样,用不了多久,叶小冬就会成为纺织厂的副厂长。
而陆刚,只是一个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接班进厂的二流子青工,不老老实实干电工,进了供销科跑业务,也算是人尽其才,但在叶小冬看来,整个厂子最具活力的人才,都在供销科,他们思路广脑子活,能干大事。
组织上让叶小冬辅导帮助后进青年,也就是陆刚许庆良他们几个,这是官面说法,实际上从叶小冬一进厂,陆刚就打算追求她,同事们都说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陆刚本人也这么认为,年轻的业务员豪气冲天,非得吃上一口天鹅肉。
还真就被他吃上了,陆刚凭着毅力、智慧和勇气担当,赢得了叶小冬的心,但是这个关系瞒着所有人,只有老许和老周知道,正当一切顺利进展时,晴天劈雷,纺织厂破产了。
树倒猢狲散,没本事的基层工人整天等靠要,聪明的早就自谋生路去了,叶小冬胆子比陆刚还大,人脉也广,她和陆刚筹划干一票大的买卖,利用还残存的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的漏洞,倒买倒卖,这样来钱快,可以迅速完成财富积累,对于以后的道路,叶小冬的思路非常清晰,将来国家会在几个关系民生的产业上进行市场化,教育、医疗和房地产,抓住一个就能发家致富,第一桶金捞到之后,就筹划上市,在股市上圈钱……
卢振宇听的心惊胆战,这女人真不简单,看起来清纯无暇,却胸怀天下,学富五车!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干,正当我们为事业进展而窃喜的时候,事发了……”陆刚已经喝完了一斤茅台,随手打开一罐啤酒继续。
“小冬和我都被公安局抓了,当时已经没有投机倒把的罪名,只好给我们安了诈骗的罪名,九十年代中期,法律法制都不健全,当权者说什么是什么,我们动了别人的奶酪,又没能力自保,就只能被抓了。”
卢振宇的心一阵紧缩,他知道最重要的部分来了。
“起诉我们的是物资局下属的金龙物资公司,当时我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坚持不认罪,请律师和他们打官司,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坐牢,起码五年以上刑期,还有第二个选择,就是娶蔡红。”
“我和蔡红,也是早就认识的,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们都没考上大学,我进了纺织厂,她进了物资局,现在是呼风唤雨的金龙公司副总,她一句话,我就可以出来,小冬也能自由,我用了一夜时间考虑,最终决定接受蔡红的条件,和她结婚,永远和叶小冬不再联系。”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原委,陆刚用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换了叶小冬的自由,但是代价是巨大的,结果也是不幸的,偏执的叶小冬选择了自杀。
“如果我当时知道她有孩子,就不会答应,哪怕坐十年牢,也要在一起。”陆刚的眼睛更红了,任由两行英雄泪落下,郑涛眼中晶莹闪烁,娜娜早就哭的不行,纸巾丢了一地。
“走,跟我下楼。”陆刚忽然起身,从墙角拿了红棉吉他。推门出去,大家也都换鞋跟出去,一路来到天鹅苑小区的中心雕塑前。
“这个小区的前身,就是第一棉纺厂,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就是厂礼堂,小冬在舞台上跳了一支芭蕾舞,我至今记忆犹新。”陆刚望着天鹅雕塑动情道,“这是我为小冬做的雕塑,小冬离开后,我听到一首歌,一直想唱给她,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当年的纺织厂青工陆刚抱起了红棉吉他,坐在雕塑前的台阶上,拨弄着琴弦,浑厚的男中音回响在旧日的纺织厂上空。
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 开满山岗 等青春散场
午夜的电影 写满古老的恋情
在黑暗中 为年轻歌唱
走吧女孩,去看红色的朝霞
带上 我的恋歌
你迎风吟唱
露水挂在发梢 结满透明的惆怅,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
在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