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了,恼人的小雨还是淅沥沥的下着,今年的天气格外奇怪,已经是4月中旬,却突然降温了。细雨下了一天,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沾着残破树叶的玻璃窗上,像不成调的打击乐一样扰乱人的心绪。
因为下雨的缘故,店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服务生们百无聊赖地聚在一堆拉着家常。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边听着雨打梧桐,一边摆弄着手中的咖啡杯。杯子里的半杯咖啡早就凉透了,我也懒得再换上新的。大厅最北面的角落里,秦思伟和他的老朋友陈宇正在低声交谈,他们已经在那里坐了3个小时,一壶绿茶却只喝了一半。
陈宇是秦思伟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工艺美术学院的优等生,毕业以后自己开了一家装潢公司,到现在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老板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去年春末他的婚礼上,这个人个子不高,略微有一点的胖,戴着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说起话很沉稳。只不过,他的儒雅背后,让人多少体味到一些距离感,似乎不太容易亲近。按照秦思伟的说法,搞艺术的人嘛,往往和我们这些俗人没啥共同语言。
在那之后,我跟陈宇几乎就没打过交道,偶尔见了几次也确实没有多少可聊的话题。直到2天前,也就是4月16日的晚上,我们店里眼看要打烊了,秦思伟突然带着陈宇过来了。我当时注意到陈宇的模样很憔悴,两个眼睛一点精神也没有,衬衫揉得皱皱巴巴的,天气并不冷,他却在微微发抖。
我给他们张罗了一壶花草茶和几样点心。几杯热茶下肚,陈宇终于提起了精神,开始给我讲述他的遭遇。
陈宇最近几个月过得挺不顺心的,结婚还不到一年,他太太林静突然提出要离婚。陈宇百思不解,在他看来,他们的婚姻虽然不像爱情小说里描写的那么轰轰烈烈,缠绵悱恻,至少也是和谐美满的。也许是他一心扑在工作上,让常常独自在家的林静感到被人冷落了吧。于是他开始调整自己的工作计划,先是抽出了一个月的时间带老婆去欧洲7国旅游,回来以后又把办公室搬到了家里。他以为,多一些时间在家,两个人的紧张关系就会逐渐缓和下来,可惜事与愿违,越是朝夕相处,矛盾就越多,他们夫妻现在甚至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好几天都不说话。
更让陈宇感到紧张的是,林静经常会躲到阳台上去打电话,而且一看见他走近了就立刻挂断,好像很刻意地隐瞒什么。第三者?陈宇越想就越觉得难受。虽然他很想尽力挽回这段婚姻,但是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大方到可以对妻子的外遇视而不见。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请一个私家侦探暗地里调查一下,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4月16日,是一个大晴天,因为没有安排什么一定要完成的工作,陈宇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中午,他还特意亲自下厨煮了一份酸汤鱼讨好太太。可是在饭桌上,他们却为了菜里该不该放胡椒这种小事吵了起来。林静推开盘子,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生了一下午的闷气,直到黄昏时分才走了出来。她说,陈宇,我闷得慌,你陪我出去走走吧,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酒吧。于是,陈宇就跟着她来到几条街外一家叫心境的酒吧。
两个人端着饮料相对无言地作了大概一个钟头,林静起身去洗手间了。陈宇又点了一份鸡尾酒,慢慢地喝。可是直到酒杯见底了也不见林静出来。于是他请邻桌的一个女孩替她去洗手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一分钟后女孩回来告诉他,洗手间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陈宇有点慌了,林静的手提包还在椅子上,手机、钱包、身份证都在里面,她会跑到哪里去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你老婆在我的手里,识相的话,准备好100万。”说完就挂断了。
绑架!陈宇说,当时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血往上涌,两腿也软了,险些跌倒,幸好被旁边的人扶住了。坐下来喝了一杯冰水,他的才恢复过来,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报警比较保险。很凑巧的是,案发地点是秦思伟的辖区,他带人勘查完现场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当时陈宇的情绪很不好,于是秦思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家,就把他带到我这里来了。
“一百万?没有说赎人的时间和地点吗?”我问陈宇。
“时间和地点没有说,我想他还会联系我的。”陈宇推了一下眼镜:“我现在只想林静能安全地回来。”
你老婆恐怕回不来了,我心里想,大多数绑匪,只要大脑还健全,就不会轻易放过被害人。即使受害人没有看到他们的面孔,声音、体形、被囚禁地点的特征等等到最后都可能成为暴露他们的隐患。所以,还是死人比较令他们放心。但是,这种事情又不好跟他明说,只能用那些放宽心、要相信警方等等我自己都不相信的陈词滥调来安慰他。
午夜,秦思伟和我把陈宇送回了家。因为喝了一些茶水,我们两个都没有睡意,所以就开着车在四环路上转悠。
“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我问秦思伟:“林静是怎么被人绑走的?整个酒吧都没有任何人察觉,这不对吧?”
“这件事情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在勘查现场的时候,发现心境酒吧洗手间的窗户是半开着的,窗台上有一个高跟鞋的脚印,36号,和座位附近林静的足迹相符。”
“开什么玩笑啊,难道说是林静自己爬窗子出去的?”
“目前还说不清楚。”秦思伟摇摇头:“但是她肯定不是从大门出去的,否则酒吧里十几双眼睛不可能都没有注意到。根据陈宇的描述,林静今天穿了一件正红色的针织衫和雪白的筒裙,就算在灯光不是很明亮的酒吧也是很醒目。而且我们在卫生间的窗框上找到了林静的掌印。”
“嗯……没有别人的足迹和指纹?”
“卫生间里的足迹太多太凌乱,没法分辨,不过窗台上只有林静一个人的足迹。指纹……有几个陈旧的,不过新的只有林静的。窗外是一条碎石路,找不到可以清晰辨认的足迹。不过林静是受人胁迫离开酒吧,还是自己跑出去以后又遭到绑架,目前也说不清楚,虽然我倾向于后者。”
“不合逻辑。”我一个劲地摇头:“她为什么要自己跑出去?”
“这个嘛……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秦思伟打开CD机,舒缓流畅的钢琴曲弥漫开来。他沉默了几分钟才慢吞吞地说:“有一个勉强能说通的解释,就是林静一直有离家出走的打算,但是最近陈宇形影不离的跟着她,让她无法脱身。”
“你是说她带陈宇到酒吧,借口去洗手间,然后跳窗跑了?但是没想到有绑匪黄雀在后?什么乱七八糟的,那她为什么不带上随身物品,连钱都没有跑到哪里去?”
“我不是说过这只是勉强能说通的解释嘛,其实这绑架案确实特别蹊跷。”
“怎么讲?”
“也说不清楚,一种……感觉吧。就是有点不对劲。”秦思伟皱起了眉头:“现在就等着绑匪的电话了。”
一转眼两天就过去了,绑匪却一直没有再打电话过来索要赎金。陈宇像个跟屁虫,追着秦思伟到处跑。看起来,今天我们的秦队长应该是有了一点线索,他们两个嘀咕了一个下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泡了一壶拿铁咖啡,配上两块刚出炉的蛋糕,端到他们面前:“聊了一下午,饿了吧。吃点点心。”
“啊,谢谢。”陈宇好像对我有戒心,客套了几句家常,突然就说公司还有事情,先走了。
我倒了一杯热咖啡,递给秦思伟:“是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了?”
“重大发现。”他囫囵吞下一个蛋糕,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听说过七月七日晴吗?”
“没有,是什么?”
“心境酒吧的老板自创的一种鸡尾酒,据说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我看你这里今天不会有什么生意了,不如一起去尝尝鲜如何?”
“品酒?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去了你就知道啦!”秦思伟不由分说,拽着我走出了咖啡吧。
心境距离forget it coffee大概有十来分钟的车程,一路上,秦思伟迫不及待地给我介绍他的所谓重大发现:“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知道林静为什么带陈宇去心境吗?”
“可能……她喜欢那里的环境或者她喜欢那里的饮料——你不是说什么七月七日……七月七日晴是心境独创的吗?”我掰着手指头:“还有就是酒吧是她朋友开的。”
“真没意思!一下子就被你猜到了。其实心境的老板程立新是林静的前任男友,而且这间酒吧当年还是他们合伙开的呢。”
“噢?这个我倒是没想到。前任?不会是藕断丝连吧?”
秦思伟嘿嘿一笑,告诉我,确实如此。程立新是林静的大学时代的男朋友,据说感情一直很好,毕业以后,程立新租下现在的店面,开了起了酒吧,不过那个时候它还不叫心境。林静当时留在学校的机关工作。因为不太懂得经营,程立新的酒吧不到半年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不过算他运气好,买彩票小赚了一笔,加上林静从她父母那里软磨硬泡借来了一些钱,总算是度过了难关。再后来,林静索性辞了工作,不顾父母的反对,搬进了酒吧后面的小小蜗居,还给它改了名字叫“心境”,其实是程立新和林静名字最后一个字缩写的谐音。
有句老话说,世事无常。林静和程立新的小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在很多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人看来,那也是一种幸福。很多老同学都曾经认为,他们是刮飓风下刀子也散不了的一对,所以在某一天的清晨,当他们收到林静的结婚请柬,却发现新郎的名字并不是程立新的时候,那种意外的迷惑不是用语言能表达清楚的。
“没有任何前兆?不大可能吧。”我也有点糊涂了。
“不知道啊,林静的一个很要好的女友告诉我,林静在宣布要嫁人之前的一个星期搬回了娘家,不过当时林静的妈妈刚动完手术,所有人,包括程立新都知道她回家是去照顾妈妈的。结果不到一个礼拜,就收到了婚礼的请柬。”
“程立新对这件事怎么说?你问过他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调查的结果,程立新和林静之间一直保持着很微妙的关系。他们经常通电话。至少最近两个月是这样的,我查了林静手机的通话记录。你知道,陈宇成天加班、谈生意什么的,不在家是常事。这也给林静他们制造了机会。而且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那到也未必。也许是程立新突然被女友抛弃,心理上不能接受,进而继续纠缠林静呢。”
“纠缠?没有的事,程立新应该早就摆脱被甩的阴影了。他和现任女友李蓉蓉同居半年多了。李蓉蓉是自由职业者,靠给媒体写一些言情故事生活。至于她是否知道男友和林静的关系,我还不清楚。”
“我看你已经调查得够清楚了。那么……陈宇和林静,他们怎么认识的你应该知道吧?”
“说真的,也不是特别清楚。”秦思伟沉思了几秒钟:“我记得大概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吧,我和陈宇一起喝酒,他告诉我认识了一个女孩,感觉特好。然后到了4月份,就说要结婚了。当时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你小子想媳妇想疯了吧,这才认识2个月就要结婚?你对人家究竟了解多少啊。你猜他说什么?结婚以后有得是时间了解!我转念一想,反正也不是我娶老婆,由他去好了。结果现在怎么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少来了,自己光棍一条,还说人家。”
“谁是光棍啊,我不是有你吗?”他嬉皮笑脸地说:“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非你不娶。”
“少自作多情啊,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好了。”我故意板起脸不理他,这家伙总是找机会占我的便宜。
“女人啊,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他嘿嘿一笑:“好了,到了!”
我们跳下车,踏上湿漉漉的石阶。心境是一个很小的门脸,外部装饰得像一间森林小屋。我们走到有些厚重感的木门前,发现上面挂着一个手写的牌子:今日停业。不过,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隐约的灯光。秦思伟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有锁,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走进灯影摇曳的小屋。
这间酒吧确实很小,除去吧台,大约只有40多平米,摆着7、8张仿木桩形态的桌子。吧台后面,站着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他一手扶着吧台,一手拿着一瓶啤酒,正用迷惑地眼神打量着我们。我想,他应该就是心境的老板,程立新。
程立新注视着两个闯入者,郁闷地喝了一口啤酒,那个男的他认识,是负责林静案子的警长,姓秦,昨天还来盘问过他。那个女的是他女朋友?可能吧。程立新细细打量着她,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岁,个子很高,白皙的脸孔上精致的五官颇有一些柔美的韵味。漂亮的长发烫成大波浪,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鬓边镶嵌满了水钻的发卡,在灯光下闪着迷离的光泽。她穿着一件刚好能盖住臀部的浅紫色深V领的针织连衣裙,搭配亮棕色的齐踝短靴,性感仿佛呼之欲出。真是时代不同了,程立新心想,警察也有这么好的艳福。
“今天怎么歇业了?”秦警官笑着坐到吧台前:“我还说带朋友来给你的特饮捧场呢。介绍一下,黎希颖。希颖,这就是心境的程老板。”
“你好!”黎希颖很大方地伸出涂着丁香紫色指甲油的细长的手,声音低沉柔和。然而在四目相对的时候,程立新感觉到她那清亮的目光仿佛两把寒光闪闪的锋利匕首,直刺他的内心。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匆匆握了一下那柔软的手,低头从柜橱里拿出调酒用的shaker,开始调制他最拿手的七月七日晴。
这个女人到底是干什么的?程立新一边把橙汁和Tequila倒进shaker摇匀,一边想,警察?应该不是,警察哪里有打扮成这样的。反正是来者不善,看来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和林静的关系了。那又怎么样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很久,回想起来几乎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他和林静几乎天天泡在一起,上课、自习、散步。特别是没有课的午后,两个人手牵手,坐在小花园的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毕业以后就没有这样好的日子了。天天要上班的话,也很无聊啊。”一个秋天的傍晚,他们散布在林荫路上,林静望着飘落下来的叶片,若有所思的说。
“那就选一个不用早九晚五的职业嘛。”程立新搂住她的肩膀:“我都想好了,毕业以后开间酒吧。白天呢,可以作自己想作的事情,晚上呢,还能带给别人轻松快乐。多好!”他憧憬着未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于是,在毕业后,他不顾家里人和同学、朋友的劝说,经营起了一间小小的酒吧。
然而,在经历了最初的新鲜和兴奋之后,程立新开始感觉到了肩头沉重的压力。因为酒吧太小,他手里能周转的资金又很有限,所以没敢雇工人,一切的劳务就全部由他这个老板承担了。从进货到盘点,从招呼客人到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刚刚进入状态,开始有了盈利,却偏偏赶上了突如其来的非典。整整2个月的停业使酒吧滑到倒闭的边缘。算他运气好,意外地发了一笔小财,总算是熬了过来。
唯一令程立新感到欣慰的是林静的支持,她不仅从父母那里借来了一笔钱替他解围,还毅然辞去了稳定的工作,搬进了他拥挤的小屋,和他一起研究鸡尾酒的配方,替他做饭洗衣服。
但是,真正的悲剧也就在这个时候拉开了序幕。爱情是浪漫的,而生活是现实的,有时甚至有点残酷。渐渐的,程立新发现林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愁眉不展和轻轻的叹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静回娘家的时候多了起来,有时候一去就是两三天。即使在家的时候,她也经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天空发呆,要么就和女朋友们煲电话粥,或者一大早跑去逛街逛到晚上,筋疲力尽地回来躺在床上抱怨看到了某某品牌的新款时装却没有钱买。
生活的艰难,抹平了往日的激情,所有的甜蜜仿佛都被柴米油盐的味道淹没了。曾经幻想的浪漫终于被无情的现实撕得粉碎。
记得那是2004年初春的一天,程立新一觉醒来,看见林静坐在床边发呆。她说:“立新,我妈刚动完手术,今天出院,我想回家陪她一段时间。”
“嗯……需要我作什么吗?”程立新揉着惺忪的睡眼。
“其实……嗯……也没什么。”林静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有什么心事。
“是不是钱的问题?现在动手术、住院费用很高。”程立新说:“家里还有两万块钱,你拿回去吧。”
“不太好吧……马上又要交租金,你不是还想买一套新的调酒工具……”
“没关系,还周转得开。再说,这两万当初也是从你父母那里借来的。二老都退休了,也不宽裕。还是应该早点把钱还给他们。”
“哦……”林静点点头,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说是要在娘家多住些日子。可是谁能想到,她会一去不返。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其间程立新给林静打过电话,可是她的手机关机了,发短信也不回,打到她家里,却总是说她不在。隐隐约约的,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但是依然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多心,直到那个阴沉的星期天的早上,他发现大门上插着一个小小的蓝色信封。
那封信,程立新现在依然保留着。信很短,是林静的笔迹:立新,原谅我。我想我们之间的缘分到头了。我明天就要结婚了。还爱我的话就不要来找我。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这不是真的!程立新感觉自己一下子掉进了黑暗的无底深渊,脑海里一片茫然。他踉踉跄跄地跑到林静家,发疯似地砸着冰冷的铁门,他不相信那封信上说的,一个字也不信!一定要找林静谈谈,她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他,放弃这段感情,4年啊……终于,铁门打开了一条小逢,站在他面前的是披着白色婚纱的林静。她的表情很平静,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不是说不要来找我吗?”她淡淡地说,声音仿佛来自天外一样遥远,程立新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泪水模糊了眼眶。就在他木然流泪的时候,铁门嘎的一声又关上了,把他和林静彻底隔离在两个世界。
在一声叹息中,程立新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忧郁地在shaker中的酒水里兑入白兰地、白RUM和一些柠檬汁,再一次混合均匀。然后,他拿出两个香槟杯,缓缓倒入大约1/5的绿薄荷酒和碎冰的混合物,把shaker里淡黄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沿着杯壁倒入,使酒保持黄绿分明的层次,再插上一个点缀着红樱桃的吸管。轻轻推到两位客人面前,作了一个请品尝的手势。
“谢谢。嗯……好喝。”秦警官啜饮了几口杯中色彩艳丽的鸡尾酒,由衷地赞叹:“确实是与众不同。”
“可是,只有六种配料嘛。”黎希颖用细长的手指拨弄着吸管,慢条斯理地说:“为什么叫七月……难道说碎冰也算上吗?”
“不是的。”程立新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其实就是因为我调制成功这种酒的时候是前年的7月7号,那一天又刚好是晴天。这种事情说明白了,就会觉得很俗。”
“原来如此。”秦警官浓浓的眉毛一扬:“前年……那时候林静还住在这里吧?”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那个……”程立新叹了口气,竭力克制住内心剧烈的颤抖:“是啊,酒吧的名字还是她给起的。”
“后来呢?怎么分手了?”
“一言难尽。”程立新喝了一大口啤酒:“感情的事情嘛……很难说清楚。”
“哦……”秦思伟眉毛一扬:“不过你们还有联系对吧?”
“我们……是朋友。”
朋友,我们算是朋友吗?程立新感到一阵不自信。很久以来,他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和林静之间,究竟算什么。
那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去年12月?应该是圣诞节前后吧,街上到处是彩灯和小松树。接到林静的电话,实在是很意外。她的声音和语调听起来熟悉又陌生,一下子把程立新拉回过去的岁月里。快乐、痛苦夹杂着困惑瞬间都涌上心头,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林静在电话里仍然很平静,她问程立新最近好不好,明天能不能出来见个面。他同意了,可是放下电话又有点后悔。
那天,程立新失眠了。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对于林静的真实情感,那是一种爱和恨交织的复杂心绪,问题在于,他分辨不清楚究竟爱和恨,哪一种更多一点。细心的李蓉蓉发觉了他的失魂落魄,当然,不能告诉她要和林静见面,女人嘛,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些。程立新不禁觉得有些愧疚了。蓉蓉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心直口快的乐天派,和内敛柔弱的林静完全是两类人。也许正是受到她的感染,程立新才能彻底走出被林静抛弃阴霾,重新振作。但是她的性格有时候也很极端,发起脾气的破坏力简直可以和海啸相媲美。要是让她知道……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第二天下午,他借口去见一个出差到北京的大学同学,心怀忐忑地来到约好的的咖啡厅。
林静在他之前就到了。她的打扮和过去大不一样,身上穿着名牌套装,精美的钻石项链坠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只是,整个人看起来却有几分憔悴,目光里也带着忧郁。整整一个下午,她倾诉了很多,讲到了她不辞而别的矛盾和内疚,讲到她富足却十分孤独的生活现状,也讲到了对于未来的茫然和担忧。程立新静静地听着她的诉说,心里难免有几分惆怅。他发现,自己面对着的这个女人竟然有些陌生,难道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吗?
一直到分手的时候,程立新也没说上几句话,看着林静的本田轿车融入不息的车流,他突然感觉到有点替她担心。林静忧郁的眼神总是萦绕在眼前,程立新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自作多情。难道不是吗?你和她之间不论有什么恩怨,都是过去时了。李蓉蓉曾经说过,他程立新最大的毛病就是感情过于细腻,的确,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从那次见面以后,他隔三差五的就会接到林静的电话,然后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和她见面,听她倾诉内心的苦恼。每次见面,程立新都不免有种轻微的负罪感,虽然他安慰自己,他和林静是朋友。但是,朋友见面要偷偷摸摸吗?但是,林静的状况也确实很让人放心不下。她老是闷闷不乐的,仿佛有无限的委屈。
她说要跟她丈夫离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今年春节过后?应该是吧,记得那时候她们刚从欧洲休假回来。
“我想离婚,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她慢慢地转动手里的茶杯,目光有点呆滞。
“他对你不好吗?”
“不是。其实……陈宇是个好人,只是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整天一个人守着大房子和狗……哎……”林静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可是……如果离婚的话,我的生活该怎么办……如果拿不到赡养费……”
钱,又是钱。程立新突然明白了林静所有的苦衷,她的叹息、她的委屈,其实并不是她得到的不够多,而是她永远不知道满足。林静需要的伴侣,既不是他这样挣扎在边缘朝不保夕的穷小子,也不是陈宇那样拥有百万家财却终日忙碌的富翁,她想要一个既有钱又有闲,能够给她奢侈生活又可以和她形影不离的丈夫。
“立新……我想离开这里到国外去。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我……”程立新慌了,他没想到林静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在他看来,他们现在仅仅是朋友而已。一起出国?不,这太不可想象了,当然更不可想象的是这句话是从一向淑女风范的林静嘴里说出来的。
“你知道这么说太唐突,不过……我们真的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林静低下头:“我不要你马上答复我,好好考虑一下好吗?”
她说了很多要他一起走的理由,程立新不动声色地听着,感到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他真的糊涂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了自己,不惜伤害所有的人……
叭!玻璃杯和桌面轻轻碰撞的声音打断了程立新的回忆。他一仰头,喝干了手里的啤酒,又随手开了一瓶。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喜欢酒精。本来就很难,警察还三天两头找上门。哎……
这时候,门开了,一脸怒容的陈宇走了进来。他两颊发红,目光有点混浊,应该是喝过酒了,走起路来也有点摇晃。“威士忌,加冰,双份苏打水。”陈宇一屁股坐在程立新面前的椅子上,声音里充满挑衅的味道。不过,程立新并不在意,警察在这里哟,你还想闹事不成?
陈宇接过威士忌,拿在手里轻轻晃动着。来这里之前,他已经喝干了家里的大半瓶Martini,本来想借着酒力……没想到思伟会在这里。还有他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朋友。
陈宇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黎希颖。她正和秦思伟头碰着头低声耳语,脸上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见到她,陈宇就不太喜欢黎希颖,也不是说她有什么不好,只是不符合他的价值观。也不知道她施了什么魔法,让一向威风八面的秦思伟在她面前乖得像只小花猫。
陈宇的一贯观点是,女人可以不漂亮,但一定不能太聪明。这个世界说到底还是男权的世界,太聪明的女人往往会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她们总以为自己可以分享主权,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看看那些所谓的女强人,哪一个有女人味儿。在他看来,女人应该是温柔婉转、小鸟依人,就像……林静吗?
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她陪她表姐去看家装设计图,身上穿着白毛衣,说起话来柔柔的,有点胆怯的样子。陈宇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虽然她不是很漂亮,属于那种走在人群中很难被人注意的女子,但是那种娴静的气质让陈宇突然有了一种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感觉,在这个野蛮女友横行的时代,这一类温顺的女孩子似乎已经很久不见了。特别是她目光中偶尔闪过的忧愁,激起了他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林静对于陈宇的追求表现出一种很暧昧的情绪。她从来不拒绝他,但似乎又有点迟疑。即使两个人在一起,陈宇也感觉到她的满腹心事。而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却撩拨起了他更执着的情感。陈宇天真地认为,林静的犹豫只是因为对他还不能放心,怕受到伤害。然而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她的不安和彷徨是因为她处在选择的十字路口:程立新还是陈宇?这对林静来说确实是要思量的问题。
陈宇盯着杯子里慢慢消融的冰块,感到一阵的心酸,从认识到现在,他扪心自问对林静是真心实意的好。除了不能抽出很多时间陪她,他尽力去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可是林静……自从度蜜月回来,她的态度就越来越冷淡了,终日里也看不见笑脸。为了帮她派遣寂寞,陈宇买了一只她一直想要的雪纳瑞,可是养了不到一个星期,她就开始觉得烦,对它爱搭不理了。后来,她也学过厨艺、插花、舍宾……等等,但是都因为没有长性半途而废。
最初陈宇认为,林静的所有不满都是因为他工作太忙的缘故。难道我不想多休息,享受天伦吗?他觉得很委屈,自己拼命工作,还不是想趁着年轻多挣钱,让家里的日子过的富足安稳?装潢这个行当的市场竞争一天比一天激烈,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任何的懈怠都可能使自己面临生存危机。为什么她就不能理解?陈宇甚至开始怀疑,林静是不是真的爱他,或者说她是否曾经爱过他,也许她想要的不过是衣食不愁的生活而已。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会觉得不寒而栗。
原本想带她出去走走,换换环境,也许能缓和一下。于是他选择了欧洲旅行,都是他们度蜜月的时候去过的地方,一方面是想找回一些甜蜜的记忆,另一方面是因为林静也说过想再去看看天鹅堡、卢浮宫。可是一路上,她好像故意找茬,今天抱怨旅馆的卫生间不舒服,明天又说饭菜不可口,结果不但没找回感觉,反而更别扭了。回来以后,林静把陈宇赶到客房去睡,不久就跟他提出要离婚,当然,还有一大笔的赡养费。
都怪当初自己昏了头啊,陈宇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招呼程立新:“你们这里最烈性的鸡尾酒是什么?”
“那个……来杯Manhattan如何?”程立新一边说一边把威士忌、甜味苦艾酒和少量RUM汁倒进shaker里,合上盖子轻轻地摇动着。陈宇盯着他娴熟的动作和专注的表情,心情充满了矛盾。他觉得相比程立新,他更应该恨的其实是林静,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程立新也是个可怜的人,他也曾经被深深的伤害过,而且伤害他的人也包括陈宇自己,虽然当时他并不知情。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是这个曾经可怜的第三者把他原本平静的婚姻搞得一团糟。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林静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即使没有程立新,也会有张立新、李立新……最后的结果都一样。
程立新把摇匀的酒倒进一个高脚杯里,丢进一颗红樱桃,一声不吭地推到陈宇面前,转身去整理背后显得有些零乱的酒柜。他很清楚陈宇来这里的初衷,和他对自己的怨恨。他当然有理由怨恨。程立新甚至打心眼里有点同情这个男人。同病相怜?也说不上吧。只是他能了解到那种遭到爱人背叛的彻骨的痛苦和失落,现在的陈宇,和一年前的自己是多么相似啊。
“程老板,洗手间在哪里?”黎希颖柔和的声音打乱了程立新的思绪。
“这边走。”他指了指吧台左侧的一条狭窄走廊:“左侧第一个门是女洗手间。”
“谢谢。”她淡淡地一笑,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走向黑暗的走廊。两条长腿在昏暗的灯光下形成一种令人血脉喷张的视觉冲击。
女人……程立新又叹了口气,女人啊,真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动物,你永远弄不懂她们在想些什么。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更适合单身生活。林静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这两天蓉蓉也有点不对劲。前几天说写稿子没灵感了,要出去走走,要到保定的表姐家过一段乡村生活找找感觉,结果没走两天,昨天下午突然回来了,整个人没精打采的,问她怎么了也不说。
“你觉得……我是不是挺笨的。”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怎么了?”程立新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阵心虚,虽然蓉蓉的表情很平淡,他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没什么。眼看要交稿,总是写不出东西来,郁闷。”说罢她丢下吃了一半的东西,坐在电脑前噼叭地一直写到现在。
不知道是不是酒的缘故还是想得太多,程立新感到脑袋里隐隐作痛。蓉蓉会不会知道了什么?以她的聪明,不可能完全察觉不到。但是,她为什么还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呢?程立新越想越觉得害怕,蓉蓉她……
烦!乱!闷!李蓉蓉直挺挺地躺在凌乱的被褥上,盯着低矮的天花板,好像要用目光把那些斑驳的墙皮都剥下来似的。写了一天,到最后又都给删掉了,编辑已经催了好几次,脑子里却一点灵感也挤不出来。爱情故事……统统都是编出来骗人的。什么天荒地老,什么海枯石烂,不过是无聊的都市男女用来麻醉自己的童话而已。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正因为在现实世界里,人们只能得到背叛和欺骗,所以带有柏拉图情调的爱情小品文才会那么有市场。李蓉蓉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她曾经认为那挖空心思跟踪男朋友或者丈夫的女人很可笑;她也曾经说过,爱一个人就要给他足够的信任。只是她不能容忍别人把她当作傻瓜。
程立新和林静之间的事情,李蓉蓉老早就知道了,他们的每一个电话、每一次约会,她其实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居然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天衣无缝!李蓉蓉自认为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她不会限制程立新和异性朋友的交往——如果他们真的只是朋友。但是林静……真的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她已经有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为什么还要缠着别人的男朋友不放?对程立新难以割舍?那为什么当初毅然决然地把他一脚踢开?更让李蓉蓉不能理解的是程立新,刚刚对她甜言蜜语表一番决心,转身就和旧情人鬼鬼祟祟地见面,他好像不记得曾经怎样痛哭流涕地指责林静无情无义了?还是……他根本从来就没有真正放下过林静,她李蓉蓉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每每想到这些,李蓉蓉都会感觉到强烈的怒火在胸腔里翻腾不息,难以抑制。不可饶恕!她猛地把手边的枕头扔了出去。
哗啦,啪!横飞出去的枕头冲到凌乱的书桌上,把陶瓷水杯撞倒了地上。李蓉蓉被吓了一跳,慌忙跳下床去捡杯子。还好,没有摔碎,只是边沿上磕出了一个缺口,露着白茬。她把杯子捧在手里,眼圈突然红了。
这杯子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和程立新一起在陶器吧自己动手做的情侣杯。所谓情侣杯,就是一对杯子,单独看形状是不规则的,但是拼起来就是一颗完整的心型。不过他们是第一次作陶器,怎么也搞不懂人家传授的技巧,不仅调出来的颜色很不好看,杯子的形状是歪歪扭扭,而且薄厚不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特别的开心,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劳动成果,还有融到里面的柔情蜜意。
然而时过境迁了,快乐成了历史,甜蜜变成往事,两个曾经紧靠在一起的杯子现在只有这一个孤零零地站在书桌上,仿佛一颗破碎的心。李蓉蓉皱了皱眉头,起身打开了衣柜底层的抽屉,翻开一堆压箱底的旧衣服,拿出情侣杯的另一半,那是程立新的杯子。她蹲在那里发了一会愣,把杯子放了回去,但是刚要合上抽屉,却又改变了主意,把它拿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走廊,就是心境酒吧的前厅了。李蓉蓉听程立新说过这两天歇业盘点,但是走出来才发现吧台边上坐着两个陌生人。那个穿藏青色T恤衫的人有点眼熟,但是实在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了,至于那个戴眼镜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屋子里气氛也不太对劲,安静得有点吓人。程立新好像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没有说,只是低头大口大口地喝啤酒。
“你少喝点。”李蓉蓉走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酒瓶子:“一身的酒气。”
“你别管!”程立新很不耐烦似的抢回酒瓶,又喝了一大口。李蓉蓉愣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给自己倒了杯苏打水,靠在一边默默地喝。心境酒吧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
犯罪嫌疑人居然都到齐了。秦思伟一边漫不经心地喝着饮料,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身边各怀心思的男女。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绑架案的背后可能另有内情。随着事态的发展,特别是程立新、李蓉蓉进入调查视线以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虽然很多同事认为,林静在程立新的酒吧失踪只是巧合,但是在秦思伟看来,世间事没有那么多巧合的,大多数事情都有其前因后果。
说到犯罪的动机,怀疑程立新一点也不为过。他曾经遭到林静的抛弃,难免会怀恨在心。因此,他完全可能出于报复的心理绑架林静,然后向陈宇勒索钱财。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从林静来到酒吧到陈宇接到勒索电话,程立新一刻也没离开过,也就是说他不具备作案的时间。而且林静的失踪也有一些解释不清的地方。秦思伟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程立新和林静合谋演出的一场戏。他们最近联系得很频繁,会不会是旧情复炽,计划敲诈陈宇一笔钱,然后一起远走高飞呢?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联系索要赎金?
目前来看,虽然程立新很可疑,陈宇和李蓉蓉作案的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陈宇无疑是有作案动机的,他对林静付出了很多,却落到今天的地步。听说林静向他索要很大一笔的赡养费,还有汽车和房子。表面上看,陈宇和程立新一样,没有作案的时间,但是以他的财力,完全可以买凶作案,然后把所有事情都推到绑匪头上。如果是这样,林静可能已经遇害了。想到这里,秦思伟感到一阵难过。陈宇毕竟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朋友,两个人就像亲兄弟一样,从感情上,他是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的。而且,现在也确实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陈宇。
秦思伟喝干了杯中酒,把目光投向李蓉蓉。在林静这个案子里,李蓉蓉应该是最微妙的一个角色。她和林静没有直接的关系,却有着强烈的作案动机。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程立新和林静的藕断丝连是事实,如果李蓉蓉知道这件事,她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是,即使她想除掉情敌,是否真的有这个能力呢?除非有帮手,绑架确实不是女人擅长的犯罪。
唉,真是一团乱麻。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希颖这家伙去趟洗手间怎么这么长时间?难道说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她那么聪明,说不定能从这些杂七杂八的线头里找出一些有用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秦思伟发觉自己在心理上对希颖有了一种不可救药依赖,一两天看不见她的人,就坐立不安的。就连她的任性、不按常理出牌,甚至偶尔的不讲道理,在他看来都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可爱。难怪陈宇有时候说他犯贱。秦思伟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程立新说得没错,感情上的事情,还真说不清楚。
“蓉蓉,看见我的茶杯没有?昨天我就没找到。”程立新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从柜橱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罐子,里面装着半罐茶叶。
“哦……是不是你随手塞到哪里就给忘记了。”李蓉蓉轻声说,一边拿出一个玻璃杯递给他:“拿什么沏茶不是都一样吗?”
程立新没有伸手去接杯子,反而转身向后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着:“我去找找看,明明记得是放在书桌上了。”几分钟之后,他哼着小曲走出来,手里拎着自己的手工陶瓷茶杯,还颇为得意的向李蓉蓉晃了晃:“就在床头柜上,我怎么一直就没看见?你说这事是不是挺诡异的?”
“没注意吧。”李蓉蓉的笑容有点僵硬,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程立新抓了一小把茶叶丢到杯子里,倒入热水,不一会儿,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散开来。
“哟,好香啊,是当年的碧螺春吧。”黎希颖从黑暗里走出来,笑嘻嘻地问。
“是啊。”程立新也笑了:“要不要来一杯?”
“谢了,我晚上喝茶会睡不着觉的。”
“哦……秦警官,您要不要来杯茶?”程立新一张嘴就带出浓烈的酒气。
警察?李蓉蓉心里一惊,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刑警队的,昨天来问过林静失踪的事情。该不会……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黎希颖拍拍秦思伟的肩膀,轻声说:“思伟,我们走吧。”
走出心境酒吧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呼吸着混合了青草气息的潮湿空气,顿时感觉到浑身舒畅。刚才在里面,气氛太压抑了,那两个醉醺醺的男人好像随时都会打起来似的。
“怎么突然要走呢?”秦思伟不解地看着我:“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差不多。”我停下脚步,作了几个深呼吸,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压抑的地方,脑子里也感觉清晰了很多:“在我的印象中,林静比我要矮,对吧?”
“矮多了,她才1米58,怎么了。”
“这样啊……那么……林静失踪那天,李蓉蓉在这里吗?”
“她当时不在北京。不过具体的我还没落实。”
“但是可以确定她不在酒吧里,对吧?我是说林静失踪的时候。”
“当然。”秦思伟被我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不耐烦了:“到底怎么了?你怀疑李蓉蓉?”
“不是的。”我双手抱在胸前,背靠车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件事情才能更清楚一些:“简单的说……这不是绑架案,林静的失踪是她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你好好想想,在卫生间的窗台上发现林静的指纹没有?”
“窗台?没有,但是窗框上有她的掌印,还有那个脚印……怎么了?”
“你知道我去洗手间作什么了?我作了一个试验。”我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按照你们找到的痕迹,林静应该是用双手撑着两边的窗框,一脚踏上窗台,这样跨上窗台,然后跳出去的。但是我试了一下,发现以我的身高要作到这样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林静比我矮整整14厘米。如果她真的要从窗户出去,在没有其他可以垫脚的东西的情况下,可行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先用双手撑着窗台,把身体支撑起来,然后站上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基本上……明白了。”秦思伟点点头:“也就是说,那些痕迹是故意用来转移我们视线的……但是林静如果不是跳窗离开的话,她是怎么走出去又没被注意到呢?”
“她化了装,换上一身衣服,带上假发,然后堂而皇之地从大门出去。毕竟酒吧里的光线不是很好。”
“可是她哪里来的衣服呢?再说,陈宇的智商也没有低到自己的老婆换了衣服就认不出来的地步吧?”
“这里面有个思维定势的问题。如果林静换上一身和平时的打扮反差很大的衣服呢?打个比方,如果你穿上破洞牛仔裤,涂鸦T恤衫,带上耳环和花头巾,从我身边走过去的话,我百分之九十九会认不出来的。至于她的行头嘛……当然是同谋提供的。”
“同谋……我想想……程立新?但是她换下来的衣服怎么处理?从陈宇他们进入酒吧一直到我赶到现场,程立新一直没离开吧台。我们也没找到任何林静身上的衣物啊。”
“我不知道你注意到心境的布局没有,从酒吧的前厅是看不到走廊里的情况的,而走廊的尽头就是卧室。林静从洗手间溜到卧室里,化装后离开了酒吧,她换下来的衣服也留在那里,事后由程立新负责处理。你们当天没搜查过后面的卧室吧?为了行事方便,他们选择了李蓉蓉不在家的那一天。勒索电话应该也是林静打的,现在很多小市场都有人偷偷贩卖变声器。”
“这样倒是很有道理,但是,如果是林静和程立新合谋敲诈陈宇,为什么到现在他们也没有再联系,索要赎金呢?”
“你能肯定林静还活着吗?我倒是觉得这对老情人之间有很浓的火药味,当然,只是感觉。”
“你的意思是……程立新对林静下了毒手?可是……这也不对啊。如果他们的目的是钱……”
“林静的目的是钱,这一点没有错。但是程立新就不好说了。”我笑了:“我不认为他对林静还有感情,否则他不会选择李蓉蓉。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安定,生意也不错,有必要去冒险犯罪吗?尤其是和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女人合谋。”
“但是他们联系得很频繁……”
“你有没有考虑过另外一种情况,不是程立新在纠缠林静,而是林静在纠缠程立新。她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寂寞无聊,需要有个人替她排解寂寞。特别是她打算要离婚以后,因为担心得不到理想中的经济利益,决定演一出戏狠狠敲诈陈宇一下。但是她的计划需要一个同谋,于是她选择了程立新。”
“你等等啊。”秦思伟的浓眉拧在一起:“我有点不明白了。如果程立新只是想摆脱林静的话,大可以跟她挑明啊。好像没必要先帮她实施犯罪计划,然后再对她下手吧?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因爱生恨的例子你应该见过很多嘛。再说,林静可不是省油的灯。我看,她手里说不定有程立新的把柄。”
“你是说,程立新被迫作了林静的同谋,然后找准时机除掉了她?嗯……这样一来,所有的关节倒是都通了。不过证据呢?到现在我们说的都是推测。而且,林静究竟抓住了程立新什么把柄呢?”
“这个啊,你还是去问程立新好了。”我故意对他眨眨眼睛:“我敢说他的卧室里一定有证据。就看你能不能拿到了。”
“开玩笑啊。回去拿搜查令!”秦思伟拉开车门。
我们刚发动了车子,突然听到心境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是李蓉蓉的声音。秦思伟愣了一下,连车也没有锁就跑了过去。我紧跟着他冲进酒吧,看见陈宇倒在地板上痛苦地挣扎着。程立新和李蓉蓉两个人惊惶失措地缩在一边。
“陈宇!”秦思伟扑过去把扶起他的头。陈宇的脸色发青,口吐白沫,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着。中毒!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赶快掏出手机拨通了120急救热线和110报警电话。
“这……我……我不知道……”程立新脸色蜡黄,语无伦次地说:“他突然……不是我……我没有……”
“有什么话跟我回刑警队去说。”秦思伟两眼发红,冲上去抓住了程立新的衣领。
“不……不是我!”程立新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喊一声把秦思伟推出好远,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心境酒吧。我们追了出去,眼看他发疯似的冲向街对面。这时候,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地从街角拐过来,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程立新的躯体在空中翻转了360度,砰地一声砸在了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随后又滚了几下,跌落在柏油路面,没有了生气。
街上顿时乱作一团,秦思伟奋力推开迅速围拢过来的人群,一边打电话请求支援,一边检查程立新的伤势。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各种迷惑、不解、猜测在脑海中翻腾着,交织在一起,一时间竟然理不出一点头绪。程立新下毒谋害陈宇?他为什么要这么作,而且还选择了一个如此不恰当的时机?看他的惊慌不像是装出来的。但是陈宇的状态确实是中毒……
很快,救护车呼啸着接走了奄奄一息得程立新和陈宇。秦思伟带着刑警队的人员在心境酒吧里忙着勘查现场,令他万分沮丧的是,作为唯一目击证人的李蓉蓉却一直不肯开口说话。她显然被发生的事情吓坏了,独自蜷缩在角落里不住地发抖,脸色白得吓人,任凭你怎么问,都只是拼命摇头。在多次努力失败后,秦思伟不得不改变策略,他带着人先撤出心境,要我留下来照顾李蓉蓉,想办法从她嘴里套出一些线索。他说,我是女人,又不是警察,李蓉蓉对我的戒心会小一些,沟通起来也比较容易。虽然我怀疑他这个馊主意到底有没有用,但还是答应了。
警察撤走以后,房子里静了下来,李蓉蓉仍然坐在角落的桌子旁边小声抽泣。我不想给她施加任何的压力,因此也只是默默地坐着,悄悄地观察周围的一切。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缘故,我总觉得有点压抑。这种丛林味道的装修风格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想象力。程立新?林静?还是李蓉蓉?这间巴掌大的酒吧里居然上演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在整件事情中,林静是众矢之的,先是抛弃了情人,然后又背叛了丈夫,确实太过自私……不过,人的价值观始终不可能相同,有些人注重精神,有些人偏好物质;有些人享受过程,有些人追求结果;所以我们的有些选择会不可避免地伤害到别人。比如林静的选择就伤害了陈宇、程立新、李蓉蓉,甚至她自己。遇到这种情况,有些人会我行我素,有些人则会放弃选择,前者大多舆论认定为自私,后者则被称为理智,或者胸怀坦荡。
但是无论一个人做错了什么,同样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是否就有资格去审判他,给他定罪量刑?这是我和秦思伟经常争论的问题。他的法制高于一切的论调对我来说过于理想主义和迂腐,而我的一些做法在他看来是不可理喻的错。这也正是我们两个最难以调和的隔膜。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我和李蓉蓉不约而同起身去关窗,她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但是又很犹豫,两个眼睛因为哭得太久红得像只兔子。
“进屋去休息吧。”我扶着她的胳膊轻声说。她沉默地点点头,在我的陪伴下缓缓地走向后面的卧室。
秦思伟赶到医院的时候,陈宇已经因为抢救无效停止了呼吸,医生的诊断是番木鳖碱中毒造成的呼吸麻痹,导致死亡。程立新身上多处骨折并伴有内脏出血,形势不容乐观,但是还有希望。
让秦思伟迷惑不已的是,法医对陈宇用过的酒杯里残存的液体作了初步的检验,却没有找到任何有毒的成分。
他记得很清楚,陈宇在心境前后点了两杯酒,一杯威士忌和一杯Manhattan。但是程立新给陈宇调酒的时候,他就坐在近旁,所以程立新的每一个动作、加入的每一种配料,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下毒,几乎是不可能是。而且,就算程立新有计划要毒死陈宇,也不至于如此的心急,选择警察在场的时候作案,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么陈宇是怎么中毒的?番木鳖碱中毒的发病时间是10分钟到2个小时,难道是他在去酒吧之前就吃下了含有毒素的东西?如果是这样的话,问起就复杂了。陈宇已经死了,他当天的行踪也就无从得知。不能排除是他自己服下了毒药后来到心境酒吧,打算嫁祸给程立新。但是如果是这样,他应该找机会在酒杯里放一些毒药,制造被人投毒的假象才对。
还是因为鸡尾酒里的什么成份对毒药起了中和的作用,所以检验不出来了?这种情况在一些案例里也看到过。不过如果一些配料有中和毒性的作用,陈宇就不会中毒了,或者即使中毒也不会致死。看来这一条是说不通的。
会不会是忙中出错,漏掉了什么线索呢?
秦思伟开始静下心来回忆整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事情原本并不复杂,只是后来因为陈宇的突然中毒再加上程立新的车祸,让人一下子感觉非常混乱。然而仔细想一下,他确实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李蓉蓉。
在陈宇这件事情上,李蓉蓉似乎是个彻底的局外人。今天在酒吧里,她一直在后面的卧室,后来出来了,也只是靠在一边低头喝水,话不多。应该说她没有机会作案。而且,她跟陈宇根本就不认识,也就不可能有杀他的动机。从现场的物证来看……物证?当时事出突然,现场也是一片混乱,前前后后很多人进进出出的,也许就会遗漏一些东西。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番木鳖碱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种生物碱是可以入药的,但是因为有剧毒,它的生产和销售包括使用都受到严格的控制,不是普通老百姓随便能接触到的。不论是谁,都必定通过特殊的社会关系才能拿到它。于是,他留下一个警员在医院等待程立新的手术结果,自己匆匆赶回办公室。
为了梳理林静的社会关系,秦思伟已经让内勤把相关人员比如她的父母、程立新、李蓉蓉等等的资料通过各种渠道调查清楚并且汇总成册。不过,这两天一直在外面跑,也没机会仔细看看。
秦思伟一向认同一个观点,那就是人的行为模式和他的思维方式会受到其背景和经历的左右。所以,他也相信,从这本厚厚的背景材料中,以定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程立新出生在江西南昌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亲是机械制造厂的技工,母亲是个护士。在他10岁的时候,父母离婚,程立新跟随母亲回到了她的娘家赣州。也许是单亲家庭的缘故,他的性格比较孤僻,而且很敏感,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大和群,因此朋友也不多。但是,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18岁的时候,顺利考上了北方工业学院土木工程系。大学期间,程立新属于平凡的乖孩子,成绩一直处在中游,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也没有犯过任何的错误,以至于办主任和系里的老师对他都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在看了照片以后才想起确实有过这么一个学生。总的来说,程立新的社会关系很简单,平时交往的人无外乎老同学和生意上常来常往的几个小商人。不过,优柔寡断这个词,似乎是所有被走访的人对他一致的评价。缺乏主见和决断力,很多事情当断不断,也正是这个原因,使他在商场上举步维艰。秦思伟想,如果程立新是一个很有气魄的人,也许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了。在林静的事情上就是很好的例子,其实在他的内心,或许并不想和林静纠缠,只是他不懂得如何去拒绝她,结果一步走错步步走错,错到无可挽回。
相比程立新,李蓉蓉的人生经历就颇有些复杂的味道了。她是江苏盐城人,父母都是军人,所以从小李蓉蓉就跟随着部队的换防辗转各地。小学、中学都转过几次学。这样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培养了她独立的性格和很强的适应环境的能力。但是,由于频繁的搬家,她的学习也被耽误了,高考连续两年失利。后来还是父母托了一些关系,把她送进了河北经济学院的成人教育学院,学习涉外文秘。可是,刚刚读完大二,李蓉蓉就自动退学了,不过她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北京作起了北漂族。在这之后,她曾经作过宾馆前台、秘书、保险销售等好几份工作,并且利用业余时间开始给一些小资杂志写言情故事,没想到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干脆作了职业写手,靠卖文为生了。至于她和程立新之间,是去年秋天认识的,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很快,没过多久就开始了同居生活。这也许跟李蓉蓉不拘小节的性格有关系吧。
这时候,一个细节引起了秦思伟的注意,李蓉蓉到北京以后,曾经在密云开发区的一家制药厂作过几个月的秘书,在那段时间她跟厂里一个叫吴旭的药剂师关系很密切,曾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吴旭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坚决不愿意接受一个没文化的儿媳,而吴旭又是一个孝子,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愿。两个人终于分手,不久之后,李蓉蓉离开了那家制药厂。但是据药厂的人反映说,他们还是偶有来往。
制药厂……番木鳖碱可以用于治疗弱视、风湿等病症,因该是制药厂里能够找到的原料,会不会是李蓉蓉通过吴旭弄到了这种毒药,用以加害陈宇呢?说不通。她连动机都没有,如果说李蓉蓉想毒死谁的话,也应该是林静或者……程立新?而且,作案时间呢?陈宇是什么时候服下毒药的?根据医生的判断,大致是一个小时以前,那么就应该是陈宇在心境喝酒的时候。
秦思伟把收集回来的物证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陈宇前后用过两个酒杯,一个是装过威士忌的方形杯,另一个是盛过Manhattan的高脚杯,都没有检查出毒素。难道说还有第三个杯子?秦思伟闭上眼睛想了很久,终于,他决心再回心境去找找看。而且,李蓉蓉的口供还没有录,严格来说,她是案发现场唯一的人证。
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因为脑子还不清醒,居然忘记了左肩上的伤口,这一动不要紧,疼得我差点喊出来。哎……昨天晚上真的好险啊。
我陪李蓉蓉来到心境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也就是他们的卧室。这间屋子好像好几天没有认真打扫过了,家具上落着一层灰。一张半旧的双人床上,被子没有叠,乱糟糟地揉成一团。大衣柜和电视柜好像是配套的,但是和其他家具有点不协调。墙上挂着两张李蓉蓉的大照片,虽然是艺术照,但是化妆有些粗糙,人物的神态抓得也不到位,估计是小影楼的作品。一张不大的书桌上堆放着很多杂乱的书籍、光盘和外壳已经有点磨损的老式笔记本电脑,显得拥挤不堪。但是有一样东西却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只形状有点奇怪的陶瓷杯子,看起来像是不太熟练的手工制品,杯子的边沿有一个显然是新的缺口,还露着白茬。
这个杯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似乎不太一样。是我记错了?不对,我肯定看见过这样一个杯子,但是应该不是这一个。可是在那里见过呢?应该就是今天……对了,程立新!程立新曾经用这样一个杯子泡茶,是的,跟这个很相似的杯子,但是没有缺口。
到底有什么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呢?在我的记忆中,我和秦思伟走出心境的时候,程立新刚刚用那个陶瓷杯子泡上茶叶。后来我们听到李蓉蓉的声音,又冲进来的时候呢?杯子……想起来了,那个杯子应该就在吧台上……嗯,应该是这样的。再后来呢……它不见了……没错,就是这一点我觉得不对劲。我们追着程立新跑出去,然后再进来的时候,吧台上就只有陈宇用过的高脚玻璃杯了。难怪我当时会觉得有点问题,却又说不出来究竟。难道说……我偷偷瞥了一眼李蓉蓉,她正靠在床上发呆。
“你先喝口水吧。”我用那个带缺口的瓷杯给她到了杯开水,轻轻放到床头柜上:“我出去看看大门关好了没有。”说罢,我退出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大厅瑞安静得几乎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我先是仔细检查了吧台的每一个边角,但是没有找到任何需要的东西,转念一想,不免觉得好笑。刚才秦思伟已经带人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了,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应该也没找到那个东西。会在哪里呢?我谨慎地审视着四周,目光停留在一张桌子上,那是李蓉蓉刚才一直坐着的地方,会不会……
我快步走过去,弯下腰摸索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仿木桩形状的桌子的底下的人造树根部分是中空的,但是酒吧的光线太暗,我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于是只好跪在地板上,把手伸进去探寻。终于,我的手指接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凭感觉,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了。
这时候,我才发觉背后有动静,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只见一个啤酒瓶呼啸着迎面砸过来。我慌忙闪向一边,但还是慢了一点,左肩受到沉重的一击,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幸好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身体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就势打了个滚,一个鱼跃站起来,匆匆向后退了几步,终于靠墙站稳了脚。肩头火辣辣地疼痛,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沿着手臂流下来,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昏黄的灯影下,李蓉蓉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手里还紧握着刚才袭击我的凶器——一个破碎的酒瓶子。大约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谁也没有动,也没说话。
“下毒的人不是程立新,对吧?”我强忍住疼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是你。”
“我没想害他……”她有点呆板地摇摇头:“是意外……但是……”
“但是?你的目标本来是程立新——你在他平时沏茶的杯子上涂了毒药,不过那杯水阴差阳错地被陈宇喝下去。”
“他喝酒呛到了……”李蓉蓉的声音里有了明显的哭腔:“立新让他喝口茶压一压……我怎么会知道……”
“程立新说过要歇业,所以你没有想到今天店里会有别人。等发现自己选错了时机的时候,已经晚了,更糟糕的是,有毒的茶水被陈宇喝了……”
“我也不想……”
“不想?你也许真的不想杀死陈宇,但是,你想过毒死程立新。出了事你知道被我发觉了,居然要杀人灭口。”我叹了口气:“太傻了,其实杀了我对你来说是百害无一利。或者说……你认为你能杀了我吗?”
哗啦!大门开了,秦思伟冲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警察。李蓉蓉似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愣了一下。我抓住这个时机,抬脚踢飞了她手里的凶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秦思伟扑倒在地,锁上了寒光闪亮的手铐。李蓉蓉哭喊着,挣扎着被带走了。我感到两腿一软,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没事吧,宝贝。”秦思伟左手搂住我,右手掏出一块手绢按在我肩膀的伤口上。
“皮外伤,没事。幸亏我躲得快,不然这张脸就花了。”我强打精神笑了笑:“陈宇怎么样?”
“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秦思伟的神情黯淡了:“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那……程立新……”
“还在抢救,伤得不轻,但是医生说有希望。”
“差点忘了。这个你拿回去……”我从桌子底下摸出了那个陶瓷杯子递给他,左肩不小心碰到了椅子腿,疼得我呲牙咧嘴。
“我知道,下毒的应该是李蓉蓉。”秦思伟小心翼翼地结过杯子,招呼部下拿回去化验:“还好我及时赶到啊。”
“别臭美,你们不来我一样应付得了。”
“先别说这些了,赶快跟我上医院!”秦思伟不由分说,抱起我就跑。上车的时候因为太急,差点撞到脑袋。在路上,他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这个李蓉蓉也太莽撞了。番木鳖碱,用这种特殊的毒药只能把矛头引向自己。就算她按照计划毒死程立新,自己也跑不了。”我听完秦思伟的叙述,觉得这个女人真是笨得出奇。
“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过要逃跑呢?说不定她就是打算弄一个鱼死网破,大家同归于尽。我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案子,去年有一个女人杀死了丈夫和丈夫的情人后服毒自杀。今年年初,一个女人不仅杀死了有外遇的丈夫,居然还杀死自己的孩子,然后去自首……人类的感情其实还是很脆弱的。”
“可是我招谁惹谁了?”我按着已经有点麻木的肩膀:“我冤不冤啊。”
“我觉得她是乱了方寸了。不管怎么说,她害死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在情绪季度激动的时候,人往往会有时常的举动。你就别想那么多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啊。”
“我休息得了吗?”我有气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这下全乱套了。你说……现在陈宇死了,要是程立新也抢救不过来怎么办?那林静的案子不就没希望了?”
“那到不至于。”秦思伟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我们今天勘查现场的时候不仅搜查了心境的前厅,后面的卧室也仔细检查过了,还是有一些收获的。”
“说来听听?”
“你啊,先养好自己的伤吧。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很疼吗?”
“还好啦……应该没伤到筋骨。”
医院检查的结果,伤得不重,医生给我做了简单的包扎,打了一针消炎药就算是处理完了。只是叮嘱我,伤口愈合之前不能沾水,前三天要按时到医院复查,换药。秦思伟跟个老太太似的在大夫身边唠叨,非要让人家安排我住几天院,那个年轻的大夫估计是想快点把他打发走,居然同意了,还给我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也不知道是折腾得太累了还是那消炎药里有嗜睡的成分,我躺在病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之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肚子饿得厉害,看一眼手表才发觉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说来也奇怪,平时在家我不论晚上睡得多晚,第二天早上通常不到6点就醒了,难道说医院的病房有帮助人改善睡眠的作用?那我倒是愿意在这里多住几天。
“哟,睡醒啦。”秦思伟从门缝里探头进来:“不是被我吵醒的吧?”
“有你什么事。”我跳下床:“其实我根本没必要住院,都是你大惊小怪的。”
“这里也没啥不好的嘛。”他钻进来,递给我一个保温桶:“鸡丝青菜面,刚煮好的,知道你一定饿了。”
“我还真是饿得不行了。”我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昨天晚上就没好好吃东西,到现在已经前胸贴后背了。秦思伟这家伙平时几乎不下厨,不是到我家蹭饭,就是在单位吃盒饭,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做饭的手艺确实不错。因为吃得太急,一不小心被面汤呛着了,咳嗽得昏天黑地。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秦思伟递给我一张餐巾纸:“你说你吧,有时候特强势,深沉得像冰山,有时候呢又跟小孩儿似的。够不够吃啊?”
“够了。”我把保温桶里的面条一扫而光,才想起来他手里的案子还没了解:“程立新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命保住了,不过还在重症监查室,短时间内我还不能问讯。”
“那林静……已经四天了,还有希望吗?”
“渺茫,昨天收集了不少物证,但是现在鉴定结果还没出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想靠人证是不行了。你想想,陈宇死了,要等程立新恢复状态至少也要以两个月,所以只能希望在物证上能有点突破了。”
“哦……对了,李蓉蓉,她怎么样了。”
“情绪已经稳定了,我来之前刚跟她简单的谈过。她说她现在后悔死了,不该一时冲动在茶杯里投毒,更不该打伤你。她要我代她跟你说声对不起。”
“嗨,都过去了。我也不会跟她计较什么。”
“知道你虚怀若谷。呵呵,其实,她也就是一念之差。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本来挺好的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毁了。”
“因爱生恨往往就是这样。如果我的丈夫或者情人胆敢背叛我的话,也许我会做出更恐怖的事情。”
“这个你放心,我可以对天发誓,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他把手按在胸前,煞有介事地说。
“自作多情,谁稀罕你发誓啊。”我瞪了他一眼:“跟你说正经的。李蓉蓉要杀程立新,说明她已经知道了他和林静的事情。现在程立新不能开口,也许能从她身上挖出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嗯,这个我知道。你就好好养着吧。”
看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我也就不想多嘴了。
在医院里住了两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匆匆办了出院手续跑回了家。本来我只是皮外伤,成天被医生护士检查来检查去的实在没什么意义,再说咖啡吧的生意也不能让我放心。
这几天,秦思伟都没有露面,除了早上打电话问我有按时换药,晚上发信息提醒我早点睡觉。问他在忙什么,他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一句:还是林静的案子。看起来,这件事情还挺棘手的,我不免有些担心。秦思伟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对于任何一条线索,哪怕微不足道,他也会奋力追查到底,但是正是这种执着,有时候会让他只顾着一棵树而忘记了整个森林。不过很快,事实就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4月24号,是个星期天,傍晚时分,我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秦思伟突然来了。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是非常高兴,一手拎着一个超市发的超大号塑料袋,一进门就直奔厨房。
“我就知道,你这几天肯定没好好吃东西,冰箱里的菜都蔫了。”他一边把变质的食物扔进垃圾桶,一边把新鲜的蔬菜、鸡蛋和肉放进冰箱。
“左手一用力伤口还会疼。一只手也没法做饭嘛。”我靠在门边看着他忙活:“我这几天都是叫得外卖,吃得我现在看见盒饭就恶心。”
“外卖那些东西怎么可能好吃呢?没关系,我买了你最喜欢的扇贝,一会儿给你露一手——豉汁扇贝,怎么样?还有从顺义弄回来的土鸡蛋,蒸蛋羹特别香。”
“真的假的啊。我说今天太阳从北边出来啦?你居然主动下厨房。不用查案子了?”
“基本上告一段落了。”秦思伟的语气听起来仿佛有无限的轻松:“已经找到林静了。”
“真的?在哪里?”
“一家废弃的造纸厂。正如你所料,已经死了好几天,挺惨的。目前为止,一切都比较明朗了,但是因为程立新的身体状况还不适合接受讯问,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真正结案。”
“可是,你们能确定凶手就是程立新吗?我是说……这个案子给我的感觉就是乱。反正不踏实。”
“确实,很多证据还需要进一步的落实。不过林静的死程立新肯定脱不了干系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尸体的?”秦思伟告诉我,那一天他搜查程立新的卧室,在墙角找到了一双安踏旅游鞋,鞋看起来还很新,但是鞋帮上沾着很多灰黄色的粉尘很是可疑。
化验的结果,那些黄色的东西是一种叫二苯乙烯三嗪的化合物,俗称VBL增白剂,是专门用来给纸张和一些纺织品增白增亮用的一种工业添加剂。程立新是经营酒吧的,和这种东西应该是八杆子也搭不上关系,那么,他的鞋上的增白剂是在什么地方沾上的?会不会和林静的失踪案有关系呢?
“你可不知道,我的腿都快跑断了。”秦思伟苦笑着:“北京周边有那么多家纺织厂、造纸厂……哎,我当时拿到清单的时候还真有点犯晕,一家一家的找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过幸好李蓉蓉给我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你说得没错,她一直在暗中监视程立新和林静。据李蓉蓉回忆,在林静失踪的前几天,她听到程立新和林静通电话的时候提到过顺义,还说过什么吉祥,但是没听清楚。”
“吉祥?是地名还是……”
“是地名。顺义县有一个吉祥庄,在后沙裕镇往南,临近101国道。而且,吉祥庄附近曾经有过几家小型造纸厂,但是近几年县政府为了保护环境和水源,已经下令停止这些小厂的生产活动。时间一长,厂房都荒芜了,如果我想杀人抛尸,也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你杀人?呵呵,你也就是纸上谈兵而已。不过就算程立新到过现场,你也不能说他就是凶手吧。”
“林静的颈部有很明显的淤血,是被人用手卡住脖子造成的。但是真正的致命伤是胸前的刀伤,深入心脏,当场毙命。那把刀就遗留在现场,上面有一个程立新右手的掌纹,清晰可辩。现在让我不解的是他的动机,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他是林静的同谋,为什么不等拿到钱再对她下手呢?”
“这个嘛……你还是等程立新醒过来去问他好了。反正他现在也是你的笼中鸟,飞不了。”
“你肯定有什么想法对不对?跟我说说嘛。”
“我想……我饿了,赶快作饭吃吧。”
今天是几号了?程立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四周的白墙。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他已经完全糊涂了。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迎面飞驰过来的卡车,还有剧烈的疼痛、眩晕……医生说,他能活下来真的不容易。
不过,经历了这场灾难,程立新反而觉得自己心如止水了,很久以来心理的种种不安、彷徨、忧虑都被坦然所代替。这些天,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的生活,想到创业的快乐和艰辛,想到林静、陈宇、蓉蓉……还有一些自己内心始终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古人说,死去原知万事空,看来是很有道理的。死过一次之后才明白,曾经斤斤计较、处心积虑的很多事情,原本是不值得的。
门开了,穿着笔挺警服的秦思伟走到床边,低声问:“听医生说,你想和我谈谈?”
“是的。”程立新轻轻点了点头:“您坐吧。关于林静的事情……”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天茶艺馆里的情景。
忆江南茶道,无论从门面还是内部装潢来看都算不上高档,而且地处僻静小街,生意一向是门可罗雀。但是林静似乎特别偏爱这里,也许是因为真的很清静。记得那是3月中旬,天气乍暖还寒,他们两个面对面坐在茶馆的雅间里,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
“这么说……你是打算守着那个不赚钱的酒吧过一辈子?”林静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尖刻。
“我……”程立新感觉很别扭:“我觉得我们都应该……我是说,我没觉得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人往高出走,水往低处流。有了一百万,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后半辈子,我还可以帮你开一家更大、更体面的酒吧。你又何必那么死心眼。”
“不是我死心眼,这……我,我真的没办法帮你。”
“你必须帮我!”林静把必须两个字说得很重,眼睛里闪出一丝程立新从来没见过的狰狞:“要不然,我就把那件事告诉警察!”
“那件事……”程立新有点慌了,他没有想到一向文弱的林静居然会这样威胁他。
“我想你不会这么健忘吧?两年前……”林静看出了他的窘迫,进而步步紧逼:“这件事情只有你我知道,只要你帮我完成心愿,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说,真要说出去,你也摆脱不了关系。”程立新咬牙切齿地说,却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底气不足。
“过去了?据我所知,法律规定的诉讼的时效是20年哦。你说得没错,我也有份,不过不要紧,要坐牢大家一起坐,挺好的。”
“你……”程立新一时语塞,只觉得头脑里乱作一团,胸口闷得想吐。
林静却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来是早有准备。她喝了一口茶,脸上又换上了淑女的微笑:“立新,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皆大欢喜不好吗?”
程立新沉默了。时至今日,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仍然觉得毛骨悚然,林静的每一句话,都好像一把钢刀插在他的心口上,痛不欲生。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担惊受怕呢?”秦思伟听了他的讲述,忍不住追问:“两年前,你和林静究竟作了什么?”
“两年前……”程立新叹了口气:“那是一件让我良心至今不安的事情,也许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摆脱它的阴影。”
两年前,非典风波刚刚平息下来,人们纷纷扔掉口罩,跑出来享受久违的阳光、空气和轻松心情。但是,程立新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停业两个月对他这样的小商人而言,根本就是灭顶之灾。房租水电需要钱、重新进货开张需要钱……可是让他从什么地方弄那么多钱?有些朋友劝他,算了吧,把店面转手出去,再找份稳定的工作吧。因为就算是生意好的时候,这酒吧也赚不了几个钱。程立新不甘心,开酒吧是自己多年的理想,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他还设想过要翻新店面、推出新的特色饮料……可是,没有资金,什么设想都只能是梦想、空想,甚至是妄想。
林静从她父母那里借来了两万块钱,但是无论他们怎么精打细算,还是有一万多的缺口。犹豫再三,程立新决定卖掉自己唯一值钱的财产——摩托车。那辆车是他大学毕业的时候,母亲给他买的。每每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伤感。
决定卖车的那天晚上,他和林静瓜分了店里的一瓶白兰地。午夜时分,借着酒劲,他们骑着马上就不属于自己的车子,在郊外的公路上呼啸而行,发泄着心中的苦闷。
突然,迎面袭来的一束强光晃得程立新睁不开双眼,他本能地把车拐向一边,顿时失去平衡倒了下去,耳边响起尖锐的刹车声和金属撞击声。
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程立新爬了起来,幸好摩托车是倒在路边的草地上,他和林静两个都只是擦破了点皮,没什么大事。车子也没有损坏。不过经过这么一摔,酒是醒了,这才想起来刚才差点和自己相撞的应该是辆汽车。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爬上公路,看到一辆轿车横在路边的大树旁,车的前面都撞瘪了,方向盘上趴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
这下可出大事了,程立新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刚才自己喝得晕乎乎,还开得那么快,以至于都没注意是逆行。对面的车子到了眼前才发现,已经晚了。轿车司机是为了躲开自己,打轮打得太猛,才撞到了树上,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走上前去,奋力拉开轿车已经变形的车门,里面的人顺势倒了下来,一起滚落地面的还有他抱在胸前的一个公文包。程立新扶起这个满脸血污的人,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探了一下他鼻息,还好,气息虽然微弱,毕竟还活着。
“立新,你看。”站在一边的林静突然捅了捅程立新。程立新扭头一看,那个黑色的公文包的搭扣在落地的时候被甩开了,从里面居然滑出一叠百元大钞。这是怎么回事?他捡起公文包,往里一看,老天!一捆一捆的钞票,足足有好几万,不会是在做梦吧?程立新的手开始发抖了。如果有了这些钱,不但可以度过现在的困境,还可以重新装修、拓展业务……再也不用一分钱掰开了用,再也不用听房东的冷言冷语……可是,这些钱……
“这个人是不是死了?”林静快要哭了。
“不,还有救。”
“那我们怎么办?会不会坐牢?”
坐牢?程立新打了个寒颤,交通肇事严重的也会坐牢,就算不坐牢,医药费、护理费、各种赔偿也会要了他的命。除非……不能再犹豫了!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条公路很僻静,白天都没有什么人走过更不要说晚上。顾不了许多了!他抱起那个公文包,拉着林静跳上摩托车,加足马力逃离了现场。当时,他们已经完全忘了判断方位,一路没头没脑地狂奔,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发觉跑到了北京和河北怀来的交界。因为担心事后警方会从车子上找到线索,程立新把摩托车推进了附近的一座水库,两个人辗转大半天,才坐着长途车回到家。
“其实我一到家就后悔了,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样子。”程立新低下头:“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两天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收藏家张博遭遇车祸身亡,随身携带的8万元现金失踪,怀疑是被抢劫。那个张博……我在公文包里找了他的身份证。当时,我真的很害怕,做梦都会被吓醒。”
“但是你还是打算把这件事情永远隐瞒下去。”秦思伟把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但是没想到它会成为林静要挟你的工具。”
“当时我们约定谁也不再提这件事情,没想到啊……当初林静跟我说,她怕留着那个包不安全,就给丢掉了,我也相信了她的话。可是事实上,她偷偷把包藏了起来。也许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用它制约我。我被她逼得无路可走了。”
“所以你下定决心要除掉她。”
“没有,那其实是意外。”程立新好像累了,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我答应帮她制造被绑架的假象是出于无奈。事后,我们约好在吉祥庄附近的废旧工厂里见面。我告诉她,只能帮她到这一步了,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可是她却不同意。”
那天夜里好冷啊。朦胧的月光下,破旧的厂房犹如阴森的鬼魅,渲染着不安的气氛。
“你什么意思?临阵脱逃吗?”林静冷冷地问。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你就不怕我把那件事情……”
“你去告诉警察吧。”程立新打断她的话:“大不了大家一起坐牢。反正你现在做的事情,被抓住也要坐牢。横竖都一样了。”
“你……”林静被他一阵抢白,气得浑身发抖。她突然从风衣口袋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指着程立新的胸前:“我知道你害怕了,想去告密是不是?哼,休想!”
“不可理喻!”程立新扭头要走。在他看来,林静是没胆子杀人的,顶多是虚张声势。没想到,她真的追上来,举刀就刺。程立新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扭住林静的双手,虽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匕首夺了过来,但是交织在心头已经积压了很久的愤怒、怨恨、憎恶也在此时此刻如火山爆发一般宣泄而出。他记不太清楚自己究竟作了什么,依稀中只有林静惊惧的目光和无助的挣扎,以及喷涌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