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十三娘不知所措,只得扶着药铺门望眼欲穿。
街坊都知顾青山已入土为安,冷不丁瞅着他光天化日走在街上,竟吓得东躲西藏,好一阵骚乱。
顾青山只哼着小曲儿旁若无人,艰难地挪着步子去了巷子尾的混堂。
混堂是公共大澡堂,浴池是石砖砌成的。
专人负责在大锅炉里烧水,烧好的热水再由辘轳送至浴池,与池水混合为香汤。
顾青山早是熟客,只这位熟客说出来,都没人信他是常来混堂的。
因他总能走错。
一两个时辰后,顾青山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却听浴池帘外有人高喊:“二位郎君不能进去!那边是……”
“大哥!大哥!”
星桥如落汤狗似的冲到顾青山面前,身上哗啦啦地淌着水,瞪大的眼珠子都快蹦跶在地上。
“再瞪,眼珠子都快成蹴鞠了。”
“蹴鞠?大哥,这里有蹴鞠玩吗?刚刚星野和二哥玩了好久,星野好开心啊!”
满头大汗的星野仿佛永不知疲倦的小怪兽,歪着头呼哧呼哧地大笑。
顾青山勾唇抿笑道:“当然有,去把你二哥的眼珠子摘下来!”
“别闹,星野!”星桥扒拉开星野抓来的手,眼巴巴盯着顾青山,还是一脸难以置信,“大哥当真还活着?”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见过泡澡的鬼吗?我觉得星野比你们任何人都要聪明!”
星桥一吸鼻子,眼泪刹那哗哗落个不止,好像那湿透的衣裳都是他眼泪泡出来的,哭嚎地喊天喊地。惊得本都泡睡着的三位娘子突然捂着胸口大叫,不明所以的星桥又被泼了一身水,反正他也不能再湿透哪去了。
星野不怕死地凑过去,淋了满头的洗澡水,欢呼雀跃,“哈哈,好玩好玩!”
他一个纵身跳进浴池里手舞足蹈地扬起水花,嚷嚷道:“一起玩啊,嗳,你们别走啊……”
“大哥!”星桥一面拽着星野,一面捂着眼睛大喊,“你泡澡为何总来娘子这里啊!”
“嗯。”顾青山早趁乱不慌不忙地系好里衣,“我一不小心走错了。”
“大哥你几时也该一不小心走对一次啊!”
星桥急急道歉,拎着星野的后领像拎一只可怜的小奶猫,追着顾青山手忙脚乱出了混堂。
好在顾青山在混堂常备着衣裳,待他再走出混堂大门时,一身干净宽松的梅青直裰,腰垂白玉,不染纤尘,衬得他愈发修长清瘦。
绞干的墨黑缎发束在逍遥巾里,额前几缕碎发.缥缈又洒脱。
手摇一柄坠着红梅香木的折扇立在屋檐外的云翳中,微风拂面,衣袂翩跹,颇有几分魏晋的仙风道骨、逍遥自在。
倒是跟在身旁的星桥和星野狼狈不堪。
星桥无奈地摇着头,“大哥怎能每次都混进女汤?长此以往只怕所有人都当大哥是流氓啊!”
顾青山慵懒地打着哈欠,正好跨进药铺的门槛,“城里的人不都知道我是流氓了吗?”
“顾郎君好模样,清秀空灵,若不明言的确像是位娘子。”
吟吟的笑声飘来,香十三娘端着食案已款款迎来。
星野一闻到好吃的,哪里还顾自己正被星桥抓着,一个翻身直扑香十三娘,抢过食案旋身在木椅上坐下,呵呵地笑着一手抓着烧饼,一手端着米粥,呼噜呼噜大口往嘴里灌。
星桥急得跺脚,只得向香十三娘拱手行礼道歉,又去徒劳地呵斥星野几句。
顾青山挑眉在西面的书案后坐下,轻摇折扇,说道:“十三娘原来还没走。”
“哦,大哥……”星桥解释,“我做主留她下来了。”
顾青山暗暗皱眉,这只白眼狼,百草堂真由他做主还得了?
如此一想,顾青山又冷眼质问:“星桥,你埋我也好歹给口棺材啊,裹张席子算什么?”
星桥眼巴巴地瞅着顾青山,殷切地端来一碗米粥搁案上,忙赔笑。
“我……我这不是谨记大哥的教诲么……大哥一直说,做人和做生意是一样的,不能亏本,你瞧,倘或我买了棺材,大哥今儿一早回来,那棺材钱岂不亏了?我这是想着大哥一定能再回来,特意地……我还梦到了神仙呢……”星桥越说越起劲,突然一拍脑门儿喊道,“那神仙长得和大哥一模一样啊!我还纳闷大哥竟是神仙下凡呢!”
噗——
香十三娘没忍住,站在星桥身后捂嘴笑出了声。
星桥偷偷瞄了她一眼,耳朵刷拉一下红到了脖子。
星野突然跑过来,笑道:“大哥,二哥,好好吃的烧饼!有花香味……”
“当真?我尝尝。”星桥咬了一口,当即赞不绝口。
香十三娘欢喜,捧来烧饼递给顾青山,“郎君尝尝,若爱吃,儿日后顿顿做给郎君吃。”
“再好吃的东西,日日吃,也会腻的。”顾青山以扇面挡住香十三娘的手,放缓声音道,“偏偏人心,日日见,看得更清明。”
敌人,养在身边危险,却也最安全。
香十三娘眸中的笑意未减,反多了几分沉稳。
自此,她在金城有了栖身之所。
*
金城是个两不管地界,城郭不大。
西北面是景国边境,东南面是大元国边境,金城正好卡在两国的边境之间。
于是从城里坐马车朝东出发,可见波澜壮阔的大海,朝西又可攀登连绵群山。
虽每每景国和大元国开战时,金城总免不了池鱼之殃,但平日里却也是南来北往最为热闹之地。
此地独立管辖,百年来倒也自成规矩。
只不坏了这规矩,无论来者何国何人,金城都一视同仁。
而百草堂药铺,只不过是城里不起眼的一处角落。
一日清晨,炊烟袅袅。
街头巷尾开门买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着邻里的犬吠,朴实又热闹。
顾青山已早早地赶到胡府。
昨日胡府管家来百草堂请顾青山出诊,说是胡家阿郎病入膏肓,请来的郎中皆束手无策。
这不顾青山刚刚落轿,已有主事管家候得如热油锅上的蚂蚁,顾不得寒暄半句已催促让进府中。
未几,一行人正步入胡家阿郎所住的主院,忽的有个小厮急急跑来险些撞上管家。
小厮一惊,哆哆嗦嗦侧身候在垂花门外,身后的丫鬟手里还端着半盆血水,忙解释刚刚阿郎又犯了病,他正去府中的药库看看新熬的药怎还未送来。
管家闻言来不及责备小厮的莽撞,忙打起帘子引荐顾青山入内室。
内室垂夹棉缎帘,雕窗紧闭,闷了满屋子的恶气与血腥味,混着窒闷的熏香。
一妻一妾各坐床前的绣墩上掩面而泣,令顾青山也觉胸闷气短、时日不多,何况病榻上神色恹恹的胡家阿郎?
妻妾自起身与顾青山见过,请他坐于病榻前看诊。
顾青山一壁把脉,一壁看向胡家阿郎的病容。
他已年过半百,脸色惨白,嘴唇无色,眉头疼得拧成沟壑,却又乏力地睁开眼瞟向顾青山,眸中竟是烦躁厌恶之意。
胡夫人急问:“顾郎中,阿郎已服用各家方子皆不见效,不知用玉清乌可有疗效?”
“玉清乌虽是可遇不可求的旷世奇药,但阿郎已吐血至阳气衰疲,玉清乌助寒邪入体只适得其反。”顾青山坐于案前写下两副药方递给管家,“阿郎病情拖延至今,当是被误诊为胃中积热,未究其根本。”
管家捧过药方细细斟酌,想来是个略懂药理的,点头后,胡夫人立即吩咐小厮送去药库。
顾青山打开药箱,取出针灸之物,聚精会神替胡家阿郎施针合谷、内关与足三里等穴。
又一刻钟,病者本来紧皱的眉头竟已渐渐舒展。
管家惊讶之余这才对顾青山另眼相看,他请顾青山来也无非是病急乱投医,未曾想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还真有几分本事,可这些年来为何从未在金城听过此人大名呢?
顾青山再拔掉银针时,胡家阿郎早已安安稳稳睡去。
妻妾并管家皆大松一口气,忙按顾青山的嘱咐掀起门帘稍稍透气。
胡夫人一一用心记下相关照料事宜,方才派管家送顾青山,不曾料一个小厮急急跑来回禀:“府外有人来寻顾郎中,说是药铺出了要紧事!有人……有人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