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几年前入选国家队起,权俞利与游泳这项运动之间发生的故事就可谓多不胜数。
只是像今天这般在泳池边的遭遇,还真是有史以来头一回。
当听到女孩口中所喊的那句前辈以后,她有些发散的视线才正式转移到了对方脸上。
“白……漪微选手?”她用半是惊讶半是迟疑的语气,同样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然后,她就很清楚地看到面前的女孩挑起一边的眉毛,对自己说:“前辈您原来知道我吗?”
白漪微的反应看不出来是惊喜还是意外,一口标准的韩语咬字也早就不复两年多以前那副引人发笑的外国口音。
什么叫“原来知道”?不等权俞利深入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她马上又听见对方说:“不过,不是‘白漪微’哦。我的名字叫作,Violette。按照韩国话来说,你也可以叫我‘维奥莱特’。”
“Violette?紫罗兰?”权俞利的嘴里下意识发出疑问。
“NoNoNo”没想到白漪微又摇起头来,“很多人都以为‘Violette’是‘紫罗兰’的意思。”
权俞利本来并不关心对方姓名的含义,但听白漪微这么一说,也禁不住生出好奇:“所以你的名字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是。‘Violette’其实是‘堇菜’的意思(注1),比如说三色堇。”
白漪微挺认真地解释着,一只手摊开,另一只手抓着泳帽和泳镜。
“你想想看,紫罗兰的拉丁学名是Matthioa,堇菜的学名是Viotrilor,这两个名字任谁看都知道哪个更和Violette有关吧?”
权俞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点点头后却是说:“可是那应该是你在法国的名字吧?‘白漪微’才是你的韩国名。”
“那又怎么样?比起我的韩国名字,我更喜欢我的法文名。”白漪微用令人吃惊的不在乎态度说。
啊,果然。这一秒,权俞利的大脑中仿佛响起了一声叹息。
早在她看见女孩那一头惹眼的发色时,她就隐隐有所预感。
别说身为国家选手,在着装打扮上通常都有一定要求,哪怕仅仅是站在公众人物的角度,在传统氛围浓郁的亚洲,白漪微将自身的黑发漂染到近乎白色的行为显然都很容易招来民众的反感。
如果说两年前在媒体镜头前面的她还能说是年少不懂事的话,现今已加入韩国队的白漪微可就没有多余的借口好找了。
一个麻烦的孩子呢。权俞利心里第一时间作出了判断。
不过,她也不打算对白漪微进行规劝或是说教。
讲实话,尽管对方自称是她的粉丝,但权俞利对白漪微的感观依然谈不上多好。
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还有那自来熟的口吻,这些都让权俞利产生了淡淡的排斥。
正如郑秀妍和任宋演之前所说,青涩时期就一心一意扎根在运动员行业的她,已经完全习惯于固定的交际圈和关系,生活当中出现的任何变故都会给她带去不适。
当然,权俞利也不否认她不喜欢和白漪微相处的原因也在于对方的身份。
要知道,如今她最不想见的人群就是游泳运动员,更别说白漪微还被那帮好事的媒体追捧为她的“继承者”。
虽然先前看白漪微的采访视频,她还笑得挺开心,但一码归一码,权俞利和对方统共见面还不到几分钟时间,她才不会没事去多嘴。
不想招惹麻烦的首要原则就是先远离麻烦。
想到这里,权俞利就立刻有了一种迫切想要离开这间室内泳池的冲动。
“俞利前辈?”
指头上缠着创口贴的白皙手掌在她眼前晃动,白漪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前辈你也要用这里吗?”女孩看上去颇为热心地问。
权俞利张了张嘴,果断摇头说:“不……不用了,我只是好奇过来看看而已。你随意,我准备走了。”
“噢,是吗?”白漪微又眨眼看看她,旋即出人意料地没再追问,戴上泳帽和泳镜说,“那你走好。”
她很干脆地回头面向荡漾着碧波的泳池,抓住把手重新没入水中。
在她背后,权俞利又诧异地张开了嘴,想想就皱起眉头,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处在泳池上空的视角往下看,这两道短暂接触的身影似乎就此背向而驰地笔直分开,各自朝着彼此的目的地前进。
然而,事情的变故就发生在权俞利将手搭上门把的那一刻。
她停住脚步,紧锁着眉头,脑中闪过了白漪微宣称是她粉丝时的那张笑脸与女孩方才毫不在意走开的样子。
“那个。”
刚游到泳池中央的白漪微闻声停住,她转头抬起泳镜,抹了把脸。
晶莹的水珠划过她素气的眉毛,从眼睫上落下,带出那深棕色的眼瞳中,略显一丝惊奇的眼神。
“怎么,前辈你改主意了?”她望着不知何时走回到泳池边上的权俞利,又露出一开始的笑容,“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用,更衣室就在那边。”
权俞利起初的表情还很不自然,但等白漪微的目光看向她后,她反而就平静下来,问出了心底那个突然就想问一问对方的问题。
“你不想问问我吗?”
“嗯?问什么?”
“既然是粉丝,你本身又是游泳选手,见到我的话,总该问一问我会不会重新活动,不是吗?”
面对权俞利的提问,浮在水里的白漪微好像愣了愣。
她随后煞有介事地打量了一番权俞利。严格来讲,这其实才是她今天碰面以来第一次正眼审视权俞利。
片刻后,这名外貌犹如冰雪公主的年轻女孩就蓦地勾起嘴角,笑起来说:“前辈你,原来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错觉,权俞利总觉得对方眼下对她展现出的笑,比起早前要真诚很多。
她没作声,仍然皱眉注视着白漪微。
或许是她板起脸孔后浑身散发的气场,前一秒还笑得有点放肆的白漪微竟然也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她张开双臂,往前迅速游回来,再次爬上来后才说:“要说我一点都不想问前辈你这个问题,那当然是假的。不过仔细想想,我又认为没必要问。全韩国的人估计都知道前辈你应该永远都不会回归赛场了。”
小姑娘在她跟前老实归老实,说起话来却是一如既往的直接。这番耿直的回答听得权俞利眉尖一阵收紧。
她不禁稍提口气,之后又用异样的眼光瞧了瞧自顾自抓起浴巾披到身上的白漪微。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算是对于这女孩的心直口快有了充分的认知。
权俞利有心反驳对方,虽说类似的话,无论是任宋演和郑秀妍,或者是李纯揆等人那边都当着她的面讲过不少遍,但自家人聊天和被外人揭短又怎能一样?
可惜她话到嘴边,又不由得咽下去,整个人沉默地站在那里。
“是吧,我猜对了?”边上的那道年轻声音又传入了她耳中,权俞利这会儿只感到白漪微的韩语水平提升对她而言是件很糟心的大坏事。
“看,就连前辈你自己都这么觉得。”白漪微就像全然看不见权俞利的脸色,边用毛巾搓着头发,边直言不讳地说,“可是事实又不会因为个人的想法而改变。”
权俞利现在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怪异。
她原本不想和白漪微计较,结果临到头来,终究是气恼又嘲讽地张嘴说:“后辈,你平常在外面的时候也是这么讲话的吗?”
白漪微奇怪地瞥瞥她,说:“在外面的时候我当然不会这样。比如说刚刚我对你说的自己更喜欢法文名的话,只是因为这里只有前辈你一个人我才会说的。我这个人吧,尽管用法语来讲就是‘Appelerunchatunchat(注2)’,但我又不是笨蛋。”
刹那间,权俞利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指,像是感受到气血上涌,面颊隐约显得涨红而发热。
不得不承认,白漪微的这几句话给了她刮目相看之感,可既然白漪微不是笨蛋,那么真正的笨蛋会是谁呢?
没想到三十岁了还被一个小丫头弄得如此丢脸,权俞利暗自咬牙切齿,没好气地丢出一句:“你……白选手,看样子,你也应该不是我的粉丝吧?”
“哎,前辈你那么客气干嘛,还是直接叫后辈吧,这样更亲切一点。”白漪微状若大气地摆摆手,“不过,前辈你确实没猜错。我不是你的粉丝。”
权俞利听了虽不惊讶,但也难掩纳闷,瞅着她说:“我记得,你不是从两年前就宣称是我的粉丝了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前辈你以前已经是韩国最好的游泳女选手了。”白漪微咂咂嘴,口气听上去相当无奈。
提着肩带的手又忍不住紧了紧,权俞利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如此,你前面干嘛还要跟我打招呼?明明我最初都没认出你。”
染成白金色的发丝湿答答地蔫在脑后,白漪微抬手捏捏下巴后就思索着说:“大概是过去听说了太多次前辈你的名字,因此见到真人多少有点激动吧。”
“是吗?那你现在亲眼见到我,感觉如何?”
“说实话,前辈你的皮肤比电视上看还要黑一点。这点让我很意外。”
“……”
权俞利深吸一口气,问:“你就不怕我把你今天这些话发到网上去吗?”
白漪微耸耸肩,说:“Larbreseredressequajeune(嫩树不怕折)”
由于曾经常常出国的缘故,权俞利本身的法语也不差,至少基础的听读不成问题。
这小东西是暗讽她年纪大吗?嫩树不怕折,你是嫩树,那我是什么?仗着年轻就毫无畏惧是吧?呀,我生气了,好气……
眼神动了动,白漪微瞥见女人的双手又紧紧地握成拳头,正当她做好准备迎接对方以大前辈的身份发起的口头风暴时,她就出乎意料地留意到对方往上翻翻白眼的神色变化。
“我走了!今天就当我们俩没见过!”
她驻足原地,很是吃惊地瞧着权俞利转身离去的背影,连手上抓住的浴巾都一时不察掉在地上。
几秒之后,白漪微才恍惚地低下头,弯腰捡起浴巾。
她抬脸望向即将走到室内泳池入口的权俞利,犹豫间就张开嘴,补救般又大声问了句:“那个……话说回来,前辈你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那道背着包、踩着高跟鞋的姣好身影自然是应都不应她。
女孩不由蹙起眉毛,连忙左右看了眼,找到一双拖鞋就穿好追上去。
“前辈!”
走到电梯厅里的权俞利大为皱眉地侧头盯着在她眼中纠缠不休的白漪微,刚要开口说话,她就见女孩冲她举起双手,做了个很国际化的动作。
“对不起!”
权俞利一怔,随即透着些诧异地看着白漪微。
“我说对不起。抱歉前辈,我这个人在镜头前面还多少会伪装一下自己,但私底下的性格就很不讨人喜欢了,尤其是说话的时候,特别讨厌。”
白漪微略喘着气放下手,对权俞利非常诚恳地说:“我知道自己今天做得不好,所以我向你道歉。”
权俞利依旧皱眉不语,她脾气虽好,但也有限,索性按下电梯按钮,也不搭理对方。
“前辈你要去哪里?”白漪微却一反前态,穿着身泳衣就很殷勤地挨在她身边。
权俞利本想冷起脸来把人赶走,但一转头,见到身高才到自己肩膀、娇娇小小又五官精致的白发女孩,刚硬起的心肠又飞快软化下去。
“我去餐厅。”她只好生硬地甩出一句。
“嗯?前辈你今天是来吃饭吗?来这种俱乐部?”
“不。我约了人。”权俞利很不耐烦地回复着。
谁料这话一出,白漪微就愣了愣,说:“那真巧,我今天也约了人。不过我是来联谊的。”
现场的气氛忽然间就变得极为安静。
很快,“叮”地一声轻响,电梯门敞开,站在电梯前的两个人却是动也不动,转过头来,互相诡异地看向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