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而扬州烜赫一时的烟花之地袖风楼,此时的拍卖会已经进入到高()潮。
若是从高高的云顶俯瞰,穿透过漆金宝顶和层层楼阁一望而尽,可以看到无数贪婪无度野兽般垂涎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一楼中央六角垂粉绣球雕花高台之中的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此时早春方至,天气依旧寒凉,少年无力地躺在长毯之上,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绸缎长袍。
月光皎洁如水从楼顶倾泻而下洒落在他身上,银白色的长袍微微反着莹润光泽勾勒出他的身躯,宛若薄雾萦绕,又如明月坠地,亦如芳雪压弯的枝头春花。
虽并未有丝毫坦露勾引之意,但那无意中露出的一双赤足却像是精雕细刻的工艺品,白皙似玉的皮肤下透着淡淡青蓝的血管,关节处因为寒凉而粉意更甚,让人忍不住想要握在手中细细把玩。
玉足含羞,修长的双腿被长袍遮掩住,唯有长发如泼墨,铺散在起伏的绸缎和柔软的几何花纹长毯之上,描绘出一副立体波澜的山水墨画。
少年的脸被墨发遮掩了大半,但他的下颌紧收、鼻梁高挺俊秀,丝丝长发后模糊可见一双含烟如雾的双眼摄人心魂。
簪着鲜红大花的妈妈摇扇含笑,娇声笃信助势道。
“各位官人,不是月娘我自吹,我袖风楼这位小美人可是难得一见的尤物,不仅身家清白,而且别有一番独特之处,保准让官人们爱不释手。”
她拎起裙角扭着屁股走到高台那少年身旁,旋即蹲下身子撩开那少年的衣摆露出一小节小腿。
不同于寻常男人有着浓密毛发的粗糙双腿,少年的小腿光滑白皙,肌肉线条匀称流畅,每一寸肌肤在月光下都泛着温润的软光。
美人千面,但环肥燕瘦各有动人也各有缺陷。
然而这少年皮骨俱佳,天生的尤物。
来这袖风楼的皆是权贵富商识货人,瞧见这双腿顿时眼光发亮,高喊声此起彼伏,皆对这少年势在必得。
“六千两!”
“七千两!”
“七千八百两!”
“一万两!”
月娘见状勾唇一笑,她混迹风月场多年,自然懂得权贵富商最喜欢的是什么。
月娘伸出涂着大红蔻丹的指甲,朝那如玉肌肤上轻轻一拧,就见那片肌肤缓缓渗出青紫,仿佛一块掺杂了杂质的璞玉。
那少年似乎有些吃痛,奋力想要挣扎,但只微微撑起身子便又倒了下去,他竭力的想要离开这里,但拼尽全力也不过挪动半步便已呼吸沉重,胸膛起伏不止。
他的挣扎却让观望的众人更加兴奋,没有人帮助他,有的只是愈加灼热的竞拍叫喊声。
少年似乎红了眼睛,他的口中喃喃不止,不断挣扎想要站起。
无人听得清他说了什么,也无人在意。那高台围栏像是囚困住他的斗兽场,那一声声的叫喊仿若把把尖锐的锋刀插在他的身上,他犹如受伤的困兽,在众人的戏谑中一次次倒下,未来已经注定,他最终将会被绝望剥皮削骨,吞噬殆尽。
但少年依旧没有放弃,强撑起无力的双臂想要从地上爬起,竟然真的跌跌撞撞站起身子,然而还未等他迈出一步便浑身发软再次跌倒在地。
二楼雅座中,一双捏着粉彩茶盖的手微顿,平静的目光透过窗台半垂的珠帘望去。
雅座之外的竞拍愈加激烈,一声声叫买变成道道枷锁桎梏在少年身上,将他压得再也抬不起身,甚至出价到了两万两仍然有人加价。
月娘得意一笑,瞥了眼地上的少年心满意足。
她不花一分得的这小美人倒手就卖到上万两白银,今儿真是赚翻了!要是能再多几个好心人给她平白送些尤物来,她半辈子的养老钱便倒手了。
不多会儿,拍卖价便到了五万两,这时只剩下几声稀稀落落的叫喊。
一旁尖嘴猴腮的龟()公见竞价差不多结束,拎着锣举起棒槌拖长音高声喊道。
“五万两一次——”
“五万两两次——”
“五万两三——”
“十万两。”
收官之际,一道慵懒驰懈的声音朗朗传来打断了龟()公的高喊。
此话一出,整座袖风楼像是被人猛然掐住嗓子一般瞬间寂静,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头脑发昏听错了话。
哪里有人一加价就翻一倍多?!
这可是十万两白银,便是整个扬州也没几个纨绔子弟能出手阔绰到一下掏出这么多银子买一个玩物。
这人莫不是疯了不成?
围观众人纷纷不约而同地朝那声音处抬头望去,就见二楼雅座的窗台后走出一个盘着玉兔双髻笑眼弯弯煞是可爱的黄衣姑娘。
这姑娘通身珠光奕奕,额间坠着的流云金串红宝石珠子和脖子上的镶金宝石璎珞乃是成套,首饰成套价格便会翻倍,更何况是这等工艺复杂的珍品。
众人心中皆疑,这莫不成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可闺中女子怎会出现在袖风楼这种地方?
原先出价五万两志在必得的紫衣公子本来正洋洋得意等着猎物到手,没想到却被人中途抢抬高价抢了去,顿时气得将手中扇子一摔,掀开竹帘猖狂喊道。
“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本公子抢人!”
见对面楼上竟然是个尚未及笄的姑娘,紫衣公子呆滞一瞬,旋即冷笑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居然来这烟花之地,简直不知羞耻!”
黄衣姑娘听到这话眉头一拧,双手环胸毫不示弱地嗔骂道。
“姑娘怎么了?律法哪条规定姑娘不能出入烟花之地?又哪条规定姑娘不能竞拍?你一个大男人没钱抢不过我们就撒泼,你才是不知羞耻!”
紫衣公子见这姑娘伶牙俐齿,又戳中他痛处顿时拍栏怒道。
“谁说我没钱?!我爹可是徐街吴商,杨知州都得给我爹三分薄面!你一个女子不仅出入烟花之地,居然还敢同我顶嘴,当心我让杨知州抄了你家!”
没想到那黄衣姑娘听到这话状若惊吓,捂嘴道。
“呀,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您身份如此尊贵,居然连堂堂杨知州都得对您唯命是从。”
此话一出,紫衣公子身边的侍从顿时变了脸色,这话分明是在设套,杨知州乃是扬州的父母官,他们吴家不过是凭着经商聚财,好礼相赠才得了杨知州这层关系庇护,哪里能命令得动扬知州。
然而自家公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见这姑娘被吓到,顿时洋洋得意继续大放厥词。
“你若是识相就赶紧滚,否则我让杨知州将你抓进狱牢关上三天三夜,看你还敢不敢嚣张!”
黄衣姑娘见这人是个猪脑袋,顿时偷笑一声,接着唯唯诺诺道。
“既然公子如此神通,那想来十万两银子自然不在话下,拍卖有拍卖的规矩,公子若付了这十万两,我们自然心甘情愿服输作罢。”
这话让紫衣公子顿时一噎,他家中阔绰,十万两的流水咬咬牙拿倒是拿得出来。
但花十万两白银就为了买一个小倌儿,若是被他爹知道非得打死他不可。
见紫衣公子犹豫,黄衣姑娘笑道:“怎么,公子居然连十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那可就不怪旁人夺其所爱了。”
紫衣公子瞧见她眼中戏谑,恍然知道自己被耍了,顿时气得跳脚,隔空指着她喊道。
“你算是哪根葱,竟敢戏谑本公子!”
未等那黄衣姑娘开口,她身后隔帘内传来一道声音。
“倒也不是什么人物,只是手中余钱刚好能买下你家祖业。”
这声音悠朗驰懈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从容自信,赫然才是方才出价之声。
黄衣姑娘笑眯眯的朝后略退,伸手撩开竹帘。
帘幕之后,缓缓露出一张灿若玫瑰的脸。
这是一张翘鼻朱唇的鹅脸蛋,本是娇俏无害的长相,但她的眼眸黑白分明,瞥眼望来直摄人心,一双飞扬细长的柳叶眉又添了三分娇艳明媚。
她穿着一身榴花红的束腰长裙,外衫流光溢彩,犹如霞光映照,又如粼粼鲛纱。长发及腰,半盘成髻,流光珠宝别于发间,灯光之下熠熠生辉,耳后垂下的四条细辫皆点缀着红色小珠花,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
众人瞧见她的瞬间皆是失语,紫衣公子也恍惚片刻,旋即回过神来喊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大言不惭!”
那姑娘双臂压在栏杆上低头把玩着手中茶杯,听到这话一声轻笑,嘴角梨涡霎时绽放,双眼弯弯间明眸似水波流转,恍若晓春破寒。
不用她自答,楼下月娘已是惊上加喜,拍着扇子连连叫好。
“好好好,哎呦我的老天爷,能让余城君瞧上真是这孩子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余城君,台下众人皆是大惊。
龟()公震惊之余瞥见月娘朝他暗地使的眼色顿时会意,连忙敲响锣高喊道。
“十万两一次!”
“十万两两次!”
紫衣公子见状又气又急头脑一热便想要开口再加价,却被旁边小厮连忙拦下。
“公子,那可是余城君,半个扬州城都是她家的产业,今日之事闹大了老爷必定要生气。”
紫衣公子见他抬出父亲,一个哆嗦酒也醒了大半,抬眼望向对面楼中慵懒靠着栏杆的身影,又不甘心地望向高台中的少年,最终咬牙砸了酒杯作罢,拂袖而去。
“十万两三次——成交!”
十万两一出直接断了所有人的惦记,楼中其他人也都窃窃私语。
“没想到余城君居然会来袖风楼,同她拼财,便是把祖宅压进去也不过人家搓层灰。”
有外来人不知晓其中缘故好奇道:“这余城君是何方人物啊?”
旁边人见他不知晓,解释道:“啧,这可是位狠角色。她原先名叫余娇,是余家珠宝行的嫡出大小姐,只可惜母亲早逝,后母又是个黑心的,故意弄丢她幼弟,还想将她嫁给北城的老鱼商为妾,让自己女儿,余家三小姐嫁给余城君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好巧不巧,余城君同那老鱼商成亲前夜,一场大火直接将余府烧为灰烬,余家老爷被活活烧死,第二日余府尚且慌乱之际,余城君便一纸状书上告公堂,将她后母这些年所做的腌臜事一一列出,且证据缜密,细细对证分毫不差。余夫人因此被判了死刑,余家三小姐被余城君绑去嫁了那鱼商做续弦。
听闻没几年那鱼商赌博破了产,余家三小姐便被卖到窑子里。她托人去求余城君,余城君却送了口棺材过去,说是‘妹妹既有当贞洁烈女的决心便自行了断,姐姐愿意不顾祖训将你牌位供于余家祠堂’。”
他说得绘声绘色,外来人听到这话瞪大眼睛:“这,好歹是同父姐妹,当真狠得下心?”
“这算什么,更厉害的在后头呢。当初余家宗族旁支见余家绝后便想分吞了余家珠宝行的产业,余城君直接派人搬着板凳堵在祖宗祠堂前编了唱词从早骂到晚,原本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可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些余家旁支都息了声,像是被人拿捏住把柄一样只字不敢再提分家之事。”
外来人顿时了然,做生意的谁家没点子腌臜事。
又一人小声道:“而且听闻啊,当年那场大火跟余城君似乎有些干系。”
外来人眼睛再次瞪成铜铃:“这,这......”
说话人摇了摇头:“不过真真假假谁知道呢,又没有证据。只是这六年来余家在余城君的操持下已经成了扬州首富,正是因为这扬州半座城的产业都是她的,所以百姓才尊称她为余城君。”
外来人听到这番话,心中一时又惊又叹,再次望向楼上那张含笑的面容时,脊背上却像是悄然爬上一条冰凉的毒蛇,没由来多了丝森寒畏惧,连忙挪开视线。
余娇娇望着楼下面色各异的众人并不在意,转身走入房中,不多会便走下楼梯到了一楼,负手施施然踩着台阶登入高台。
她的神色坦然,阔步昂首,全然没有闺中女子的眉目含羞。
台中,少年倒在地上。
之前一番挣扎,他如今身子虚弱到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唯有眼角余光看到一双精致的绣花鞋立于他身前。
余娇娇撩起衣摆半蹲在地上,歪头望向呼吸沉重的少年。
他的脸极为狼狈的被长发遮挡住,余娇娇伸手想要将他的头发撩开,然而在触碰到肌肤的那刻,少年原本一滩软泥的身体猛地僵硬,拼劲力气挥手打掉她伸出的手,这一动作让他原本被遮掩的面容完全露出。
浓墨的长发映衬着的是一张白纸般的面容。
少年的五官算不得艳丽,甚至清俊到冷淡。不论是眉色、瞳孔还是睫毛都是淡淡的褐色,让她想起夏日里用来盛放水果的琥珀琉璃盏。
而这水色融融间的浅淡暖意让他清冷的面容又添了几分柔和,五官仿佛笼罩在一片朦胧薄雾之中。若说美人如花,那眼前这少年便是百花争艳时孤赏春雨的空谷幽兰,不屑庸俗人间意,唯抱残香独守心。
尤其那双眼睛瞧过来的一瞬间,像是穿透薄雾直射人心,可转瞬便被冷漠和死寂覆盖。
月娘瞧见这小美人居然敢对恩客动手,摇着扇子的手顿住,生怕余娇娇一动怒要退货,连忙想上前解围。
但余娇娇没有被拒绝的尴尬羞恼,她盯着少年勾起唇角,声音透着势在必得的从容。
“我从不喜强迫他人,更喜欢给人选择的机会。银货尚未两讫,你可以拒绝我,只是我能够保证,落在他们手里可比落在我手里凄惨得多。”
她抬头望向高台四周直勾勾盯着他们的看客,他们的目光像是黑暗中的秃鹫,只等着余娇娇离开后便将被遗弃的猎物扑食殆尽。
余娇娇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少年,并未再多言片语。
少年望向那块洁白手帕上绣着的“余”字,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入一片阴影。
他知道,她的话,虽是劝告,却是威胁。
最终,少年伸出清瘦嶙峋的手接下这块手帕。
但是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做决定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