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光乍现,雾气朦胧,空旷的山脚下一片寂静,只有啁啾鸟鸣和风吹飒飒树响打破一夜沉寂。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林间雾气弥漫的小道中穿行,哒哒马蹄不紧不慢朝扬州城去。
沈献和余娇娇坐在前面的马车里,瞧着对面两眼青黛,精神颓靡的少年,余娇娇双手环胸靠着车壁问道。
“昨晚没睡好?”
沈献揉了揉猩红的眼睛没吱声。
他昨晚回去之后,脑海中总是不由浮现出余娇娇被人诈骗后的凄惨景象,一会是大雪天饿死街头,一会是被人下毒毒发身亡,一会是被丢到井里淹死,总之死相千奇百怪,惨无人道......
这么骄傲明媚,聪慧多变的姑娘,似乎就应该锦衣罗裙,金尊玉贵,站在阳光之下笑得狡黠,若有一日下场凄惨,他一想到便胸中闷闷不乐,唏嘘不已。
余娇娇抽了抽嘴角,昨晚沈献没头没脑那么一段话,她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回想片刻,倒也明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含着笑意道。
“你莫不是瞧见我广施善缘救济流民,对我有几分改观,所以以前车之鉴好言相劝,怕我日后被人吃绝户,万贯家财皆散尽,凄凉收场。”
沈献被拆穿心思,见她眼中含笑看着自己,一时有些羞恼,同样双手环胸靠着车壁,扭头不看她。
“你想太多了。”
然而余娇娇却并未尴尬也未取笑,她偏头望向窗外雾气弥漫的树林。
薄雾朦胧,将青葱的树林氤氲上一层水汽,那绿色便越发浓郁,像是被大雨冲刷后的翡翠。
“我幼时过得清苦,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吃上想吃的东西,同别人一样穿上好看的衣服,有自己的布娃娃。再长大一些却发现,原来我连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安安稳稳睡一觉都做不到。”
她轻笑一声,“人心偏颇,我拼尽力量活下去,得到的却微乎其微,苦心谋划多年,做小伏低,险些丧命,才最终得到了今天的一切。”
沈献听到这些话沉默不语。
他虽然曾听过些余家以前的流言蜚语,但也只是闲碎两句。人人所言重点也都是余娇娇心机何其深重,连同父的妹妹都不放过。
如今余娇娇虽然说得平静泛泛,寥寥几句,却依旧可窥得其中艰辛。
她语气平淡,“所以于我而言,情爱之事是最不值得一提,可有可无的附属品。为了男人寻死觅活在我看来是个笑话,更别说为了所谓爱情,将我费劲心力所得一切拱手相让,那得何其愚钝。”
说到这,话锋一转,余娇娇杏眸含笑望向他:“不过还是谢谢你的提醒。”
沈献听到这话,心中却并没有宽慰惬意。他此时脑海中回荡着余娇娇的话。
“情爱之事不值一提”
那说明......她当真对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他张了张口,夹杂着些许不甘心:“有些话说得轻巧做得难,你既然无意情爱,又为何成日留恋秦楼楚馆,当初又为何花重金买下我?你分明贪恋美色。”
余娇娇理所当然一摊手:“我是个俗人,美人自然喜欢看。再说,我说的是可有可无,没有无所谓,要有自然更好。我如今有钱有闲,正好缺个体己的小美人陪伴左右吃喝玩乐。当初在袖风楼一眼瞧见你,就知道你不属于那里,你的长相又甚合我意,雪中送炭,我还是乐意搭把手的。”
听到这话,沈献心中有些失望,所以他从一开始也是随时可以替代的附属品。
沈献抿唇道:“你别做梦,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余娇娇笑了笑:“我知道,所以我赠了你一纸卖身契。”
“那是我自己赚钱买下的。”
相谈终了,一路无话。
沈献情绪有些低落,余娇娇见他垂眸不语,略微靠近他笑眯眯道。
“瞧着心情不太好,怎么?难不成是舍不得我不想走了?”
马车空间本就不算太大,余娇娇凑到沈献面前,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味便扑鼻而来。
沈献心绪惊动,梗直脖子抵在车厢上,避开她的视线:“天大的笑话。”
余娇娇直起身子,有些惋惜:“莫说其他,我当真是喜欢你的长相,可惜你不属于扬州,而我这个人又世俗得很,荣华富贵享受惯了,只想待在扬州这纸醉金迷的销魂窟哪也不去,注定有缘无分呐。”
她虽这么说着,面上却也没见多少遗憾,指尖敲着小桌桌面,转头望向车窗外城门上硕大的扬州两字,笑道。
“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守城的将士昂首挺胸上前拦住问道。
“车里何人,下车检查。”
驾车的马夫递出玉牌,将士瞧了眼牌上的字,转瞬笑道。
“原来是余城君,余城君,还请打开车门例行检查。”
下一刻,车门被推开,露出一张如玉般的面容。
余娇娇见来人相熟,笑道:“柳大人好啊,许久不见,今日怎么您亲自来守城啊。”
柳笛关叹了口气诉苦道:“这不是过几日朝廷就要来人了吗,上面下了命令让咱们加紧看守,免得出乱子误事。余城君,您是刚从西郊回来吗?”
“是啊。流民可怜,正好西郊那有片地,我就派人去搭了些粥棚。”
柳笛关一笑:“余城君倒是心善。”
他后退一步原想放行,却发现后面跟随的马车里乳母抱着一个孩子。
“等等,这孩子是谁家的?”
余娇娇答道:“那孩子可怜,她母亲逃难时生她难产而亡,她又患有癫疾,西郊环境太差,我便想将她接回府里治疗。”
柳笛关听到这话走到马车前,见那襁褓中的婴孩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眼中微闪不忍,转身走回前面马车,望向余娇娇道。
“这么说这孩子是流民了。余城君,恕在下得罪,其他人可以进城,但这孩子不能进城。”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大人何必同她过不去。”
柳笛关走上前一步立在窗口,轻声道:“杨知州下了令,凡是流民一律不得入城。”
余娇娇面色如常,从容不迫地拉开小桌抽屉。
沈献望着抽屉里摆满两排钱袋,眼皮微动,面不改色瞧着她的动作。
余娇娇已经从中取出一个钱袋,从窗口递给柳笛关,笑道。
“这孩子与我有缘,我便买了她收当家仆从小培养。”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卖身契都在这呢,大人要不要看看。”
柳笛关利落地将鼓囊囊的钱袋收入怀中,笑道:“余城君不早说,既然已经签了卖身契,那便是余府的仆人,何来流民一说,放行!”
余娇娇抱拳轻声笑:“谢了啊,兄弟们辛苦了,有时间去醉清楼喝酒,不醉不归,我请客。”
马车晃晃悠悠再次启程,余娇娇关上窗户,将白纸朝桌上一丢。
沈献望着纸上空无一字,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狼狈为奸。”
余娇娇拍了拍抽屉得意道:“怎么能叫狼狈为奸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我这功德,菩萨见了我高低都得给我磕个头。”
沈献翻了个白眼:“菩萨知道你用它的旗号招摇敛财吗?”
余娇娇理所当然:“我那是善于发现商机。你以为捐的香火钱是钱吗,那是梦想,是希望。贩卖信仰,助力梦想,多伟大啊,怎么能说得如此世俗呢。”
沈献抽了抽嘴角,又想起自己在余府被无情剥削,拼命加码的过去,忍不住道:“你这敛财手段,佛祖来了也得刮层金漆再走,狗过去都得留下剩骨头。”
余娇娇摇头啧了啧舌:“你这个人,还真是避世多年的世外高人。虽然聪慧过人,医术了得,但却不通人情世故,说话又尖酸刻薄得很。你说我这明明做了件好事,却被你说得如此不堪,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成日阴阳怪气得罪的人太多了,被仇家惦记上才将你卖到青楼羞辱你。”
一语道破天机,沈献听到这话面色一僵,想到那将自己白送到青楼的贱人就恨得牙痒痒。
余娇娇瞧着他的神色,不可置信:“不会真被我猜对了吧?”
见沈献咬牙切齿,面色难看得跟吊死三天一样,一切显而易见。
余娇娇以手按面,故作深沉,最终憋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嘴角梨涡骤然绽放。
“活该。”